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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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外国人罗斯。

谁也没想到,为罗斯接风的,竟是孟小舟,地点在本市最耀眼的大漠汉宫。江长明当时在医院,陪师母叶子秋做定期检查。肖依雯领着师母走进检查室后,江长明坐在楼道里翻看手机信息。有一条短信引起他的注意:孟为罗斯接风,地点大漠汉宫。消息是他手下一个研究生方励志发来的。方励志对孟小舟发表在最新一期《沙漠研究》上的论文提出质疑,说是孟小舟剽窃了导师郑达远的研究成果。郑达远不久前写过同样一篇文章,还是他帮着清稿,完了又寄给《沙漠研究》编辑部的,怎么发表出来名字变成了孟小舟?他很气愤地将电话打到《沙漠研究》总编室,质问到底怎么回事?总编助理吞吐半天,解释说他们同时收到两篇文章,内容很接近,研究的也都是腾格里沙漠,作者又是同一个沙漠所的两位专家,比较后,他们还是发了孟小舟的。

“绝对是屁话,一定是偷梁换柱。”他愤慨难平。方励志是年轻一代里郑达远最为欣赏的,却屡屡受到孟小舟和龙九苗的压制,一年前他一篇很有分量的论文被龙九苗看中,起先说是要两人同时署名,发表出来后作者却成了龙九苗一个人。他对沙漠所这种极不正常的学术空气恨之入骨,但人微言轻,投诉了几次都没得到答复,本来他要离开这里去新疆发展,江长明硬是将他挽留下来。

看完短信,江长明并没多想,但沙沙回到银城却不来看母亲,令他伤心。这事儿他没敢跟师母说,等全部检查完回到家,叶子秋突然问:“沙沙回来两天了,跟你联系没?”

江长明暗暗一惊,原来师母早就知道沙沙回来了。但他掩饰着,轻轻摇摇头。叶子秋脸色一阴,进了卧室,躺床上一言不发。江长明按照肖依雯的嘱咐,煎好药,端到床前。叶子秋推开碗:“长明,我喝不下去。”

江长明劝道:“沙沙的脾气你知道,打小她就这样,你又何必生气呢?”

叶子秋摇头道:“她原来不是这样的,最近她变化太大了。”说着说着,师母突然抓住江长明的手,“长明,沙沙会不会抛下我不管,你们是不是都要抛下我不管?”

“不会的,师母,怎么会呢?”江长明紧着安慰叶子秋,可两股泪水还是从叶子秋眼里流出来。她像是受了啥刺激,情绪变得非常激动,死死地抓着江长明的手,一口一个会不会,问得江长明全身发毛。这段日子,师母就像一个可怜无助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慌。

“会的,你们一定会的,报应呀,这都是报应……”叶子秋伏在床上,发出绝望至极的悲泣。

尽管江长明理解师母,可叶子秋的反常还是令他心中起疑,不由得胡思乱想,一定有什么秘密埋在师母心里,难道沙沙的变化跟这有关?

叶子秋说啥也不肯喝药,她说:“我就这样死掉算了,免得遭大家笑话。”江长明正无可奈何地叹气,叶子秋原单位的同事恰好来看她,叶子秋是个在单位同事面前死能撑起面子的人,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果然,同事进来没多久,她便强打起精神,跟她们说起话来。江长明抽出身,到楼下给沙沙打电话。沙沙像是喝大了酒,说话大着舌头,江长明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冲沙沙火道:“你马上给我回来,我在楼下等你!”

一个小时后,沙沙醉醺醺地回来,想不到护送她的是孟小舟。江长明心里一暗,真是不想见谁偏遇谁。

孟小舟也喝多了,两人目光相碰的瞬间,孟小舟悸了一下,沙沙并没跟他说江长明在等她。不过他很快恢复了自然,借着酒劲,摇晃着走下车。

江长明恨恨地瞪住孟小舟,这时候他心里不只是气了,是愤怒,是想冲谁发作一场的怒火。但他忍住了。他看到孟小舟也蹲地上吐起来,孟小舟绝不至于喝到如此程度,他喝酒跟他做事一样,总是暗中留有一手。他可能觉得这时候吐是上策,要不然江长明真要发起火来,他一定会更尴尬。

江长明将沙沙扶回宾馆,这个样子当然是不能见师母的,沙沙自己也不肯回去,江长明没难为她。这次回来,沙沙在银城宾馆包了房,大有长住下去的架势。

进到房间,折腾了好半天,江长明才将沙沙安顿在床上,沙沙的哭闹渐渐平静下去,江长明这才到洗手间清洗。电话一遍遍的叫响,催命似的,江长明接通电话,听出是林静然的声音。

“你在哪里,我到处找你!”

“什么事?”

“周副省长要请你吃饭。”

“对不起,我这阵走不开,改天行不?”江长明征求道。

“你以为你是谁,人家是副省长,还有院里几个领导都在,你自己看着办。”林静然在那边发了火。

江长明赶忙问在啥地方,林静然却将电话挂了。他忙又打过去,求林静然赶快给他送件衣服来。

“衣服?你没衣服穿?”林静然很是吃惊。

“一句话跟你说不清,你快点买了拿来,不能让领导等。”

不大工夫,林静然提着新买的衣服赶到银城宾馆,一看房间里的情景,顿时惊住了:“你……你……”她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脸在瞬间变了形。江长明想她一定误会了,忙说:“你别胡想,她喝醉了酒,吐了我一身。”

林静然扔下衣服,腾地转身离去。江长明换好衣服,匆匆跟出来。到了酒楼,果真见周晓哲跟院里几位领导正在等他,他甚是不安地走过去,想着该怎么解释。周晓哲笑笑,指着身边的座位说:“快来长明,你真是大忙人,请你吃顿饭这么不容易。”江长明脸腾地一红,瞅瞅几位院领导,有点拘谨地坐下。林静然在他对面落座。

桌上的气氛有点儿严肃,不像是吃饭,江长明暗自猜想,今天找他来一定有什么事,绝不是请他吃饭,他还没这个资格。果然,碰完三杯酒,院领导说:“国际林业组织的专家下个月要到沙县,找你来就为这事。”

这太突然了!江长明手里的酒杯举起又放下,原本他想给各位领导敬酒哩,看来此举已是多余。“是来考察还是评估?”他问。

“二者都有吧。”

江长明怔然,按常规,国际组织的考察都有严格的工作计划,不会搞突然袭击,除非发生特大灾害和突发事件,这种出其不意的行动还从未有过,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院领导观察着江长明的脸色,继续说:“省上对这次考察很重视,省长已作出重要指示,一定要沙漠所跟沙县政府通力配合,做好各项工作,迎接专家的到来。”

其实用不着强调,江长明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他只是担忧,如此紧的时间,一切来得及吗?

周晓哲插话问:“长明,沙县你几年没去了吧?”

江长明点点头,他的忧虑正在这儿,他对沙县的情况的确不大了解。周晓哲接着说:“沙县的情况要比五佛好一点,但总体情况还是不容乐观,特别是最近两个月持续高温,沙化现象有所抬头。部分植被晒干枯死,绿色面积呈下降趋势。另外,沙漠水库也是个大问题,如果旱情进一步持续,很有可能造成第二次干涸,这个问题很头痛呀。”周晓哲说到这儿不说了,拿眼望在座各位。几位院领导也是忧心忡忡,大家的话题便集中到沙漠水库上来。

边吃边谈中,江长明终于听清,国际专家的突然到访打乱了所有人的工作计划,副省长周晓哲原定下月要去友好城市,商讨东西部合作发展的事宜。院里几位领导正在着手下月银城举办的西部草产业论坛。这下好了,全得停下来,围着沙县转。问题是郑达远一死,沙县的活字典就没了,领导们这才焦急,尤其周晓哲,要是考察出了问题,他这个主管副省长是很不好交代的。议来议去,他们觉得只有把这个任务交给江长明才放心。

江长明下去的任务主要有两个:一是全力做好各项准备工作,特别是面上的工作,至少要给人家在直观上留点好印象。二是把沙漠水库当成重点,从沙漠所的角度拿出一份流域综合治理方案,作为本年度沙漠所的主要工作,向省上汇报。江长明的计划也被彻底打乱。

饭毕,周晓哲将江长明单独留下。这时候的周晓哲比刚才亲切了许多,也自然了许多。人就是这么怪,只要大小是个场合,那份架子就得端着,你不端别人还觉不正常。

周晓哲跟江长明说,之所以直接找他来,就是考虑到他跟孟小舟之间的关系,院里已听到反映,他跟孟小舟之间有不少摩擦。“我不管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但个人恩怨决不能带到工作中,第一不能相互撤台,属于孟小舟的问题,院里会找他谈,既然把他放到这位子上,就得支持他把工作干好。第二,你自己也该有个清醒的认识,郑老一走,沙漠所业务方面的担子就得由你来挑。”说到这儿,周晓哲突然感叹道:“长明啊,人际关系是门很复杂的学问,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妥协,但妥协不是投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晓哲的一番话深深感染了江长明,他清楚,没有足够的理由,周晓哲是不肯跟他讲这番话的,这等于是跟他掏了心窝子。从周晓哲的叹气声中,江长明隐隐感觉到这位高官的很多无奈,联想到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他算是能理解周晓哲的尴尬处境了。

他向周晓哲表态,一定不辜负省长的期望,明天就带队下去,力争把工作落到实处。

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林静然一直等在外面。她今天几乎一句话没说,饭桌上,江长明多次将目光投过去,期望能跟她有所交流,她居然冷酷到底,弄得江长明心里越发没了底。谈完正事,周晓哲告诉江长明,就在昨天,他已将林静然的工作做了调整,她现在是综合秘书。“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她。”周晓哲说。江长明意外地发现,一提林静然,周晓哲的脸色便晴朗起来,目光也变得灼灼。

“恭喜你啊。”送走周晓哲,往回走的路上,江长明这样跟林静然说。林静然咬着嘴唇,仍是一言不发。江长明急了,他知道林静然还在为宾馆那一幕生气,拦在她前面道:“你要我怎么解释才相信?”

“我要你解释什么了?”林静然红着双眼,瞪住江长明,瞪半天,忽然像泄气气球似的抛下江长明,拦车走了。

望着车子远去,江长明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

起风了,风卷着滔滔黄河的气息扑面而来,江长明感到些许的凉意。在街边的树荫下发了好长一阵子呆,江长明恨恨地甩了一下头,往宾馆走。

回到宾馆,沙沙已从醉梦中醒过来,傻傻地坐在沙发上。见江长明回来,沙沙问:“你哪去了,我饿死了。”江长明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饿啊,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了。”

“不就多喝了几杯嘛,看你,发那么大脾气干吗?”沙沙裸着脚,酒一醒,她的心情便好了过来,开始像以前那样跟江长明撒娇。

在江长明面前,沙沙总是表现得无拘无束,既任性又霸道,还不许江长明烦她或者敷衍她。沙沙刚冲完澡,湿扑扑的头发披散肩上,越发显得性感迷人,一股体香荡在屋子里,江长明有片刻的晕眩。

“师母住院,你为啥不回来?”江长明挪开盯在沙沙身上的目光,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这个时候他断然没有心思哄她撒娇,他倒要听听,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置母亲的生死于不顾。

“我没她那个妈,你少提她。”沙沙突然咆哮道。

“沙沙!”江长明呵斥一声,目光再次投过去,怒瞪住她。他没想到,沙沙叫过来的声音比他还高:“少在我面前提她,你听到没!”沙沙气鼓鼓地就地转了几个圈,还像是没解气,扯着嗓子又说:“我肚子饿了,你陪我吃饭去!”

江长明愣住了,尽管他知道沙沙的性格,但沙沙如此蛮横无理,还是超乎他的想象。他有点泄气,败兴地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

沙沙却有点没完没了,她定定地视着江长明,眼里两道晶莹的亮光在闪,那是泪,是一个女人在自己信赖的男人面前得不到理解、宽慰、憋屈和不满引出的泪,打着旋儿,却不肯落下来。沙沙心里想的是,江长明啥都知道,却故意装出正人君子教训她,他是多么可憎呀!

江长明哪里懂得沙沙的心事!他被沙沙的胡话疯话气蒙了,却又拿她没一点办法。“她是你母亲啊——”过了好长一会,他又这么苍白地说了一声,站起的身子原又跌落在沙发上。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失望中发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天下哪个女儿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眼前这个女人突然露出可怕的一面,陌生得几乎令他不敢相认。

这个世界上,江长明最痛恨的,便是不孝不义,没有一点感恩之心的人。

“可我是谁?!”沙沙紧跟着叫道,声音有种撕破什么的尖锐。喊过,沙沙自己也惊了,慌了,她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一把拉起江长明,掩饰似的喊道,“我肚子饿了,你管不管!”

江长明吃惊地瞪住沙沙,那声尖锐的叫喊停顿在他心上,把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给压住了,甚至空气都不再流动,全都静止在他的疑问里。半天后他害怕什么地问:“沙沙,你刚才说什么?”

“算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管我,我找罗斯去。”沙沙真就穿好衣服,提起扔在沙发上的包,逃也似的要往外跑。

“回头跟她说,我暂时不会回去。”门砰地一响,江长明还没醒过神,那熟悉的脚步声便由近渐远,由响亮到寂灭,最后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

按照省政府办公厅的安排,几个专业队第二天便奔赴沙县。江长明带的五个人全是他点的将,研究生方励志,助手小常,还有两位是从北方学院抽来的副教授,唯一的女性是林静然走后接替她搞数据分析的尚立敏,一个很男性化的女人,最大的优点便是容易和人相处。

到了沙县,其他几个专业队都已到了,治沙站的罗站长等在宾馆大厅。罗站长是土生土长的沙县人,说一口纯正的沙县方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毕业于北方林学院,曾在胡杨乡当过几年乡党委副书记,去年才调到治沙站。

罗站长告诉江长明,县上的领导全到沙漠水库开现场会去了,要他们先休息休息,六点吃饭,八点钟县上安排了小酒会,算是为专家接风。

“现场会?沙漠水库情况咋样?”江长明脱口问道。

“还能咋,老样子呗。”罗站长嘿嘿笑笑,不想深谈。江长明没再多问,按县上的统一安排来到房间,一路风沙,真想好好冲个澡。罗站长却遗憾地告诉他,县城停水,不便之处还请各位专家多多原谅。

房间真是闷热,室温大约在三十五度以上,加上又没空调,坐了一会便有些受不了。江长明说干脆到外面走走,还能透透风。罗站长借故单位有事儿,先告辞了。五个人离开宾馆,到沙县街上转悠,暴躁的太阳晒得居民们不敢上街,街道上空落落的。尽管好几年没来,沙县县城变化并不怎么大,跟五佛相比,明显是慢了半拍。街道坑坑洼洼的,像是好些年没修整。两旁的树木全都耷拉着头,无精打采,街上四溢着热气,熏得人脊背里起浪。

晚上的酒会异常热闹,沙县县长白俊杰没有到场,说是还在沙漠水库。几名副县长带着各自分管部门的头头脑脑,摆开了阵势,分别围着对口的专家组,大有不放倒不罢休的架势。江长明知道沙县人爱喝酒,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给他们接风。天这么热,几杯白酒灌下去,身体里就像生了炭火,江长明本来就不习惯这种场合,只是碍着面子才不得不应酬。

喝到中间,突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夜里十点左右,江长明正想抽身离开,就见省纪委的两个人面色威严地走进来,绕过几张桌子,径直走进一包厢。谁也没想到,沙县县长白俊杰居然在里面,他把所有的人都给蒙骗了,大家都以为他此时还在沙漠水库。陪他喝酒的,竟是孟小舟!江长明跟孟小舟的目光远远地一碰,旋即又分开。

沙县县长白俊杰被“双规”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传言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他搅进了龙九苗案,跟龙九苗合伙挪走治沙专项资金三百多万。有人说他将大片的可耕地以沙化地低价转卖给马鸣建农场,从中牟取私利。还有人说他栽在了沙漠水库二期扩容工程上,那个包工头已被抓了,咬出了白俊杰。

沙县一时大乱,政府一干人陷在传言里,哪还有心思开展正常工作。江长明焦急地候在宾馆,盼望风波快点过去。但没想到的是,此后的第三天,省纪委突然来人,将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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