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梯崖,抵达深坑底部,兴奋又害怕的十二位少年在助祭的引领下,登上两米高的正十二边形祭坛。
祭坛边缘立着十二座高大的黑色石碑。
祭坛中部是个半径两米左右、不大也不小、已经注满了水的圆形水池,看起来跟山下的澡屋里的泡澡池没有什么两样。
还真是泡澡啊……
近距离接触这个被叫做“通冥”的水池,缇娜领会到罗南刚刚随口说的玩笑话,并不完全是个玩笑。
登上祭坛后,她和另外十一个少年绕着通冥池分散开来,围成一个圈,听从神官的指令,在通冥池的边沿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滑进波光粼粼的池子。
池水微凉,清澈见底,刚好没过缇娜的肩部。
个子娇小的梅根要掂起脚尖才能露出鼻孔。
她可能不识水性。
刚入水时,在池子里扑腾不止,情急之下抓住了身旁达雷的手臂,在达雷的帮助下才稳住身形。
冷静下来后怪不好意思地左右瞧了一眼,羞红了脸。
随后,这些少年头朝里、脚向外,仰躺围成一个圈,像朵绽放的花,平平稳稳地浮在水面。
用手在水里划过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比江水、比井水更重的滞感。
池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很好闻。
缇娜没忍住猛吸了一口。
这种叫不出名的芬香扑鼻入体,顿时让人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如浮在云端,好不惬意。
无法抗拒的困意也随之袭来。
进入通冥池不到半分钟,缇娜便睡过去了,还没来得及跟罗南打声招呼。
罗南绕着通冥池走了一圈,回到缇娜脚旁。
池水有着夸张的浮力,以及强效催眠的功效,其他十一位少年也相继闭上了眼睛,睡得很安详。一张张娇嫩的脸蛋还没有经受多少生活的历练和尘世的污染,呈现出的是最美好的样子。
“年轻啊,真好。”罗琳大人走了过来,在罗南身边感叹一声。
“今天之后,他们将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罗南的语气显得很沉重,老气横秋。
“你的感触很深呐。”罗琳大人含笑道,“希望你的到来能带给他们足够的运气,重现当年的奇迹。”
“您高看我了。通常我带给别人的只会是厄运。”
“是吗?”
“您可以在偏殿随便抓个人问问。”
“你在山下搅风搅雨,干的好事和坏事,我都有听说。”
“我不记得我干过什么好事。”
“一边偷偷摸摸地接济穷苦,生怕别人知道;一边又恃强凌弱,钻戒律和法律的空子到处敲榨勒索。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可编造谣言,铆足劲抹黑自己,这种糊涂事,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么做,你到底图什么?”
“临水集没有什么新鲜事,也没人值得我动脑子。”
“……”
“这段时间每天上午花两个小时入定搬运命元气血、化生真气,下午再花俩小时冥想修补记忆碎片、完善‘记忆宫殿’,半夜去东门或是北门花三到四个小时提升刀法,其余时间不是吃喝……就是睡觉。为了避免成为一个呆子,我只好顺心而为,找点乐子,愚弄一下山下的傻子。反正他们听见风就是雨,空有一个脑壳,却没长脑子。”
“……”
“接下来的剧本我都安排好了。我会在冬幕节期间亲自下场揭露真相,嘲讽他们无知,狠狠地抽他们一个大耳巴子。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才会转动脑子,才会反思。我这么做,也是……不,全是为了响应班扬大人推行全民教育、启发民智的政令……”
罗南喋喋不休地大发高论,罗琳大人一声不响地听着。
透过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有点生气的意思。
罗南的声音随之越说越小,渐渐没了声,把嘴巴闭上了。
罗琳大人望着池子里的少年少女,默想了片刻,“要不是池子小了点,我会忍不住把你也塞进去。”
“挤一挤还是可以加塞一个人的。不过。”罗南指了指自己的头,说笑道:“我们的脑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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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会……磕磕碰碰,撞到一起。”
“要不,试试?”
罗琳大人带着谐谑的口气问。
罗南回头看了罗琳大人一眼,发现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看来这个想法是经过思考的,不是随便说说。
于是他收起玩笑心态,认真地说:“奇迹这么容易出现的话,启灵的成功率就不会只有六成。”
“试试才知道结果,不是吗?”罗琳大人没有放弃把罗南加塞进去验证一下的奇思妙想,“跟你一起来的这个小姑娘叫缇娜,对吧。如果她醒来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凡人,会很难过吧。”
哼,激将法……
罗南失笑道:“您的伎俩太拙劣了,您应该向首席大长老学习乔装打扮,多出去溜达,看看山下的人有多狡猾。”
罗琳大人眉头微蹙,似笑非笑地问:“这么说,是没的商量咯?”
罗南摆出转身要离开的架势,“如果您叫我下来是为了这个,那我还是回到上面等消息吧。呆在地底让我很不舒服……我没骗您,我上回来这里启灵就有这种感觉。”
罗琳大人无视罗南的虚张声势,自顾自地说道:
“接引法师是神官的使命,我在修道院进修时接触过一些秘辛。”
“炼气士的‘内识’只能内视观照自己的肉身。”
“但你们符文法师可以驱使‘神识’看穿身外一切障碍物,瞬息千里,流水、泥沙、土木、金石……当然还有遮体的衣物,全都无法阻挡你们的窥视。”
“这种能力叫做‘入微’。”
“无形无相的‘神识’集结所有感官于一体,相当于符文法师的化身,你们可以让它代替自己抵达任何角落。”
“做为‘觉醒’后所拥有的一个天赋,你们不需要经过任何练习就能熟练掌握。这种超凡天赋,不是我们魂武者从魔药中获取的、各种形式的瞳术和非凡感知能力所能比拟。”
“这次叫你下来,是我个人的意思。我只是想借用你的‘神识’看看启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瞬息千里太夸张,集结所有感官也不对。我的神识目前只能视听……
除了这两点,其他的倒是都说对了……
罗南略加思索了一下,坦承道:“自从我的神识可以离开识海秘境,我就有这个打算。我可以留下,不过您得保证不能霸蛮把我扔进池里。”
罗琳大人含笑不语。
罗南觉得她还没完全放下执念,岔开话题道:“您今天在偏殿点了我的名,我想山下很快就会起风。我姐姐回来一定会很高兴,她盼这一天盼了六年。”
罗琳大人讶然失笑,“难道你们想利用见习神官的身份敛财?市政厅向你们三叶草倾斜的资源还不够么?”
罗南讪讪一笑,“三叶草有能力把市政厅撒的每一滴毛毛雨的价值发挥到极致。你们该庆幸我们不是那些攒着老本却不知道怎么造福临水集的草包。”
罗琳大人嗤笑一声,冷冷地说:“草包……你贬损权贵的词汇倒是花样百出,不愧是精通九种语言的天才。”
“过奖。”罗南若无其事地接下罗琳大人对自己的反讽,接着说:“我们三叶草做的是正经的合法的生意,借用我的名分扩大三叶草的影响力并不过分。你们要是解除限令,不扯我后腿,让我放开手脚去——”
“行了行了,别贫啦……”罗琳大人不耐烦地打断罗南的话,
“宗庙从不插手山下的俗事,但你的事是宗庙的头等大事。你做的每一件出格的事,我们都得评估后果,耗费大量资源替你擦屁股。你再瞎胡闹,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对我不客气?
把我囚禁在宗庙?
罗南嘟囔道:“反正现在已经有三十多个人知道我跟宗庙有着隐秘的关系。”
罗琳大人冷笑了一声,
语气平淡而又不失威严地说:“这个简单,等下我叫人把今天上山的人都杀了,找个地方埋了就是。至于这十二个小娃娃……就留在宗庙做事吧。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干过。”
看来是要下封口令了……
口头警告两句就能解决的问题不至于开杀戒。罗琳大人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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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过是意味着宗庙还没打算赋予我见习神官的身份……
罗南心思如电。
转念就舍弃了脑海里刚刚萌生出要顺势铸造光辉伟岸人设的构想。
他撇了撇嘴,随口说笑道:“动不动就要杀人灭口,宗庙的做事方式,我实在不敢苟同。但我还是要感谢您。”
罗琳大人斜了罗南一眼,“又要耍什么把戏?”
罗南整理了一下思絮,向罗琳大人弯了弯腰,滔滔不绝地说道:
“要不是您及时察觉我是符文法师,即便触及非凡,我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炼气士,根本没法重获新生,逆袭成为现在的我。”
“祖母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知恩图报做个好人。知恩图报的定义很明确,但好人……恐怕我要让祖母失望了。”
“世上庸人对恶人有更多的包容。”
“就算穷凶极恶,只要讲一段凄惨的故事,就会得到同情;只要予人点滴恩惠,表露出一丝善良,就会被原谅,甚至还有贱人跪舔,无视他们的恶毒,极力歌颂他们的那点人性闪光。”
“但是做好人如履薄冰。”
“要是不小心做错了什么,哪怕是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也可能会遭到疯狗迫害,弄得身败名裂。”
“本性肮脏恶毒的疯狗总是以恶意揣测人心。他们的惯用伎俩是利用狡诈的话术,站在道德制高点,煽动愚昧无知、不动脑子的蠢驴欺负心地善良、老实巴交的好人。”
“但凡遇到手里拿着刀的屠夫,他们立即夹紧尾巴,变得比自家的看门狗还要乖巧。”
“从小到大,罗西塔反复强调不管什么时代,生存都是第一要务,有钱有权才是硬道理,别的都是扯淡。”
“罗西塔教我怎么赚钱养家,教我怎么打狗,教我怎么砍柴,教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唯独没教我做个高尚的好人。我要是在外面做了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她就把我吊起来打一顿,打完再跟我讲道理。”
“她曾经把一个向我灌输‘吃亏就是福’的歪理邪说的家庭教师揍得满地找牙。”
听完罗南不着边际的扯淡,罗琳大人暗自思量,沉默了一小会。
“你姐姐罗西塔是世间不多得的奇女子,不敬鬼神,敢打敢拼,无所畏惧,活得比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老人还要通透。既然提到知恩图报……”
说着,罗琳大人侧身看着罗南,饶有兴致地问:
“你想怎么报答我?”
罗南略微想了一下,“这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而是您想要什么的问题。”
罗琳大人哭笑不得。
她脑海里情不自禁地闪现出跟罗南有关的过往,想起今天是自己第四次见到罗南。
罗南第一次来宗庙的时候只有八岁,浑浑噩噩,话都说不全。
若不是罗西塔大闹宗庙,据理力争,说服费舍尔长老,他险些被剥夺启灵的资格。
之后是十一岁启灵前后,看起来还是不太灵光,跟同龄人格格不入,没人愿意搭理他。但那个时候他已经掌握拼写和绘画的技巧,学会用精确的文字和图画编写日志。
后来才得知他以常理无法解释的方式,用日志储存睡一觉就会丢失的记忆。通过触摸挂在身上的石头、草根、贝壳,同码放在家中书架上的日志建立某种神秘联系,获取对应的记忆。
可以说,只要是他写下的、画下的,他都不会遗忘。
上一次他来宗庙,是三年前。
因为失手刺死一个凡人而无所适从,被费舍尔长老带到宗庙调养,在宗庙住了九天,把藏书楼的上万册古典文献全部翻了一遍。
那时候他的记忆已经好转,不会因为睡眠而丢失,天真、淘气又敏感,心智很成熟,心性还是像个七八岁的孩童,不是很自信,怕生,不怎么说话。
短短三年不见,样貌没有太大变化,但心性有了很大改变,变得伶牙俐齿,锋芒外露,顽劣得让人头疼……
罗琳大人摇了摇头,散去脑中浮念,正要调侃两句。
一名比她年长的助祭黑着脸走了过来,严厉地提醒:“两位大人,时候不早。再过一会儿,孩子们就要醒过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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