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封京城，天地皆白，一连数日大雪，街巷积雪盈尺。

大街上的行人车马依然不见减少，隶属于封京府街道司的差役们明显忙碌起来，加强了街道巷弄的积雪清理与乞讨流浪儿的收容。

临近除夕，若是在街巷里冻死了人，又被御史们知道的话，封京府少不得要受到陛下的训斥。

东宫宫门外，太子妃穆岚烟刚从甲第坊的穆府探望双亲归来，正巧与一个青衣小内侍迎面。

那青衣小内侍快速与穆岚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垂首站在一旁让路。

待太子妃一行人进了东宫，青衣小内侍抖了抖身上的飘雪，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踏入了内侍监，来到内侍监监正常浩的房间外躬身问安。

在常浩出声召唤后，青衣小内侍轻轻推门进去，又迅速而轻巧的掩上了门。

房间里温暖如春，常浩斜躺在暖炉旁的软榻上，身上盖着陛下赏赐的那件紫色大裘袍。

青衣小内侍微躬着身子紧走几步，到了常浩身边，再次半躬着身子问安。

“师父，您好些了吗？”

常浩看着小内侍，憔悴苍白的老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柔和的色彩，说道：“虽是习武之人，终究年纪大了，这不生病还好，这一旦生起病来，反而更是厉害。”

说到这里，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内侍正要上前照应，常浩摆了摆手，说道：“没事，风寒而已，师父还没那么娇气，只是这几日怕是得好好休养，陛下身边，就由你去伺候着吧，记住，眼睛放亮点，手脚麻利点，不要乱说话，千万别出了纰漏。”

小内侍躬声说道：“师父放心，长青一定小心伺候着陛下，不会丢了师父的脸。”

常浩嗯了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长青上前将袭袍掖了掖，躬身退后了三步，才转身轻手轻脚的离开。

到了御书房，刘裕正在批阅奏章，随口问道：“常监正的身子骨好些了吗？”

长青站在常浩昔日经常站的阴影里，将身子躬得更低，小声回道：“回陛下，常监正的风寒还需休养数日，来之前已让小的传话，请陛下不用挂心。”

刘裕嗯了一声，继续批阅自己的奏章。

长青低眉顺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曾稍动。

刘裕突然开口说道：“北军快马来报，太子已经过了沧阳，让枢密院传朕旨意，平凉城之战后，林越乘机毒杀了太后赖到了大泓头上，倒是让西凉人变得同仇敌忾，这与西凉的战事便陷入了胶着，林越这个西凉皇帝亲自上阵，大泓也不能弱了声势，让太子不必归京，直接转道去西北，接替周童监军之职。至于周童，毕竟是朕身边的老人了，传旨韩师道，就不要当着众将士的面斩首示众了，朕允他自尽，让韩师道派人将灵柩送回他老家安葬吧。”

长青躬身应下，前去枢密院传达陛下的意思。

西北的冬天更加寒冷，一样大雪覆地，行路艰难。

永都山的西凉行宫，已经变成了西军临时的大营。

平凉城之战后，西军推进很快，结果却在进攻西凉重镇灵州时，监军周童为了抢功，擅自下令正趁虚猛攻灵州的郭成与杨顺所部停止攻城，等待他赶到。

结果，西凉援军赶在周童之前到达了灵州，与灵州守军里应外合，大败太泓军，杨顺战死。

此事传至京城，朝廷上下震动，刘裕苦心准备两年之久，只为毕其功于此战，结果千叮万嘱此次监军不得参预军机，结果周童立功心切，还是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现在的西军，面临的已不是能不能灭掉西凉的问题，而是推进至灵州一线的十万大军在补给短缺的情况下，如何在这天寒地冻中安全退至永都山的问题。

一个显而易见的难题是，十万大军要保住有生力量，至少需要一两万的精锐留下了断后，而谁都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留下，无异于送死。

军情紧急，韩师道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

郭成负责留下断后，韩师道给这位爱将的书信中只有尽显无奈的八个字：尽力而为，听天由命。

灵州外的西军大营里，杨妙儿闯进郭成的营帐中，急声说道：“郭将军，胜男带着第三军留下断后。”

郭成看着这位胜过天下千万男儿的女将，感慨良多，她是他看着从一名不受待见的匪寇成长为叱咤风云的西军名将的。

郭成脸色一沉，说道：“胡闹，元帅的命令说得很清楚，抗令不遵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兄长为国捐躯了，但他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替他替他那些兄弟好好活着，他们需要你活着告诉世人，他们已经不是大泓祸国殃民的匪寇罪人，而是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大泓的英雄。”

杨妙儿神情一黯，说道：“兄长死了，胜男更应留下来为兄长报仇。”

郭成厉声说道：“杨妙儿，元帅还希望将你这八万余将士安全带回永都山去，你要记住，有时候，活下去，比死更难。”

杨妙儿还待再言，却听帐外有人说道：“你们俩别争了，都留下来吧。”

郭成正要出口训斥，却见一个身穿白色狐裘大袍的年轻男子与一个身穿红色绣花绵锦长袍的年轻女子并肩走了进来。

门外的一名红楼血衣的唱喏声刚好传了进来：“太子殿下到。”

郭成与杨妙儿一听，急忙以军礼上前拜见。

来人正是兼程西来的李负与徐恩若。

李负也不废话，对杨妙儿说道：“杨将军与恩若也是旧识，只是如今军情紧急，这叙旧之事稍后再说，先说正事。”

郭成与杨妙儿躬身说道：“请太子殿下吩咐。”

李负径自走到主位坐下，说道：“本宫来时，令随行的三千北军精骑大张旗鼓，虚张声势，西凉人知道西军来了援兵，但一时间并不清楚究竟来了多少，所以暂时肯定不会轻举妄动，到了明日，西凉人说不定会派人佯攻试探虚实。”

郭成一听，立即明白过来，说道：“太子殿下是想在西凉人佯攻时狠狠打它一下，让西凉人暂时不敢轻易进攻，好为大军撤退争取时间？”

李负摇头，说道：“不，本宫要你们今夜在营中作出明日要攻城的样子，让灵州城的敌人紧张起来，不敢轻易出来，今夜将其他军的旗帜、战鼓收集过来，行军灶也收一部分，明日要让灵州城的敌人看到我西军十万大军攻城的架势。杨将军，你率本部人马随本宫带来的北军三千精骑准备伏杀灵州城外的西凉援兵。你们两个告诉将士们，大军今夜便会撤退，留下的人要想活下来，必须向死而生，打败自己面前的强敌，跟他们说，太子刘康就在留下的将士中，与他们同生共死，他们生太子生，他们死太子死。”

郭成与杨妙儿面面相觑，正要劝阻，李负却没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说道：“你们即刻各自准备，是生是死，就看明日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