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高达三米的三脚青铜香炉遥遥相对,冒着袅袅青烟。
可以消除疲劳的熏香随着气流游走盘旋,弥漫整座偏殿。
壁龛、桌案和灯架上,满眼都是山下已经很少见到的立式高脚酥油古灯。
缇娜进门就闻到酥油燃烧时挥发的淡淡的奶油香味,还看到两个熟人。
此时的偏殿里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个从山下来的俗人,有男有女。
他们根据肤色深浅大致分为两路。
各自围着一座香炉取暖,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没有什么交流,气氛僵冷。
其中有十一个跟缇娜年纪差不多的少年。
罗南和缇娜的到来打破沉静,吸引了不少讶异的目光,仿佛有什么事情出乎他们意料。
“我还以为我们来早了,没想到居然有人比你更着急。”
“我估摸着这里面至少有一半人没有好好吃早饭。心浮气躁,饿着肚子启灵可不是什么好事。”
罗南凑到缇娜耳边说笑,显摆似的暗示自己去三脚猫吃上一碗糊啦是个正确的决定。
缇娜嘿嘿干笑两声回应,很是无奈。
这时。
一位穿着古式宽袖短衫配齐胸对襟长裙的值殿小侍女迎了过来,向罗南和缇娜欠身行礼。
罗南将两件斗篷交给她,道谢一声,领着缇娜走向位于右侧、只有六个人围着的那座香炉,对着其中一个鞑靼少年熟稔地打起招呼:“早饭吃了吗,达雷?”
偏殿有回音。
把罗南的声音放大了很多。
被罗南叫做达雷的鞑靼少年面色羞愧。
他只比罗南小两个月,在这一批应召启灵的少年当中属于高龄。
“两个干巴巴的面包可算不上什么正经的早饭。这个小兔崽子天没亮就急着出门,生怕迟到了,像头牛一样犟头犟脑,怎么劝都不听。”
达雷的叔父哲别做出回答,语气中埋怨的意味非常明显。
他那粗旷响亮的声音在偏殿回响,让两个娇嘀嘀的贵族少女捂住了耳朵。
缇娜不禁向达雷投以同情的目光。
想到自己同样天没亮就把罗南叫醒、蛮横地拉着他出门,缇娜也感到很尴尬,心里念叨着希望下一分钟就可以见到主持启灵仪式的司祭神官。
哲别是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
三十来岁,相貌粗砺,皮肤黝黑,穿着厚实崭新的棉长衫。
还效仿西域的绅士拄着一根镶银的胡桃木手杖,看起来不伦不类。
他在罗南和缇娜走近后,将手杖交到左手,用右手搭在自己左肩,按照靼鞍的习俗,带头向罗南和缇娜弯腰行礼。
“罗南·橡木盾,疯胡子家的阿达,扎古和嘉西亚异父异母的亲弟弟,感谢你以‘贵人’的身份,见证我们这位美丽的鞑靼姑娘成为非凡之人!”(注1)
见礼之后,哲别大步走上前,不顾罗南身上的挂件,给了罗南一个热情实诚的熊抱,磕得罗南胸口生疼。
哲别的话为时过早。
但并不妨碍缇娜在一旁偷着乐。
疯胡子家族是最早迁徙到临水集的鞑靼家族之一。
经过八九十年的融合、四五代人的拼搏,已经壮大成为一个家族成员多达七百的大家族。
独家经营一个边远的营地,拥有自己的产业,根基深厚扎实,在北城乃至整个临水集都有不小的影响力,远非势单力薄的散户可以比拟。
后续随西域商队东迁、来到临水集落脚的鞑靼难民,多多少少都蒙受过疯胡子家族的照顾,包括缇娜的祖辈。
“你家遭了贼,还是被抢了?”
哲别松开罗南退后一步,莫名其妙地端详罗南和缇娜一番后又莫名其妙地问。
罗南愣了一下。
但很快领会到哲别的言外之意,非常硬气又不失幽默地回答道:“只有脑子被门板夹坏的智障才敢翻我家的墙。”
哲别斜着眼睛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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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脸嫌弃地说:“你穿得像个要饭的也就算了,怎么可以让丫头也穿得这么寒酸?你瞧瞧那边站着的,乡下来的都比你们体面。”
登山入宗庙是无上的殊荣。
为了今天这一趟。
家境贫寒的平民换上了典礼节庆才会拿出来穿的祖传礼服。
贵族富户则特意找高级裁缝巧匠定做全套服饰、靴袜和饰物,上山之前都沐浴焚香,好好装扮修饰了一番。
罗南和缇娜穿着日常粗布便服出现在宗庙,是一件很不得体的事。
尤其是罗南。
居然还带着刀。
哲别很好奇把守正门的禁卫是怎么放他进来的。
“又不是什么祭祀典礼,用不着这么讲究。”
“宗法138条戒律,没有任何一条戒律规定我上山必须穿什么。山上的神官也不会因为你穿得体面就多看你一眼、留你在宗庙吃午饭……”
罗南说着半转身体。
当看见缇娜脸上的难为情,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感到过意不去,改口说:“是我的疏忽。”
哲别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咧咧地说:
“对头,你是爷们,长得还凑合,糙一点没所谓啦,但不能让丫头抬不起头。”
“丫头现在也不小了,搁在以前,这个年纪差不多该生娃娃啦,以后得注意点儿,别把她养得像我家大侄女那样彪悍,没有一点女人味。”
“提起我家那个大侄女……”
“嘿嘿,还好老子比她大了十来岁,不是跟她一拨长大的,没被安排跟她一起训练。”
缇娜眉眼舒展,欢笑道:“您说的是嘉西亚吧。嘉西亚和罗西塔一样,都是我从小就崇拜的豪杰。她在家的时候,一到冬天,我晚上都抱着她睡觉。”
哲别的表情僵了一下。
之后别过脸去,连忙换了个话题:“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来宗庙?”
在场听到这句话的男女老少都竖起了耳朵。
启灵对个人来说堪比婚嫁生死。
对整个部落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按惯例,每个应召前来启灵的少年都应该有两位成年人陪同,其中一位必须是嫡系长辈或是法定监护人。
鞑靼人则另外附加了一个限制。
另一名陪护必须是祖庵本部土著,做为“贵人”,担负宗法上的责任。
由此形成了一些不成文的风俗,将鞑靼人跟本地土著紧紧捆绑。
缇娜的长辈没有到场。
罗南看起来还没成年。
这样的组合出现在偏殿,不合规矩,让人不解。
“我哥哥拉杰去了青石港还没回来。”
缇娜抢在罗南开口前回答。
哲别对拉杰当前的营生有所耳闻,略有所思,沉声说:“应该是在路上耽搁了,下雨天路不好走。都怪这个该死的天气,要么好几个月不下雨,要么——”
“有嘉西亚和扎古的消息吗?我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们。”罗南打断哲别的话。他受不了别人在自己面前讨论最近的坏天气。
哲别迟疑了一下,干笑着说:“我家老爷子安排他们两个在铁环营地做事,应该……呃,按节气时令,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过几天就该返回临水集。”
罗南伸长脖子凑到哲别耳边,细声说:“我知道他们去了荒原,而且,去的还是‘日怒之丘’。”
哲别怔了一下,眼神躲躲闪闪,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对面的那群祖庵土著,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个嘛……你听谁说的?扎古和嘉西亚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肯定搞错了。”
这个魁梧壮实的青年男子不适合说谎。
罗南决定跟他说清楚一个道理,“我能知道这些事,一点也不稀奇。既然我都知道了,班扬大人不可能不知情。如果不想看到你们跑那么远,班扬大人应该早在十六年前‘大清洗’时就把你们收拾了。”
哲别掂得清分寸。
并不完全是个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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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罗南的话听进心里咀嚼,若有所思。
“我们祖庵是个开放的部落。”罗南说,
“除了起源于荣耀之地的最初的九个氏族,后续的氏族都是近千年里融合进来的,包括我们橡木盾一族。”
“后续十几个氏族里面,有两个主要是由来自荒原的荒人组成,跟你们鞑靼人是近亲。”
“现在我们祖庵的宿敌刚巴人都可以来临水集做生意,只要你们别效仿迁入锡安的老乡那样胡作非为,班扬大人是不会在意你们每隔三年偷偷派出两三个人去日怒之丘朝圣祭祖的。”
罗南的语气很锋利。
锡安是祖庵南部一座以香水闻名于世的边城,曾经容留过大量鞑靼难民。
流落到锡安的鞑靼人于三十三年前发动暴乱,占城自治。
两年后,祖庵人收复锡安,城中数万鞑靼人背负“背誓者”烙印,被永久放逐。
锡安事件常被一些祖庵土著拿来恶意消遣,住在临水集的鞑靼后裔敢怒不敢言。
哲别相信罗南不是那种肤浅的小人。
但他听出了罗南话里隐含着警示的意思。“你说的在理,疯胡子家不会做出那种蠢事。”哲别嘟囔道。
罗南点点头,“那你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吧。”
哲别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愁眉苦脸地说:“家里的长辈也一直牵挂着他们两个。我们养了很多送信的渡鸦。如果扎古和嘉西亚回到铁环营地,会有渡鸦提前几天飞回来报信。”
哲别的意思很明确了。
事实上,在他说谎的时候,罗南就已经知道结果。
但还是期待可以听到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最近飞回临水集的渡鸦是什么时候到的?”罗南有点心不在焉地问。
“是五天前。我见过那只渡鸦带来的信笺,上面没有提到扎古跟嘉西亚。”达雷的声音插了进来。
哲别补充道:“我们跟营地有着两天传递一次消息的老规矩,哪怕没有什么要紧事。这次间隔五天没有收到渡鸦,不知道营地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前天放出渡鸦问询,到现在也没回信。”
罗南沉眉暗自思量。
信鸽渡鸦在送信路上被怪物袭击并不稀奇。
消息中断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往坏处想的话,疯胡子家经营的铁环营地有可能被怪物捣毁了。
但这种事跟扎古和嘉西亚是生是死关系不大。
除非他俩离家九十多天,侥幸活着回来,又不幸遇到这档事。
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太低了。
想到营地里的族人有可能已经遭遇不幸,在场的五个鞑靼人的情绪变得很低落。
罗南搂着表情呆愣的缇娜的肩膀,平静地说:“那天清晨去铁狮门送行,扎古跟我说,他和嘉西亚有可能会死在荒原,叫我别太挂念。扎古的话不是开玩笑。八十多年来,你们派去朝圣的人的存活率只有两成,我说的没错吧。”
哲别点了点头,“从我曾祖那一辈起,到现在,因为朝圣,我们已经折损了五十五个族人。”
罗南走到码放蒲团的墙边,弯下腰,捡起两个蒲团往回走,边走边说:
“除了怪物和马贼,荒原还有几支跟我们人族关系不怎么融洽的异族盘踞在隐秘处。那边地广人稀,人族聚落的密度比大泱岭低得多,环境复杂又恶劣,白天跟黑夜一样凶险。”
“从临水集去往日怒之丘的路线非常偏僻,不在任何一条商路范围内。扎古和嘉西亚还没破境,失去驿站庇佑,死在路上一点也不意外。”
“送他们离开的那天,我就做着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心理准备。你们也要接受这个现实才是。”
缇娜和达雷嘴巴半张,说不出话来。
哲别的嘴角抽了抽,表情晦涩,无法正视罗南。
但不得不承认,罗南说得一点也没错,怪物肆虐、异种横行的世界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
注1:阿达,意同通古斯语中的朋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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