回到医院，穆迟再次狠狠震惊了。

尹鸿和应无予并肩站在一起抽烟，他没戴金丝眼镜，沉静冷淡的眼角微微下垂，在他鼻梁上有道遮不住的红，如同海面上的落日，随着波浪流动。

不用说，肯定是薛烈打的。

穆迟和应无予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许雅雅，”他回头招呼一声，“过来。”

被叫到的许雅雅眼睛还没从尹鸿身上下来，目光逡巡在他高挺鼻梁上，满脸有话说的模样，最后只能用复杂的眼神瞪了眼薛烈。

“来了。”她瓮声瓮气道。

“什么时候开始？”穆迟转向应无予，飘忽的眼随着他手里的烟头一明一灭。

应无予抖下烟灰，“今天晚上。”

穆迟下意识看向窗外，

今天是阴天，头顶上的乌云正在聚集，旋风样的缓慢旋转。薄薄的雾笼罩在医院上方，麻袋似的将这里套进去。不时刮过的风中裹挟着风雨欲来的味道，穆迟抽了抽鼻子，嗅到了泥土味。

“快下雨了。”他道。

许雅雅赞同的点头，“而且是大雨。”

一直到晚上，弥漫在五人间的诡异气氛仍旧挥散不去。让人莫名心情烦躁，巴不得赶紧从这所房子里逃离，这辈子再也不见。

“咳，”一直被他们遗忘在旁边的保安从睡梦中睁开眼，“你们还坐着呢。有没有饭吃，我饿了。”

他沙哑粗矿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身上的伤和饥饿的肚子而减弱半分，穆迟甚至觉得他的声音更加有力了。

没人搭理他。

保安睁大眼睛，又咳了声以解尴尬，字正腔圆说道：“请问，有饭吗？我饿了。”

穆迟看了眼他，淡淡道：“有，断头饭吃不吃。”

保安眼神发直，一口气不上不下噎在胸口，差点连吃断头饭的机会都没了，他讪讪道：“不……不吃了。”

穆迟这才收回视线。

“时间到了，”应无予从椅子上起身，“开始吧。”

“怎么做？”薛烈扬起一边眉毛，面色浅淡，双手环在胸/前倚着墙，哪哪看起来都不对劲，“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

“不需要准备，”应无予忽略他的语气，“有他俩在就够了。”

应无予指的是谁清楚明了——尹鸿和保安。

“那我呢，”许雅雅指了指自己，面带希冀，“我是不是可以回房间，不用在这里了。”

根据她的经验，接下来的场景绝对不会是她想看到的，唯一的好办法就是赶紧溜走，没事了再出来。她等着应无予的回答，随时准备离开，毕竟她之前也是这样做的。

“大概不行。”穆迟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强硬，“它不会无缘无故变成你的模样，你得待在这里，和我们一起。”

许雅雅哀嚎一声，求助的目光转向尹鸿，偏偏一向温和面孔的尹鸿此刻目光阴鸷，盯着窗外一言不发，鼻梁上的红痕隐隐泛紫，与尹鸿的面孔格格不入，光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摸自己的鼻子。

多大的仇才能下这样的狠手。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许雅雅瞥向薛烈，没想到对上了他冷淡的眼神。许雅雅打了个激灵，悻悻移开了视线，“知道了，我不走。”

正如应无予若说，不需要太多准备，只要有保安和尹鸿在就可以了，留下许雅雅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在这里可有可无。

除此之外，在应无予有动作后，薛烈第一个抬脚迈出了房间。与尹鸿擦肩而过时，两人全然没有反应，似乎昨夜那一拳将两人种种过往全部砸碎，只剩下难以拼接的碎块。

鼻子上红肿的地方在发痒，尹鸿垂在身边的手缓缓收拢，藏在身边。窗外不知道有什么风景，让他移不开视线，阴沉的眸子里游荡着雾，模糊了他的视线，那人从身边走过时带起的风也吹不散。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合上，尹鸿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胸口发闷，眼睛干涩，他从未如此狼狈，不过他不屑于掩盖，鼻梁上的伤口已经是他的让步。

穆迟和应无予准备着，没有在意或者说有意不看这里。

尹鸿吐出口气，下意识去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却摸了个空。他忘了，眼睛碎了，不知道滚到了哪个角落里。他修长的双手胡乱在半空中纠结，最后无可奈何的垂了下去。

他背对着门，雾气散去，眼神逐渐清明。指尖敲了敲，又变成了之前熟悉的尹鸿。他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荒凉的风景，半分比不上门外偶尔传来的响动。

薛烈想走，绝不可能。

尹鸿深吸口气，垂眸掩饰眼里闪过的残虐，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庞大的时候暴虐因子在体内膨胀，撑得他快要心肠破裂，淹死在翻涌的血液里。

他不得不深吸口气，强压下把人揉进骨髓里的冲/动，他还要忍下去，忍到薛烈愿意重新接受他为止。

“开始吧。”尹鸿彻底收回视线，转向穆迟两人。

应无予“嗯”了声，抬手拔/出穆迟腰间的刀，几步走到保安身后。

闪着寒光的刀架上保安的脖子，保安瑟瑟发抖，嘴唇上的胡子都在跟着震颤，“你……你想……做什么，说好了……不不杀我的。”

应无予面色如常，穆迟却能敏锐的感觉到他心情不好，或者说烦躁到了极点。应无予一手拽着保安的头发使他后仰，露出油腻腻，肥肉挤在一起的脖子，锋利的刀在上面轻轻一蹭便是道血痕，有血珠流了下来，没进了保安服里。www.九九^九)xs(.co^m

保安跪在地上，他是在坚持不住了，双腿发软，彻底瘫坐在地上。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挪动脑袋。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应无予周身散发着代表死亡的黑气，充斥了整间房，眼看着就要将他吞噬。

他不能死。

保安只有这一个想法，当年他既然能杀人，现在也能……

他试着转动眼珠去看穆迟，在这件事上，保安似乎嗅觉格外灵敏，他能闻出应无予三人身上掩盖不住的血腥味，却从没在穆迟身上嗅到过。

穆迟是能救他的。

因为强烈的害怕，保安嗓子里发出“嗬嗬”的粗喘声，手指发凉，身体开始不受使唤的痉挛，“我……我不能……”

我不能死。

他终于是没能说出这句话，冰冷的刀子无情的刮来他的脖子，温热的血喷溅出来，星星点点落在他深色保安服上，完美的和它融为一体。

身后拖拽自己的力量消失不见了，保安向后倒去，他睁着眼，直直盯着穆迟的方向。他还没有死心，手指在地上摸索，朝着穆迟伸了出去。

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穆迟就在他面前岿然不动，给予他痛苦的应无予一步步走向穆迟，在他眼里，两人慢慢重合成一人。

穆迟终究没有插手。

他们渐渐合二为一的身影开始变得飘忽，在半空中变换成其他模样，扭来扭去，没有规律，从五颜六色逐渐变得灰白。

保安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忽然，他听到了婴儿哭声，很轻很脆。渐渐的，他又听到了哭声中夹杂的女人声音，很乱很杂。伴随着的，还有油翻滚的“哔啵”作响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大，保安不可抑制的想到了什么，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让他不受控制吼叫起来，这样只会让脖子上的血口越来越大。

应无予划开的伤口远不能让他死亡，他真正的死因是心中的恐惧。

穆迟就站在保安面前，应无予一手从身后环着他，手指扣着他腰身，带着强迫意味的让他去看在地上翻滚扭曲，又变成一摊烂肉的保安。

深红色血在保安身下荡开，沿着地板纹路流向穆迟。

应无予眼皮微垂，带着穆迟走向一边。

“他死了。”穆迟道。

应无予沉默无声，眼神落在穆迟鼻尖上。

“是……”穆迟险些发不出声音，“……杀了他。”

这不是穆迟第一次见应无予杀人，却是第一次清楚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隔着一堵看不到的墙，比城墙还要厚，也是他第一次发现，他从头至尾都不了解应无予。

对于保安，不论怎样，死亡都是他的终点，穆迟对这点毫不反驳，保安这样的人早就应该死亡，让死在他手下的人有怨报怨，但万万不应该是应无予动手。

穆迟在发抖，应无予也感觉到了。他眉头皱起，抬手抚上穆迟侧脸，在他耳畔轻声道：“你在害怕。”

“是。”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怕我？”应无予又道。

“我该怕吗。”穆迟反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如此大，他看向应无予，视线却只能触及到他紧绷的下巴，似乎再往上一寸都要付出代价。

抚在侧脸上的手沿着穆迟的下颌线下滑，曲指抬起他的下巴，带着半分强迫的意味让穆迟去看躺在地上的保安。

“穆迟，你看清楚，”应无予的声音似乎有蛊惑人心的作用，“他做的一切都能让他死成千上百遍。这里不是人间，这是地狱。”

他紧紧扣住穆迟，狠狠将人禁锢在怀里，强迫他面对血腥残忍的场面，应无予嗅觉灵敏，他在腥臭的血腥味和清冽的味道间艰难呼吸，缓慢开口，“你不要怕，你要看着他们，看清谁是人谁是鬼。”

穆迟深吸口气，听到了应无予的轻声低叹，

“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