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一场一场,来自渭城的少年和他的小侍女,还有那一位修行者,加上一路尾随而来的叶红鱼,以及开在对面的医馆,不知不觉间度过了他们在帝国都城的第一个月,然而今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今天书院开学也同时举进入院试,能够通过入院试的,便将成为长安书院光荣的一名学子,未来唐国的栋梁。
清晨灯还未亮,太阳还未升起,宁缺和桑桑就起了床,梳洗打扮用早饭,让阁楼上睡着懒觉的顾言也给吵醒。书院开学对整个大唐帝国,甚至是整个天下而言都是件大事,唐国街市上各种商贩早已起床,用他们的实际行动来迎接这伟大的盛世开学。
顾言不停打着呵欠,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明显早上过早起床对她整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打击,而宁缺更是顶着比他们两个比肤色还要深的黑眼圈,看模样是彻夜未眠。
礼部有专门接送备考生的马车,但因为宁缺要带着桑桑同去,所以选择租马车单独前去,车行的马车知道这位主顾的身份,半夜就已在巷口待命。
主仆二人推着还在睡觉的顾言就往门口走去,但顾言却死死抓住老笔斋的门框,不肯离去。
顾言困的眼睛睁不开,但还是能稳稳的抓住老笔斋的门框,眼神疲惫道:“为什么你考书院,我还要跟着去?”
宁缺沉思过后道:“带你去吃好吃的!”
顾言回道:“这么蹩脚的理由你都能想的出来,谁都知道书院附近山川树木不少,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说附近市井繁华的。”
宁缺说道:“书院是何等的地方,再说了你难道不想看看我大方光彩吗?”
顾言说道:“一没钱,二没人,三没权,生不上高堂,死不入庙殿,谁去看你大方光彩,书院要考六科,我觉得你应该能不错。”
宁缺说道:“你真的很会夸人!”
……
……
车马过东城时还好,但马车一入南城便变得寸步难行,此时正是黎明的黑暗时,宽敞的朱雀大街上显得有些阴暗,被数百辆马车塞的死死的。
宁缺和桑桑坐在车厢中,顾言则是裹着被躺在那里,主仆二人则时不时掀起车窗帘角看看周遭的动静,紧张焦虑的心情也渐渐被堵着的马车越发的焦急,随着官吏的出现,这些堵在一起的马车终于安全的驶出长安城南门,顺着宽敞官道向着南方那处他们的心圣之地进发时。
长安之南,大山之下,便是书院。
正是那座经历千年风雨,始终没有名字,比大唐帝国历史更为悠久,为大唐和天下诸地培养了无数前贤名臣,并不神秘但近乎神明的书院。
也正是宁缺费尽千辛万苦,一定要走进去的地方。
……
……
大山无名,陡然起于平原河流之间,直冲天穹。
书院无名,默然现于红尘浊世之间,屹立万世。
数辆马车依次驶抵大山脚下,因为心中的尊敬而必须沉默,让所有谈笑声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车窗旁,宁缺和桑桑望着远处草坡上方那片并不高大却绵延不知多少间的黑白双色书院建筑,不禁有些出神,沉默很长时间后,随后对着他们二人极为严肃认真说道:“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仰着小脸忧虑地看着他,顾言现在早早踏进这一刻时,便醒了过来,只不过是原本温柔的目光,在她睁眼的那一刻变得非常冷冰冰,让其他的二人有些不认识。
宁缺看着躺在哪里,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顾言,说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顾言沉默良久,摇了摇头,接着就是闭上了眼。
……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来越多,掩雨廊下的宁缺敛神静气,没有左右交谈闲聊,只是右手微微颤抖,也慢慢道出宁缺信心不足和紧张。
这时石坪四周忽然响起一阵中正庄严的宫乐之声。
所有人都望向了那宫乐响起之地,整个唐国最有权势的人,和最高贵的人都来了。
掩雨亭下无论是官员和书院教习的指挥下在一处宽敞石坪前排队,还是宫乐之声响起后最尊贵的人来了,都无法干扰到掩雨亭下敛神静气的宁缺,还有那闭目养神的披着一袭白衣,犹如天仙下凡的顾言。
桑桑仰着小脸,攀着宁缺的肩头向那里望去,看着越来越近的书院,又忽然看见石坪上行过一位容颜清丽、衣着华贵的少女,那一位贵人的婢女,或者说是公主殿下!
宁缺也望了过去,还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顾言突然说道:“你似乎不是很喜欢她?”
宁缺看着大唐四公主李渔在太监宫女嬷嬷们的拱卫下,缓步走过石坪,一道道羡慕爱慕的眼光,惊讶难安和他们低声议论后,宁缺挥了挥手,说道:“明明是她不喜欢我!”
顾言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随后睁开了双眼,看着那众人众星拱月般的李渔,又望向了数百名英才缓缓进入书院,冷冰冰的眼神也不知道看像何处。
随着山后鸣钟被清脆击响,掩雨廊里的数百名待考学子在书院教习的指挥下走过书院正楼栏下平道,向院内走去。
望着鱼贯而入的学生,顾言仰着小脸,看着掩雨亭越走越少的学生,渐渐看到一个白发老头,手捧着酒壶,对着自己微微一笑,顾言冷漠的脸上,在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后,眼也笑的眯了起来,满是开心,随后起了身。
大步的向那走去。
顾言大步走的,同时回头看了一眼书院后方那座在云雾间似隐似现的大山,沉默片刻了拜了拜。
……
……
顾言盯着他,轻轻眨眼,这时候顾言正盯着一个面前拿着酒壶满头白发老人,盯的很认真,也看的肆无忌惮,老人迎接这道仰望敬畏甚至可能渐渐隐藏杀意的眼光,已经古稀之年的老头,但他不担心面前的人图谋不轨,也这样死死盯着,仿佛要把面前的她给拉回光明。
面前的老人刚坐在雨亭下,满头的白发梳理的很干净,一身的白色衣裳,却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整个人也怡然自得,手上的酒轻轻品茗,却不时的招呼顾言坐下。
面前的顾言也是一身白衣,头发也梳理得很干净,使用着一个木簪轻轻扎上,冷漠的脸上,也只有那双眼神之中存在着一丝温柔,更多的是她英姿焕发。
老人看着迟迟不坐下的顾言,笑了笑说道:“都来了,为什么还不坐下。”
顾言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大山,时隐时现的书院,又看着面前笑非笑的老人,笑着回道:“听说,书院是你建立的,惊神阵也是你创立的,你真的很伟大。”
老人喝了口酒,将酒壶放在石桌上,抬头望向苍天说道:“伟大又有什么用,每天都如老狗,慌慌不可终日,你在找我,我也在看你,我就一直在想啊,你的世界我不懂,但我的世界我做主!”
顾言坐了下来,说道:“有人笑看苍生,有人睁眼不渡世人,也有人背剑下山救苍生,我想问你属于哪一种人?”
听着这句话,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她另一边的老人抬头看了一眼她。
老人捋了捋胡子,又轻轻摇着头,但又点了点头,又拿起酒壶,看着她意味深长的说道:“我什么人都不是,我就是我,但你不一定是你,借着一个人的,来能充当这里的主人,不会有人能容你的,那怕是这天,虽然我不喜欢,但这是事实。”
顾言不屑看了他一眼,说道:“敢上天一战吗?”
“你敢下凡一战吗?”
老人微微笑着说,但透过她的表情,看着还在犹豫纠结的她,老人知道她不会的。
看着远处但似乎又在眼前,那个桑桑的身上,看着这个矮小瘦弱的小女孩儿,笑着回头对着顾言说道:“你都不敢,又谈何让我上天一战?”
“还是说,你不是她?”
顾言冷漠的脸上,缓闭的双眼,以及握紧的双手。
老人望着她,又继续说道:“温和揖手为礼,话语之中有情有义,想来对那位神来说……算了,你自己猜去。”
顾言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老人的肩膀,不再多说什么,看着远处的书院向前走去。
只是这一起身,身边便像着有无数的压力,胁迫着自己,顾言冷漠的双眼斜视着老人,知道是他搞的鬼,那个老人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走不掉了。
直到最后一刻,顾言放弃了挣扎,渐渐闭上双眼。
“老人家,你怎么在这里?你不会是在考书院了吧?”
原本冷漠的脸上,突然变得温柔和煦,看着的面前好久未见到老人家,顾言高兴坏了,对于这一位带自己进入西陵的老人说,确实有些地方要感谢他。
老人看着已经恢复如初的她,温和微笑劝勉,如一道春风:“天下俊杰皆入彀中,你难道不想进去一观究竟。”
顾言晃了晃脑袋,拿着老人的酒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边喝边说道:“我既没有军部的回执,也没有地方百姓和官员的推荐书,凭我这张脸,就能让我进去?”
老人见着顾言神情,微笑说道:“兴许还真的可以。”
顾言看着他迟疑一会儿,笑着说道:“你有什么门路?”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不以为然说道:“一个活了这么久的老头子,能有什么路,兴许凭借着我这张老脸,能为你谋得一个想要的东西。”
“我要天下无敌!”
老人摇了摇头。
“那就举世安宁!”
老人稍微迟疑一下,但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上二层楼。”
老人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可以有。”
顾言指了指远方那个很是偏扭的少年,说道:“我说是他。”
老人站起了来,背着手抬着步子,走到了雨亭边。
他看着那书院在他的眼中蔓延,直到消失在天尽头。
突然,他笑了起来,指着那个从一开始就背井离乡颠破流离的少年,那个从渭城不知道砍了多少废柴,一次接一次的惜命,而不断走来的少年,说道:“他是天选之子。”
忽然话风一转,又直视着顾言说道:“所有的事情,包括人生在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似乎对这些事情,不关心,或者说你从未在意过。”
“有过的东西我小心珍惜,没有的东西我渴望追寻,但我已经有老师了,一个特别好的老师。”
顾言脸上带着笑意,似乎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老人沉默了一下,点着头,眼睛半闭后,手上的酒壶也停了片刻,语气有些可惜的说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必多问了。”
……
……
“陛下,夫子来了。”
男人眉头微蹙,对身侧来报告大臣问道:“刚才有人来说,夫子不是不肯来吗……夫子现在在哪?”
那位大臣惶恐不安,说道:“陛下,在不远处的掩雨亭,似乎在和不知道是那一位先生说话。”
“也就是说,夫子可能是随便来看看的,不想暴露,但你给我说了出来。”
男子平静的说道,但眼光却不时的往那位大臣指的方向望去,就像孩童望父亲般的渴望。
那位大臣原本绉媚的脸上瞬间变的惶恐一揖及地,没有再说话。
皇帝陛下满是遗憾的脸上突然有了兴致,轻拍石栏叹息道:“朕恕你无罪……起来,带朕去看看。”
……
春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掩雨亭下有一老一少正在相对饮酒手谈,看他们的年纪,差不多相差不仅仅是五十多岁,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这般好兴致。
远处书院之上,第二次钟声再次响起。
细雨之中顾言遥望前方朝阳下的山峰,她的心情骤然变得极为平静,随着掩雨亭下越来越冷,顾言却不停的喝酒来取暖,结果并不是很明显,到那个老人自己的黑色披衣,披到了她的身上,顾言身上的寒冷才渐渐的缓住。
“长安之南,大山之下,便是书院。”
“其实对于书院说,不过是当年大唐国立国之始,为了不想让别人看着糟心而立的一个小书楼,人是一个复杂的动物,古往今来都是,开始时的不忘初心,到最后时的拔剑对看,亲兄弟也能反目,更何况是那位最高的人。”
“书院创立之后,很多人都想为他起一个名字,这座经历千年风雨,始终没有名字,比大唐帝国历史更为悠久的地方,最后却成了天下人的心往之地,其实书院这个名字普通且又好听,真不比那些有名字的地方差,不是没有人为他起名字,只是创立的那个人,对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而表示没有任何兴趣。”
顾言提笔写下字后,微微提醒道:“老人家,咱们好像讲偏了。”
“是,确实有些超纲了,那我们再把话题转回来,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这一天是皇宫的庆典之日,夫子书楼之中渡过了很些年,这一天他被邀请了进去,夫子也很高兴,为这位皇帝这些年来的政绩和天下安定表示真真的感谢,可惜他听信谗言,说吃了他的肉,便会长生不老,人与人,无信不交往,守信方长久;心与心,互敬才生情,互爱才有真。欺人莫欺心,伤人勿伤情。信任一个人很难,再次相信一个人更难,夫子并不明白他近年来发生了什么,但事已至此,夫子也只有狠下心来。”
老人微微停顿,脸上虽然平静,但心中多少还是不想回忆,盯着她好奇的眼神,继续说道。
“结果不是很好,夫子在还未进宫的时候,就将那个皇帝给杀了,并且发誓以此往后历代皇帝,必须由他来教导。”
“……在此期间,这位夫子终于看书看腻了,于是他开始自己孤身一人漫无目的的去游玩,见过荒原极北的永夜,也去看过佛宗底下的百万农奴,被人压迫着,也去与烂柯寺家里的人彻夜论道,也随意的进出知守观拿酒喝,也曾经因为愤怒醉酒斩过桃花,也曾经为了一份烤红薯苦苦等了三日孤寡老头……”
“人生路上几人来,几人走,几多欢喜,几多忧愁,为何会如此不堪。相遇不易,相守很难,珍惜且珍惜。如果一个人长生不老,但每一次挚爱之人都会从身边离去,这样的长生不老,倒不如说是囚笼,所以这样的一位普通的夫子,每天才会闲来无事的去吃吃喝喝,四处游玩。”
“人生之路,从起点到终点,奔波忙碌中也遇人无数,可是抬头望去,他看不到终点,所以他萌生了这世间,最不敢让人想象的想法,夫子伸出手,对着那天虚握,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与天斗!”,一个暮年的老人,伸手对天,就像是在与天斗,争那半寸光阴,争那片刻天时,以成全那吞吐天地的万丈雄心,既志在必得,但又惶惶不可终日。”
“这么一件大事,他却说成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说说总归说说,他心里还是不足,一直都在想着,如何去规划这一切,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人,不,两个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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