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斗的过程很漫长,但博弈的发生却快如惊堂木落板。
杀气好似凛冬之寒,令得整座屋子如坠冰窖!
慕师靖宛若冻在寒风中的鸟,对方的剑尖恰抵住她的胸尖,若即若离,只差一分便要扎破衣帛,穿胸而入,直夺心房。
但她的反应同样及时。
这座屋子很矮,故而房梁不高,她在意识到不妙后立刻止住了攻势,以靴勾住房梁,再令身子如鱼打挺般扬起些,避开咽喉要害,只是她虽已足够敏捷,但这一轮的交锋中,她已然落败。
慕师靖知道自己境界不算多高,可她身在神墙外的蛮荒地带,这里几乎遇不到见神境的仙人。
仙人境下,她则难逢敌手,故一路而来,所有意欲害她之人皆被她玩弄于翻覆之间,鲜有一合之力者。
吞骨山庄里,她杀死了庄主,封锁了消息,令持灯婆婆主持仪式,将她送来了此处。
才一落定,她就感受到了凶烈的杀意,她似乎不是被传到了神坛,而是来到了断头台——闸刀早已悬起,只等她来临时落下。
起初她以为是魔巢生变,要斩杀有鳞宗来使,但很快她意识到,杀意来自别处。
黑暗中虽不可视物,却是属于她的主场,这里的一切都被她的感知网覆盖,成了意识中一个个色彩鲜明的色块,它们色调或暖或冷,代表了事物的温度。
刺杀者很强悍,甚至很可能比元赤境的庄主更强,但身处黑暗,她依然有信心。
浅尝辄止的交锋后,他们各自隐去,伺机发动杀招。
对方似乎学过类似龟息术的功法,气息隐匿得极好,但他逃不过自己的追索。
很快,死城的一幕复现。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意图竟被看穿了。
对方的这一剑很不讲道理,因为它几乎是未卜先知的!
这……怎么可能呢?
慕师靖无法理解。
接着,令她更不能理解的发生了——她看着抵着自己胸尖的剑,看着那银亮的泛着细碎水纹的中轴,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这不是……
另一边,林守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他的这一剑明显慢了。
倒不是他的手慢了,而是他手中的剑在阻止他推进,这柄剑……意欲叛变?
湛宫和他关系一直不错,它也不是小土猫那种不靠谱的灵物,怎会在关键时刻脱节?
也是此时,屋子终于承受不住两人溢出的杀气,奔溃由细部飞快扩散至整体,连同房梁在内的一切尽数崩断,轰然坍塌。
慕师靖失去了支点,身子落下,林守溪飞快撤剑。
她在空中灵巧一翻,足尖稳当当地点地。
少女目视前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困惑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讶然。
泼天的黑暗虽将他们的身影遮得模糊,但到了现在,他们哪里会认不出来对方?
只是两人从未想过,他们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相逢。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吗?
小语却还有点懵,她从头到尾都在观战,全部的心神也都凝聚在了战局上……哪怕只是观战,她也嗅到了令人窒息的杀意,这是她过去从未感受过的。
这样的战局里,任何鲜活的生命都有可能在下一息成为冰冷的尸体,包括先前还在与她言笑晏晏的师父。
第一次领略到杀伐残酷的少女睡衣被冷汗浸透,师父骤然发动决战一剑时,她更是浑身触电般痉挛,肌颤骨栗,几乎要大叫出声。
只是她不明白,师父明明要赢了,为什么要收手?
这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剑法啊?
但她也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师父,而接下来,那个可恶的坏女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再度让小语神经紧绷:
“换剑。”
慕师靖收指垂袖,清冷开口。
门外的死证依旧悬停半空,它亦有灵性,见到旧主之后发出清鸣。
“不换。”林守溪断然拒绝。
师父果然还是爱我的……小语闻言松了口气。
死证的鸣声却是戛然而止。
林守溪并非喜欢湛宫胜过死证,只是自己唯一的徒弟还在剑里,之后炼鼎所需的草药还要仰仗她,更何况……
他身影飘然一退,越过门槛,左手伸出,直接将死证也握在了手中。
慕师靖想以剑诱骗,结果是人剑双输的下场!她秀靥板起,银牙轻咬,却也只能吃下这个亏。
“你怎么在这里?”林守溪问。
先前熟悉的场景复现时,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所以他宁可错过这绝佳的杀机,也无法忍受自己被宿敌以同样的手段暗算两次的奇耻大辱,哪怕对方是慕师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我还想问你。”慕师靖冷冷地说。
诶?他们是认识吗……小语惊愕,一时分不清状况。
“你加入了魔巢?”林守溪更加不解。
“不可?”慕师靖反问。
“你身为道门传人却堕落至此,你师尊若知晓,当作何感想?”林守溪严厉质问。
“你不也是魔门中人?”慕师靖盯着黑暗中模糊而熟悉的脸,幽然发问。
“我已是道门弟子。”林守溪平静道。
慕师靖闻言,秀眉稍蹙,脸颊却依旧冷淡,她话语顿了顿,回答了先前林守溪的提问:
“师尊遥在,如何知,如何晓?”
慕师靖输了一剑,心中幽怨,也懒得与他解释过多,非但自认了魔巢圣子身份,更是双手负后,坦然道:“我……入魔了。”
小语在那头听她说话,亦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这人是怎么回事呀?在自己师尊面前是乖巧善良的道门传人,一出远门直接堕落加入魔道,成了说话都不讲礼貌的坏女人了!这若是自己的徒弟,定天天将她抓来打屁股,打到她乖为止!不,不对,若是自己,那一定要擦亮眼睛,切不可收这等表里不一的坏徒弟……
小语气鼓鼓地想着,很为师父的仁慈一剑鸣不平。
祭祀结束,战斗接近尾声,抱着黑灯的矮人们从各个阴暗的角落走出,陆续撤走,彤云中的半月终于将微光撒入了这座妖气腾腾的孤峰,落到了慕师靖与林守溪的脸上。
小语依旧看不清他们的形容,在她的眼里,师父与那个很坏的女人都只是模糊的白影。
但饶是如此,她依旧能确定,这坏女人定是个绝世美人。
师父与她曾经相识,莫不是……小语莫名紧张了起来,脑补出了一番曲折的爱恨情仇。
此时,妖兵们也从黑夜中涌来,将这决战之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打头的妖兵手中还提着一个鸟笼,三花猫赫然在其中。
它哭丧着脸,表示自己原本想偷偷溜出去,回三界村搬救兵的,结果没想到周围太黑,它没钻出来就成了俘虏了,帝王被俘可是千古奇耻,三花猫病恹恹地,知道闯了大祸,不敢去看林守溪。
林守溪习以为常。
“见过圣子大人。”
妖兵们见到了月光洒落下的圣子,如见天人,纷纷俯首跪拜。
“圣子大人,快杀了他,莫要让他逃了!”有妖将大喝。
“三界村恐已察觉,此处不宜久留,魔王的任务只是安全送圣子大人回去,莫要节外生枝。”一个老妖婆苦口婆心地劝说。
妖兵妖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则对视着,一言不发,剑拔弩张的意味尤为消退。
在镇守的神域里,林守溪见过自己与慕师靖的过去,但他并不确定慕师靖有没有回想起这段记忆。他注视着她点漆似的瞳,要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所有人都极为紧张。
林守溪率先收敛了杀意。
“换猫。”他将死证递出。
好不容易平寂的死证再度长鸣。
慕师靖接过了递来的剑,瞥了妖将一眼,妖将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抗命,将三花猫给了他。
“动手。”
三花猫递还给林守溪时,慕师靖冷冷下令。
妖兵妖将同仇敌忾,一哄而去,林守溪一手持着湛宫,一手提着三花猫,直接踏着石壁飞身而上,将妖潮甩在身后,他身手敏捷,哪怕是擅长攀岩的蜥蜴妖都追之不过。
“你们退下吧,我去追他即可。”慕师靖清冷开口,手持死证,追杀而去。
铁剑碰撞声在孤峰间再度响起,时远时近,铿锵激烈,足见战斗之焦灼。
约莫半个时辰后,慕师靖重新飘落,她露出了恨恨的神色,“让他逃了。”
“圣子威武无双,敌人落荒而逃!”立刻有妖将大喊。
其余妖兵妖将也齐呼圣子万岁。
黑衣少年的厉害它们都领教过,没想到依旧不是圣子大人的对手!
慕师靖收剑归鞘向前走去,妖兵自动分开一线,让出了道路,慕师靖走在最前方,妖将在后面列队,她派出了一部分继续镇守龙鳞镇,剩余的则撤出魔巢。
另一边,林守溪已带着三花猫进入了峡谷。
“呼,方才真是惊险,差点就被截在里面回不来了。”三花猫拍着自己的耳朵,说:“那女人的剑法真是狠辣,剑剑要命呀!”
小语听到了小土猫的话,却是摇了摇头。
一开始他们确实打得惊心动魄,但说完话以后,他们再度的交战却是怪怪的,虽然更加激烈,但毫不凶险,更像是同门师兄妹在你一招我一式地互练,最后那坏女人漏了一个明显的破绽,师父就顺水推舟地逃了出去……
这……怎么像是在搭台唱戏啊?
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说和自己猜的一样,师父真的和她有过爱恨情仇?
完了,师父原来喜欢坏女人!
小语晕头转向,心想大人的世界可真是太复杂了。
“小语可有学到什么?”林守溪想起了她一直在看,问了一句。
“我……我什么也没学到……”小语闷闷地说,似有些生气。
林守溪没有察觉出她的情绪,连番的交战后他也很疲惫,便道:“无妨的,以后若再有交战,小语亦可前来观摩,多看多思,定能有所裨益。”
“知道了,师父。”小语乖乖点头。
“今夜不早了,小语早点休息,莫让你家人生疑,对了,练剑是水磨功夫,不可懈怠,明日我还会检查课业的。”林守溪有板有眼地说着,看上去是个称职的先生。
见师父这般关心自己,小语心生暖意,立刻端正坐姿,用软糯的声音说:“徒儿知道了。”
她行了一礼,依依不舍地切断了联系,回屋睡觉。
林守溪的肩上,三花猫很是颓丧。
“怎么办,魔巢本就难缠,如今又多了一个圣子,想必定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如狼似虎啊……这样下去三界村危矣,我朝危矣。”三花猫痛心疾首。
它看着林守溪平静的面颊,更感痛心,“喂,你怎么了呀?怎么魂不守舍的,该不会是被那圣子给迷住了吧?”
说到这里,三花猫又低下了头,感慨道:“不过那圣子确实美得吓人,这简直是天仙在世神女下凡,哪怕让偶衣婆婆穷尽心血画皮,估计也画不出这等神韵。”
“嗯,我若投敌,会记得捎上你的。”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说。
“哎!你不会真的想投敌吧?你这大叛徒,竟敢有谋逆之心,本尊要将你打入天牢!”三花猫去挠他的头发。
林守溪一把抓住了它的后颈,三花猫立刻安静。
他还在想着慕师靖的事。
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慕师靖随他一同斩向黄衣君主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故而他绝不会相信她入魔的鬼话,先前他借着换俘为名将死证给她,亦是猜到了些她的目的。
“对了,除了神像之坛以外,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连通外界吗?”
林守溪立刻想到此事,询问三花猫。
在他的印象里,魔巢似乎有个太古清光鼎,是类同于神桑树和蟒身苍龙像的圣物。
“按理来说没有了!”
三花猫也不敢下定论。
过往,外部的祭祀与消息皆靠神像传达,故而一月一次的比试很重要,但这些天龙鳞镇都被他们把持着,魔巢却精确地知道了圣子降临的时日,这太蹊跷了。
可如果他们真的有其他手段联系外面,会是什么呢?
以三花猫的智慧当然无法想清楚。
它叹了口气,说:“对了,那把剑看上去也很厉害的样子,没想到你竟愿意拿它换我……我会记得你的恩情的。”
“把诛神录好好写完,我就当你报恩了。”林守溪已不指望它什么了。
“一定一定。”三花猫连连点头,又问:“要不要给你和坏圣子安排个角色,本尊让你在书中狠狠虐她,将这妖女收拾得服服帖帖,如小犬般任你牵着爬行!”
“三界村所刊文稿还让写这个?”林守溪震惊。
“嗯……好像不行。”三花猫觉得这有伤风化。
“嗯?你好像有点失望?”三花猫注意到了林守溪微妙的表情变化。
“怎么可能。”林守溪摇头,淡淡道。
“要不……我们私下传阅?”三花猫跃跃欲试。
“你若被那圣子给发现了,我到时候恐救不了你。”林守溪叹气。
三花猫立刻打了个寒碜。
幸好,危险暂时解除,峡谷中的伏兵也已退去,凝神细听,也只剩下风吹草木的声响。
待走过狭长的峡谷时,已是后半夜,三界村高耸的土城墙出现在了视野里,上面隐有火把移动。
林守溪回到了城中。
三花猫从他的肩上跃回地面,它看着笔直的街道,看着远处高高的神桑树,心中生出了感动,它暗暗发誓,待拜鳞后有了身躯,她一定要全心全意守护这片土地。
在外玩闹够了,它也该回仙村了,它要将龙鳞镇的变故告诉大家,然后纠集力量将其夺回来!
三花猫重新振作,走向仙村。
令人意外的是,今夜仙村不知为何撤去了黑灯,月光下,村子的轮廓依稀可见。
村子外,依稀可见几张草席,上面盖着白布。
三花猫心中一凛,连忙跑了过去,它掀开白布,猫瞳立刻收缩。
“风爷爷……风爷爷你怎么了呀?”
林守溪走了过去,发现这个老人赫然是自己初来三界村时让他手握真言石提问的人,当初他还精神矍铄,如今却已是冰冷的尸体了。
三花猫连忙去掀其他两块布。
那两人也是仙村中的修行者,皆是它熟悉的人。
三花猫立在那里,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快,几个灰衣人围了上来,如临大敌。
“你们是什么人?”
林守溪看了灰衣人一眼,今夜他们没穿偶衣,可见五官。他立刻明白,仙村出事了,有妖物混在其中,开始杀人。
很快,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他来到了三花猫身前,行了一礼,“尊主大人终于回来了,您没事就好。”
“杜切?”
三花猫抬起头,眼前的年轻人正是将它从魔巢偷出来的杜切。
“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三花猫焦急地问。
“影子来了。”杜切叹息道。
“影子?”三花猫一愣,“他竟敢直闯仙村?”
“不,他一直在三界村里。”杜切寒声说:“两天前,他终于开始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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