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生死，还是……”

神的样貌完全显现出来，轻纱般的雾气在他面前散开，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抛去他所做的事，他终究是神。

拥有着无法形容的俊美脸庞，眉宇间沾染着浓浓的神圣，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对他的玷污与不敬。火照耀着他的眼睛，金黄/色瞳孔在光下像层透明的玻璃，撒了许多亮闪闪的星星。

脆弱又漂亮，让人移不开眼睛。更想要把它据为己有。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穆迟瞳孔微缩，暗暗心惊，为什么会对祂产生想法。

很快，他发现，不仅是他。

若不是尹鸿出手捂住了薛烈的眼睛，薛烈都快要在神的身上盯出两个窟窿。

“真奇怪，”薛烈道，“我好像知道梁铎心甘情愿对他好的原因了。难道全部神都和祂一样吸引人？”

“不对……”薛烈摇头，“不是吸引。是那种……要把你吸进去的感觉。”

他越形容，穆迟越觉得不对劲，赶紧打断了他，“别说了，祂还在这里，一会儿听见你的话，不开心了咱们全走不成。”

薛烈耸肩，“知道了。”

神和应无予的对视还在继续，明明时间不长，穆迟却觉得应无予同样受了神的影响，以他的反应速度，这样的对视已经说明了问题。

“告诉我，你的问题。”神笑着，金黄/色眼睛微微弯曲出温柔的弧度。

应无予依旧冷静，声音没有一丝慌乱，“你杀了关石。”

话音落下，穆迟没想到应无予居然问了这样的问题。连带神也有瞬间的迷茫，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应无予仍是之前的语调，“你杀了关石。”

“你确定要问的问题是这个？”神和蔼的笑了，“我建议你换一个更有价值的问题。比如……”

他看向穆迟，“你们会不会一起走完人类短暂的一生。”

应无予同样看了过来，视线与穆迟在空中相接，传来了穆迟懵懵懂懂的情绪，不过大概能猜测出来，那是应无予坚决的心。

“答案。”

“是。”

应无予没有更换的意思，神自然不会再催他，干脆利落给了答案。

轻轻的一个字，却让穆迟三人静了下来。

关石死了，在神看来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穆迟想到第一次见关石的时候，似乎与最后一次见没什么两样。光秃的头，黝黑的皮肤，脸上经常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对了，在列车上那次，他还给了自己一块手表，不过被应无予扔了回去。

关石和应无予之间的恩恩怨怨，穆迟一直没详细了解过，他只知道应无予胸/前至今还有关石留下的伤疤。虽然关石背叛了应无予，但穆迟却觉得应无予从没责怪过关石，这也只是他的猜想。

“哎……”神叹了口气，面前的火堆果冻般弹了弹，“没想到你居然会把机会浪费在他身上。”

手指在半空点点，正是应无予胸口的位置，“我记得那是他向我投诚的投名状。这么关心他，难不成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薛烈听到神开恶劣玩笑忍不住撇下了嘴角。

“我赢了。”应无予淡淡开口道。

神金黄/色眼珠转了一圈，闪过狡黠的光，笑嘻嘻道：“你们俩拿我打赌？”

“嗯。”应无予点头，“我们赌他最后会死在你手里。”

“你赌我会杀了他，他赌了什么？”神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上灰烬的衣摆。

“他赌，他会杀了我。”

神定定看着应无予，良久后，突然松了口气，“你们人类就是如此无聊。”

“神也很无聊。”薛烈道。

“对，没错。”神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个圈，“我每天面对的就是这个空空荡荡，冰冷的房子，唯一会说话的只有我自己，实在无聊到了顶点。”

“还要多谢各位今晚的陪伴。”

他微微行了一礼，再起身时换上了副严肃的表情。

“所有问题都回答完了，但我还有件事想要请你们帮忙。”

薛烈哀嚎一声，“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止他有疑问，穆迟也有。神现在的模样像极了电影里出尔反尔的反派，打着对你好的旗号，实则背地里已经准备好了埋你的坑。但又无法拒绝，穆迟看向应无予，对方悄悄勾住了他的小拇指，晃了晃，“不用担心。”

穆迟深吸口气，“什么事。”

“杀了我。”神淡淡道，话说出口的时候，嘴角甚至带着笑意。

祂张开双臂站在火堆后的空地上，橘黄/色的火在他白色衣服上跳舞，带来了脖颈上的阴影和饱/满额头处的雾气。他笑着，衣摆随看不见的风而动，似乎要迎接的不是黑暗晦涩的死亡，而是充满暖意的阳光。

所有人愣在原地，穆迟不解的看着祂，减削的下巴，泛着温润光泽的指尖，还有那双蕴含着满满笑意的金黄/色，玻璃般的眼睛。

神在期待，期待死亡能够降临在他的身上。

穆迟动了动耳尖，试图听到神的心跳，来探测祂是否在说谎。可惜于事无补，神没有呼吸声，更没有心跳声。

“为什么？”穆迟道。

神收回手臂，看穆迟的表情似乎在看懵懂无知的后辈。

“你不懂，”神叹了口气，“你明白每天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是什么感觉吗？地狱里每个人都在我的视线之下，太无聊了，没有谁能引起我们的兴趣。”

我们？

穆迟抓住了这个词，脑中灵光一闪，“你们是谁？宫殿里除了你还有谁？”

“很多，”神道，“你看不见罢了。”

穆迟觉得荒谬，神说的每个字他都明白，串在一起，却不是他熟知的意思。“他们”能看到地狱里发生的一切，所有人暴露在他们眼前。

冷意沿着脊椎蔓延到了全身。

他们在这群人眼里俨然成了玩具，或者说电视连续剧的里的角色。

穆迟险些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你也配称为神？”薛烈沉声道。

神笑了一声，很好听。他做这样的动作，丝毫减不灭身上的神圣，眉宇甚至变得更加生动。

“或许，我认为你们应该知道‘地狱’存在的意义。”神坐回木椅，双腿交叠，另一只手撑着下巴，“这里不是真正的地狱，你我皆知。”

“这里只不过是仿照人类世界建造的……”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侧脸，“让我想想。对！游乐场。”

游乐场。

三个字，便定义了埋葬了无数人生死的恐怖世界。

“你们应该感到荣幸，”神笑道，“有多少神在我这里体验到了快乐。”

穆迟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要我们杀了你。”

“因为我腻了。”神眉宇间适当露出疲惫，“我在这里的时间够久了，我想休息休息。”

他扬起修长好看的脖颈，似乎在引诱/人拿着匕首在上面划出道血淋淋的伤口。

“不必在乎死亡。”神道，“死是世间万物的尽头，当然也包括神。”

他指向穆迟，“你同样不用害怕身上的东西，他会随我一起离去。”

“你在说谎。”尹鸿紧接着说道，他手里把/玩着金丝边框眼镜，看透一切的视线落在神身上，“是你的力量在瓦解，就算我们今天不杀你，你也活不长。”

神怔愣片刻，没有类似愤怒的情绪，视线在四人脸上一个一个扫过，笑得更大声了，他手边的烛火随着笑声忽明忽灭，诡异极了。

“人类啊，就这点不好。”神唏嘘道，“喜欢戳痛处。”

“想让你痛当然戳痛处，”薛烈道，“不然戳你痒痒肉？”

被顶撞，神也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穆迟开始怀疑神真正的意图，或者真的只是脾气好？

“为什么要生气，”神看向穆迟，“他只是说了实话。”

“尹鸿说的没错，”神大方承认，“我的确快死了。我的力量正在逐渐消散，再过不久我就会彻底消失，魂飞魄散，消弭于天地间。”

“你们人类时常说的人死如灯灭，大概就是如此？”

紧接着，他又加了一句，“虽然我是神，也是会死的。”

他抬手拨弄了下蜡烛芯，可惜并没有用。烛火忽明忽暗，极其不稳定，连带着那堆篝火也暗了下去。光影在神脸上交汇融合，极为和谐。

穆迟看着，右眼皮跳了跳，仍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在试图抹杀我们的存在。”应无予说。

穆迟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没错，在副本里时，他们不止一次要被灭口，授意者，就是眼前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明。

这次神没有接话，他盯着手里的蜡烛，指尖抹去流下的烛泪。湿润的手放在火焰上，轻轻烤着。下颔线分明的侧脸是明晃晃的疏离冷漠。

“与你们无关，”他道，“你们只需要知道进了那里就可以回到人间。”

不远处的黑洞再次扩大了范围，可以容纳两个人并肩通过。

“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人，也许后面还是‘你们’的地盘。”

“不会的，他们都走了。”神伸了个懒腰，“这里只剩下我自己了。”

“你难以再支撑地狱，”应无予突然道，“因为有人分走了你的力量。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

“你……”

“你不想承认，”应无予面无表情，“但这就是事实。你没被任何人所杀，是你自己杀了自己。”

神沉默了，耳边的风吹起了他的头发，紧接着是衣摆，浓稠的黑雾似乎也在旋转，他们在的地方变成了漩涡中心。

神金黄/色的眼睛冷了下去，接近于银色，像是没有温度的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声音变了，更加低沉，带着血淋淋的杀意。

穆迟下意识反手握住应无予的手，他感觉有东西正在从自己身上撤下去。垂头一看，右手臂上的红丝线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褪的无影无踪。

应无予也发现了，掀开穆迟的衣摆，不出所料，身上的也不见了。

“够了，”神不耐烦的低吼到，气息太大，连带着烛火摇了摇，“现在全部给我滚进去。”

他大力挥动袖子，狂风向四人席卷而来，将他们掀到了黑洞旁边。

“他……”穆迟伸手想要抓住神，却只碰到了他模糊的影子，“怎么了？”

血红色占据了神的一只眼睛，痛苦的神情在他脸上毫不保留露了出来。这抹红色，成了神身上唯一的异色，他试图拜托，却没有任何用处。

“救……”他同样朝穆迟和应无予两人伸出了手，“不……杀了我！”

又是挥了挥袖子，一把匕首跌在了穆迟和应无予面前。

匕首在微弱的火光下，闪着寒光。上面淬了东西，能够杀死人类无法触摸的神明。

“应无予，”穆迟攥紧他的手，“我们……”

穆迟还在犹豫，应无予却捡起匕首在手里掂了掂。

他回握穆迟的手，单膝跪地，在穆迟手背上轻轻吻了下，“你在这里，我去。”

穆迟还想说什么，应无予倏地的用力将他推到了薛烈旁边，没分给他一个眼神，顶着狂风走向了神所在的地方。

看到他来，神笑着张开了双臂，“别犹豫，趁我还能压制住他，杀了我。”

应无予面无表情，在神耳边说了句话。

神听后，另一只还是金黄/色的眼睛弯了起来。不过只是瞬间，血红色丝线爬了上来。

应无予不再等待，握住刀柄，猛的刺向神的心脏。

瞬间，红色丝线从神的身体探出，试图缠/绕刀尖，却被应无予强势震开，红色丝线与刀尖相抵，神的身体后仰，丝线在强大压力下已经弯曲成了花瓣的模样。

匕首正在一点点接近神的胸膛。

应无予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异常。

穆迟甚至来不及喊出声，突然，红光大盛，慌乱之间穆迟只听到匕首掉落的声音。没有应无予的呼吸，没有他的心跳声。

“别去！”薛烈和尹鸿反应极快，一左一右拉住了穆迟的手。

穆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平日里的灵敏的耳朵似乎在此刻失去了功能。他在寻找，寻找熟悉的声音。

红光烟花般短暂，再次眨眼时，已经散去了，宛如从没出现过。

“应无予。”穆迟喃喃道。

薛烈和尹鸿同样瞪大了眼睛。神消失了，火堆和蜡烛不见了踪影，周围再次回归了黑暗。他们看不到应无予的身影。

“咔嚓。”一声，亮眼的光再次亮起，就在穆迟正前方。

是应无予。

他手里举着打火机，幽幽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心瞬间放回肚子里，穆迟后知后觉，自己腿已经软了。视线模糊，脸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意。

“我没事，”应无予指尖掠过穆迟眼下，眼带笑意看着他。

“哎……”薛烈痛痛快快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他拍了拍穆迟的肩膀，告别之意明显。

“认识你很高兴，”薛烈给了穆迟一个拥抱，脸上笑意如同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回首望去，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希望我们还能见面。”

他们无法确定回到人间后是否还能记得对方，只能留下期待。

“会的。”穆迟用力回抱，“我们能在这里遇见，回去之后当然也会见面。”

薛烈爽快的笑了两声，“那我等着你们。”

“好。”

尹鸿在他身后笑着对穆迟颔首，又转向应无予。两人沉稳内敛，自然不会和薛烈穆迟一样。这次是应无予先举起拳头，尹鸿在上轻轻碰了一下。

经过告别，接下来的便是离开。

薛烈和尹鸿站在黑洞前，没再回头。在跨进黑洞的那一瞬间，尹鸿抓住了薛烈的手，透过余光，可以看到薛烈伸展手指，与他紧紧的，十指相扣。

他们走后，宫殿里只剩下了穆迟和应无予，一时间穆迟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摸摸口袋。”应无予道。

口袋？

穆迟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东西时，穆迟瞬间知道了是什么——足以让他还清应无予雇佣费的硬币！

一瞬间，穆迟再次感觉在地狱的种种正在离他远去。

“三枚硬币？”穆迟掂了掂手里数量可观的硬币，歪头看着应无予。

“不，”应无予脱下肮脏的手套，“价格翻倍了。”

穆迟目光含笑，“别太贵，我付不起。”

“你当然可以，”应无予垂眸附身，“只要一个吻。还送售后服务。”

穆迟若有所思点着头，“的确很贵，不过我可以接受。”

“不过，”穆迟温热的手指抵在应无予锁骨间的软窝上，“售后服务可以拒绝吗。”

应无予深吸一口气凑近穆迟，和他鼻息交融，“不可以。”

他们向后仰去，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卷起的狂风将他们粉碎，融合，撒向黑暗的尽头。在那里他们将会脱离纠/缠许久的阴霾，在光与影之下重塑，最后携手在光明里醒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