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天空飘起了雪,时间已来到了十一月,城外一片荒寒。
夜色被一点点汲干,等到光线透亮时,久违了阳光的林守溪与楚映婵也走入了去往妖煞塔的正轨。
路上,林守溪一边调养伤势,一边炼化宫先生赠送的光球,光球在赤色的鼎火中缓慢消融,精纯的真气被鼎火摄入体内,流入经脉,其中还蕴含着诸多复杂的心法,它们涌入心念,重新拼凑成完整的心法要诀。
心法皆艰深晦奥,林守溪知道,或许要等迈入仙人境后才能领悟它们。
另一边,楚映婵走在零碎飘落的雪中,红唇红裙清艳娇冶,唯有气质与白雪相类。不死国一战,由她亲手完成了击败洛初娥的最后一剑后,禁锢了一年的瓶颈终于松动,她的境界隐隐回到了元赤境巅峰,只差一线就可重新破开瓶颈,再入仙人境中,而且这一次,她有信心走得更稳更远。
“你打算何时破境?”林守溪也问起此事。
“等见到小禾,回到楚门之后再。”楚映婵。
“你先前不是,你的心结所在是我与小禾旳相逢么,可现在我和小禾还未见面,师父的心结怎么就已解开了?”林守溪微笑着问。
他能感受到楚映婵的变化,误入不死国前,她虽也清冷温柔,但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哀愁,如今这种哀愁不见了,她成了真正的冰崖细月,清寒皎洁,明明那般高远,又常将清辉遍洒人间。
“我……”
楚映婵想起了之前过的话……她她在神域中目睹了林守溪与小禾的离别,那一幕深深刻在她的心中,成了她的执念,她觉得是她破坏了她们相爱的美,所以要亲自送林守溪去妖煞塔,看他们重逢。
现在妖煞塔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困住她道境、令她一整年止步不前的心结却已无影无踪。
“道心一事虚无缥缈,为师哪里得清?”楚映婵不想回答。
“我好像猜到原因了。”林守溪。
“什么?”楚映婵有些紧张。
“也许师父是想走入那幅画里。”林守溪给出了他的猜测。
楚映婵一下子就听懂了。
当时的那幅画面撞入她的心灵,呈现着震撼之美,但那幅画中,林守溪与小禾是主角,她是多余的旁观者,是这一幕的见证……她想为画上的自己描上生动的色彩。
我竟是这样想的么……
仙子神色茫然,她想到结伴同游时常常埋在自己怀中睡觉的雪发少女,难抑内疚,只想将此事永远埋在心底,谁也不要知晓才好。
“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很坏?”楚映婵轻轻地。
林守溪看着她柔美的侧脸,却是微笑点头,“当然,毕竟师父身负色孽之罪。”
任谁也不会相信,这等罪名竟会加到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身上。
但楚映婵知道这或许是真的,她不由想起被咒印缠缚着不断坠向绝望的日子,不死国的死里逃生令她看淡了许多,此刻面对林守溪的打趣,她原本紧张的心倒是轻松了些。
“怎么?你难道要洛初娥那样来审判我么?”楚映婵问。
着,他们同时想起了昨日雾中,楚映婵被压在地上,反剪双手肆意惩罚的娇羞场景。
“师父又有觉悟了?”林守溪忽然怀疑她是不是喜欢这样才故意挑衅。
“觉悟?我看你才没有觉悟。”
楚映婵看到他困惑的目光,心中一恼,反手抽下腰间戒尺,抽打了上去,报昨日之仇,林守溪比她低了一整个境界,哪里是她对手,被这打神尺杀得逃窜,很快被她压在了一块光滑的巨石上,林守溪软语讨饶,谁知仙子得寸进尺非要逞威,于是他只能正义地发动神侍令,角色瞬间颠倒,威风凛凛的仙子立刻软了下来,面对着少年的质问,连‘不敢了’。
楚映婵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之前的师徒和谐更多的是她对自己的尊敬与仁慈,现在她这个做师父的越来越不像师父了,于是那份尊敬也就渐渐成了其他情感。
“将这令解了吧。”
楚映婵语气温柔地央求他。她愿意稍稍纡尊降贵诱骗他解令,毕竟若方才的场景再多出现几次,她的师道尊严可就真的扫地了。
“为什么?”林守溪笑问。
“当初你与我缔结此令,是因为我与你还是敌人,你们为了自卫,故作此举,现在……现在我们难道还是敌人么,还是,你想借此等手段来控制我呢?”楚映婵声音轻柔,神态也正应了楚楚可怜四字。
“这令是小禾要求我下的。”林守溪平静地。
“所以呢?”楚映婵有点懵,但隐约觉得他又要诡辩什么。
“现在小禾与你依旧是敌人。”林守溪。
楚映婵一下听懂了,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不再争辩,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
是啊,她与小禾依旧是‘敌人’,情感上的……只怕到时候小禾浑然不知,还当她是好姐妹,她要如何收场呢?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多想,她理着耳畔的丝发,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心念恍惚。
她虽然知道,自己很早就他有好感了,在得知他没有死于神域,还来云空山拜师的那天,她其实是万分欣喜的,甚至哪怕冒着被他敌视误解的风险,也要将他收入门下,之后的一路上,她认真地倾听、思考林守溪的想法,不似师父,更似一个知心的姐姐……事实上,他们之间只相差了三岁,确实更像是姐弟一些。
不死国中,她日夜受咒印煎熬,更有这般清秀漂亮的少年陪伴在侧,哪怕有时只是偶尔瞥见,她也不免心驰神摇,心跳加快,许多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自己,直到后来林守溪越狱离去,她在两日的孤单里终于直视了自我,其后炼狱相见,她看到为了帮自己解咒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少年时,她抱住了他,不顾一切地沦陷了进去。
但哪怕如此,她依旧觉得,这一切是不是太快了些。
林守溪昏迷的一天里,她想了很多很多,最终还是决定了割舍,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很合乎常理,并未逾越什么规矩,那份情感被她深埋在心底,不允许任何人洞悉。
但林守溪还是察觉到了。
于是那层朦胧的心之纱被撕去,他们终于赤诚相见。
“对了,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有那么明显么?”楚映婵终于忍不住问。
“有的。”林守溪隐瞒了右瞳的事,意味深长地:“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
话虽如此,可若没有洛初娥的法术帮助,他对于这份情感也是朦胧的,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右瞳睁开,楚映婵回房后的一举一动映入眼帘,融化了他。
楚映婵则相信了林守溪的鬼话,轻声叹息,了句:“原来如此。”
林守溪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想起了洛初娥以后,他顺理成章地想起了那枚戒指,他将戒尺取出,放在掌心玩赏了一会儿。
此刻得闲细看,他发现这枚戒指是用一种色泽类似黄金的材质打造的,但它的质地远比黄金坚硬得多,摸上去像是骨头,它如此坚硬,哪怕是湛宫也只能在上面划出淡淡的白痕,但上面依旧绘满了精细的、龙飞凤绕的图案,星火般的光点镶嵌如珠,熠熠生辉。
楚映婵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未堕境之前,她的衣装发饰皆很奢贵,与大部分少女一样,她对于这些匠人精心打造的贵器是颇为心悦的,但此刻,吸引她的却不是戒指鬼斧神工的技艺与它的美,而是……
“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她。
林守溪亦有同感。
他着洛初娥的样子,将戒指戴在了手上,闭上眼眸,以心观想。
刹那之间,林守溪感觉自己的精神被一股漩涡吸引,跌入了一片广袤无垠的虚空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度恢复清明。
他仰起头,看到了遥远之地有一株大树,一株真正的参天大树,他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他看到树顶端的一部分已真真切切地刺破天空,扎入了另一个宇里。
哪怕现在这株神木在他眼中只是个遥不可及的黑影,但他依旧无法描述目睹它时的震撼,他的脑海里只蹦出两个字扶桑。
在巫家的时候,小禾与他提起过一个遥远的神话传。
传中,曾经的万龙之王苍白被镇压在扶桑神木之下,日日夜夜啃咬神木的根系,扶桑的根系贯穿整片大地,当它枯萎之时,整个世界也会伴随神木的死去而消亡。后来苍白吞噬了扶桑,那一天是神话里旧纪元的末日。
他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收尾。
他发现,他的周围有无穷无限的线,这些线就像是巨木的根须,每一道根须上,都有数不清的影子在流连与彷徨,接着,他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影。
回过头去时,林守溪猛地吃了一惊。
站在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洛初娥!
她依旧穿着与他交战时的那身古典长裙,其中包裹着的却不再是真实的血肉,而是半透明的白色魂灵,她目视前方,看着林守溪,眼眸里没有仇恨也没有喜悦,平静得如同失去记忆的漂亮人偶。
难怪没有看到洛初娥的尸体,她死之后魂魄自动被戒指收纳了么?
林守溪在确认她没有危险之后,开始认真观察她,他发现,洛初娥的脚下有一条血脉般的细长河流,她站在开端,前方血脉蜿蜒。
宫先生与他过,洛初娥是最初苏醒的一批人类,她们是新人类的血脉开端,所以他们每个人几乎都象征着这条血脉的‘原点’。他进入了洛初娥的原点里。
“主人,您来了吗?”洛初娥忽然开口。
这身帝袍似成了宫裙,她的话语委婉,态度毕恭毕敬。
林守溪再惊,既惊讶于她能开口话,更惊讶于她的称谓。
洛初娥这样的初代真仙很难被彻底杀死,残魂不灭也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但他绝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洛初娥很有可能依旧清醒着!她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或许就是在关键时刻夺舍他!
洛初娥似注意到了他困惑的神色,解释:“她让我在这里等您,并告诉我,你是我的主人。”
“她?她是谁?”
林守溪隐隐觉得,这個她和宫先生口中的她是同一个人,那个神秘之人在悄悄地注视他、帮助他。
“初娥也不知。”她,“但我会给予主人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
几天前还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女一下成了奴婢,他一时难以接受,若是可以,他还是想彻底杀死她,永绝后患,但……
“你能帮我什么?”林守溪问。
“初娥已是废弃之身,无能无力,但只要血脉不绝,我的力量也不会决断……我可以呼唤我的后人。”洛初娥。
她立起了手掌。
林守溪犹豫之后伸手出,按了上去。
他听到了河流奔腾不息的声音。
像是坐着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直渡长江,林守溪听到了狂风在耳畔呼啸,道路的两旁是层出不穷的身影,他们有的依旧鲜活,有的则已化作了墓堆,他们做着各自的事,对窥视者的目光毫无察觉!
这是血脉,蜿蜒不息的血脉,在这条不知有没有尽头的长河里,他见到了洛初娥一族波澜起伏的命运。
长河将尽,林守溪惊鸿一瞥,见到了一个与洛初娥有几分神似的仙影。
仙影只一袭素裙,却胜过了万千织金华袍,她立在一座崇山的断崖上,身侧恰有残月高悬,她所立之处承着皎洁玉辉,更如在月中,仙影低首,俯视黑苍苍的群山,眼眸冷漠。
在她抬腕的瞬间,一个淡金色的古老圆盘在她背后显化,旋转,圆盘随着她的结印不断放大,十二把无柄刀剑自金光构成的圆盘中飞出,如鹤缭绕破空而去。
“时以娆?”
林守溪从没见过她,却认出了她,倒不是因为她的容颜,而是她腰侧的黑剑,这是圣壤殿七神剑中的‘漠视’,与苏和雪的‘垂怜’形制如出一辙。
她是时以娆,是如今神山邸报神女榜的第一,也是洛初娥之后,这条血脉中最明艳的后人。
她是绝世的天才,当得起一切的赞誉。
……
时以娆……
看着黑气蔽空的妖煞塔时,时以娆心念一动,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是幻听么?”强牺kanzongyi读牺
时以娆已太多年没有过幻听了,踏临此地,望见那刻悬空的黑紫星辰后,她久违地心神不宁。
她终于明白为何圣壤神殿的圣使要亲自传书请她前来了。
紫星当空,千里极夜。
此地的情形远超过她的预料,她不知道即将苏醒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可以肯定,那必然是一尊极难对付的大魔。
多年之前,她就已踏足人神境,如今更已臻至大圆满,放眼天下亦是凤毛麟角的仙人。
但她知道,对于像苍碧之王那等恐怖的上古存在来,人神境也算不得什么,人类在于神明面前是渺小的,哪怕是她。
可她没有半点畏惧,或者,畏惧这种情绪早已被她磨灭了。
她是漠视神女,对世间万灵妖魔神祇甚至自己皆是一视同仁的冷漠。
唯一还能在她心中溅起些涟漪的,也不过是修道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战败而已,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天也是如此,黑云蔽日,万里飘雪……
她想起了那封信。
信的结尾,那个人的弟子如今也在这群山之中。
“何必刻意提及此事呢?”
时以娆漠然摇首。
那一战已是两百多年前的往事了,如今她成了圣壤殿神女之首,而她成了道门仙楼之主,按照人族的规矩,她们不会再有再战的机会了。
“弟子……”
想到此处,时以娆忽生想法:或许是时候选一名弟子了。
念头稍纵即灭。
想起她时的涟漪再度被心中的漠然抹平。
她最后俯视群山,神姿轻盈跃下,转眼不见踪影。
而此时此刻,她方才偶尔想到的少女那名宿敌的弟子,如今还在地牢里与小禾为萝卜口味的优劣争论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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