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天俯瞰大地，由西北向东南，地势逐渐平缓。

一条十数里宽的大河浩浩荡荡，如一条玉带，挂于丘陵之间。

这就是灞水，发源于此方世界的极西北之地，斜穿北齐进入大燕, 又在穿过大燕诸州后，进入南岭山脉深处，却又未再流出。

因此，关于这条河，在民间产生了诸多传说，有说它是通往无生之国的, 有说它是被传说中神武大帝截断的, 也有人说它连接着一个地下世界。

此时, 河面上风帆大船来来往往，水云一片繁忙。

占地数十里的集市依托码头而建，集市中商贾行人往来，挥袖如云。

集市往北直接连接着灞州州城的新南门，州城内城城复城城，一看就是经历了数次扩建，才有了如今这般恐怖的规模。

陆梧本意是想找一个偏僻的地方降落，然后入城，却不想还没等到他找好地方落地，就被人找上了们来。

……

宽阔的灞水江面，波涛翻涌，大船劈波而行。

一朵洁白的云团低垂在离江数百丈的高度，引得来往船舶上的船工们纷纷走上船头，好奇观望。

而在云团之上, 陆梧正表情认真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突然拦住他去路的白衣男子。

男子三四十岁的模样, 却是肌肤如玉发如雪, 凭虚御风立于虚空，衣袂飘飘宛如谪仙。

先天宗师？

想不到刚入灞州陆家地界, 便遇到一位先天宗师境界的武者。

“可是泗州陆家的陆梧天人？”

疑似先天宗师的男子拱手问道。

“正是在下, 不知高功如何称呼，拦住在下所谓何事？”

“资质鲁钝，勉强入了先天之境而已，不敢妄称称高功，天人叫我陆进就好，我是奉了老祖命令，特意在州城等天人驾临的。”

果然是逆反先天的武道宗师。

据他对武道的了解，想要逆反先天成就宗师之境，年岁至少也得是一个甲子。

这人看着年轻，估计和白祈一样，也是个七老八十的老怪物了。

“不敢不敢，有劳前辈了。”

陆梧连忙客气拱手。

之后便由这名叫陆进的先天宗师带路，两人并未入城，而是向北面一座明显比周围丘陵高出数倍的巍峨大山飞去。

只见这座高山巍峨巨大，宛如破土的竹笋，于丘陵之间鹤立鸡群。

高山的山脚至山腰，楼宇鳞次栉比, 规模之大, 不输于一般郡城。

这就是灞州陆家的祖地山城吗？

果然不愧是天下十族，陈家那种小山城和眼前这座山城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个村落。

“那是灞川山，是陆家的祖地，陆家族人皆生活于此。”

陆进笑着为陆梧解说，语气中带着些许自豪，末尾还不忘提点陆梧一句。

“很繁华，规模比得上郡城了。”

陆梧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对于他的提点装作未闻。

真要说起来，“陆梧”这一脉其实已经断绝了，他不过是鸠占鹊巢的外来户而已，继承了原身的一些记忆，却还远达不到被原身情绪所左右的地步。

两人飞临山城祖地后，在一处练武场上落下。

正在练武场被陆家长辈带领练武的青少年们见忽然从天而降的两人，顿时兴奋的大呼小叫起来，

“是进祖！”

“进祖！”

“进祖好！”

“进叔祖，进叔祖！”

“传武教习陆寒山，见过进祖！”

“传武教习陆宏，见过进叔祖！”

……

周围不论传武的大人还是练武的孩童少年，在看见一袭白衣，鹤发童颜的陆进后，纷纷围了上来。

陆进也不摆威严，分外随和的与大人孩童少年们打着招呼，时而摸摸这个还孩子的脑袋，时而询问那个孩子修练得怎么样了。

陆梧面带微笑的站在一旁看着，也不催促，心里没来由的想到一句话：

吾老矣，久忘机，沙鸥相对惊不飞。

忽然，衣袖传来被轻轻拖拽的感觉。

陆梧回神，垂下视线，只见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身穿靛色短打的稚童。

见陆梧看向自己，稚童顿时露出一个好奇的笑容，

“我叫陆晁，您是哪位老祖啊？”

我是哪位老祖？

面对自称叫陆晁的稚童询问，陆梧一时间表情古怪，

“我不是老祖。”

“可是您和进祖一起从天上飞下来的啊，爹娘和师傅们都说，只有老祖才能飞。”

“哈哈！”

陆梧忍不住笑着揉了揉稚童的脑袋，

“天人也能飞。”

“天人？”

稚童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有些困惑，正当他想问什么是天人时，一道略显粗矿的声音打断了他，

“陆晁，不许对客人无礼，赶紧过来，继续练武。”

“哦！”

稚童扭头跑向了传武教习。

陆进也走回陆梧身旁，

“陆天人，见笑了，随我这边来吧。”

“陆宗师请！”

陆梧面带微笑，更显礼貌了几分。

两人离开了练武场后，又穿过了几条繁华的街道，便来到了通往灞川山山顶的石阶前。

石阶左侧修建了一栋只有三面墙的石屋，屋中立着一尊四臂石像，看眉眼，与当代陆家圣人陆玄道有这几分神似。

两人拾级而上，陆进颇有几分歉意的对陆梧解释：

“因为陆家有族规，祖地禁止飞行，即便是凝聚了武道真意的道化老祖也不得违反，所以辛苦陆天人与我爬山了。”

“陆宗师言重了。”

陆梧不紧不慢的跟在陆进身后，礼貌的回了一句。

灞川山高千仞，于四周丘陵之间，一枝独秀。

陆梧抵达灞州州城时就已经是半下午，如今爬到山顶，正好看见天边日头逐渐沉入大地。

“陆天人，穿过前面的八圣碑林，就到圣祖闭关之所了。”

“好。”

陆梧点了点头，将目光从日落的美景上收回，与陆进一前一后走进了八圣碑林。

碑林只有一条足够两马并行的石板路。

路的两侧，每隔一段距离，便会交错矗立一座高达数丈的巨大石碑。

石碑上篆刻的密密麻麻的文字，而且皆是如今很少见的“大雅文”。

“陆天人，这八圣碑林里，记录着我们灞州陆家从立族至今，出生八位圣人生平。”

陆进语气隐有傲意。

陆梧莞尔一笑，视线扫过碑文，也没有细看，主要是大雅这种文字他也做不大阅读随心。

很快，两人穿过八圣碑林，来到了石板路的尽头。

在这里，一尊十二丈高的石像傲然矗立，石像生有六臂，以四臂托天，两臂撑地之形态，仰头望天。

“这是我们陆家的第五祖，陆地神仙，第五祖威压天下八百年，也是陆家最为繁荣昌盛的八百年！”

与之前介绍八圣碑林时的隐有傲意的语气神态不同，此时的他，炽热的目光中带着极为虔诚的崇敬。

八圣碑林是陆家传承至今的荣耀，而陆地神仙，才是陆家位列天下十族的根本。

陆梧微微仰头，看着这尊石像，心里想的却是：自己要不要稍微表达一下尊敬？

于是他双手合十，对着这尊第五祖石像拜了三拜。

身旁的陆进见了，流露出讶异不解的表情，

“陆天人这是何意？”

“对先祖表达崇敬之一。”

说完，陆梧放开合十的双手。

陆进笑了笑，虽然不能理解陆梧的做法，但他的表情却并不似作假。

“陆天人，这边请。”

“陆宗师请。”

两人客套了一句，转身走向了旁侧小路。

一路蜿蜒向上，来到了灞川山的最顶端。

山巅没有任何建筑，只有一块方圆数丈的巨大石头，一名身穿素白布衣的白发老者正侧卧在石头上，手中领着一只酒壶，

“醒时看世态，世态皆炎凉；醉眼看人间，个个都温柔……，”

像是醉汉的苍老呢喃随着山风飘来。

陆梧眉毛一挑，脸有些黑，这老头儿，竟然是在学自己，当时还没觉得，现在通过第三人称视角来看，这笔装得，实在是尴尬。

以后再也不装了。

“十三祖！”

陆进对着那侧卧的老头儿拱手作揖。

“嗝，进小子，你先回去吧！”

陆玄道打了个酒嗝，语气带着几分恣意与懒散。

“陆进告退！”

陆进礼数周到的再一还礼，然后方才退去。

……

山风清冷，月出东天，山下山城祖地已亮起万家灯火，更远处灞水畔的灞州州城灯火更是延至天边。

侧卧山石上的陆玄道老态龙钟的支撑着坐正了身子，

“陆小子，你能这么快过来，看来是有了大突破啊，过来坐。”

陆梧迟疑了一下，走上山石却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插袖，端在胸前，询问道：

“圣人传书唤我过来，不知具体有何事情？”

“想问你一些东西，同时再给你一些东西。”

陆玄道喝了口酒，拍了拍身旁的山石，

“你站着不累吗？”

陆梧：“……”

其实相比较于站着累不累这件事，他倒是更在乎陆玄道想问他什么，同时又想给他什么。

于是陆梧依言在陆玄道身边盘腿坐下，主动笑着打趣了一句，

“啧啧，圣人身旁的位置，这可是陆家天才高功们做梦都在想的位置。”

他对仅是先天宗师境界的陆进礼貌有加，对身份地位更加尊崇的陆玄道却更加随意随性，这其中也是有原因的。

陆进开口“陆天人”，闭口“我们陆家”，看似礼仪周到，态度亲切，实则却是无时无刻不在隐晦的提醒自己。

包括当初在练武场时，传武教习的那句“不许对客人无礼”。

陆梧听懂了，所以对陆进的称呼从“陆前辈”变成了“陆宗师”。

反观陆玄道，对待陆梧的态度则要更加纯粹，当他是晚辈时，便是晚辈，当他是朋友时，便是朋友，因此陆梧对陆玄道也更加的随意随性。

“你呢？你也是陆家人。”

“我？”

陆梧听他提起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

“要是没有老祖您那封鸿鹄传书，我这会儿已经在西州，准备出关了都。”

他这回答看似故作而言他，实际上却是在回答陆玄道的关于“渴不渴望圣人旁位”的问题。

“你去西州做什么？”

陆玄道有些好奇。

西州是法家的地盘，那是个比陆家还要古老的家族，这个古老的家族已经在那边繁衍了数个前年。

“有些私……发现了一个古老到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地宫遗迹，怎么样，要一起去探索不？”

陆梧本想以私事敷衍过去，不过转念一想，与其自己一个人去探索，还不如拐骗一尊圣人同行，届时即便遇到自己当前实力难以应对的危险，也能借圣人力量，强行莽过去。

当初杨昌郡高天之上那一战中，四臂圣人的强大可是历历在目啊。

“什么遗迹？”

陆玄道扭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陆梧，

“仙人遗迹？”

这四个字一出口，原本还一脸“你敢不敢来”的怂恿表情的陆梧，顿时震惊得目瞪口呆。

倒不是他猜对了，而是他说出口的这四个字本身。

“仙人？”

陆梧不由自主的伸手，满脸急切的抓着了他的胳膊，

“你知道仙人？”

陆玄道看着表情骤然变得急切的陆梧，反倒是悠哉游哉，不慌不忙的喝了口酒。

陆梧看他这模样，自知失态了，随即收回手，谦然一笑，

“抱歉，是我失态了。”

“没事，老祖我并没放在心上。”

陆梧：“……”

喘上了还！

他心底吐槽，但表面上却再也没有丝毫的急迫，反而笑着拱了拱手，

“还请老祖告知，仙人在何处？”

陆玄道瞥了一眼陆梧，

“仙人，就在我面前。”

听了这话，陆梧眼皮微微一跳。

虽然他从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所修之道，但也没想到陆玄道不仅知道仙人的存在，还知道自己修的就是仙道。

“老祖既然知道我所修为仙道，那可否请老祖告诉我，修仙者如今都在何处？”

他修仙至今，虽时日不算长，可却是实打实的筑基期上人，却连“同类”在哪儿都找不到。

没有阵法的材料，没有制符的妖兽，没有炼丹的灵药，他这仙修得就更阉割了一样。

然而，陆玄道的回答却直接让他呆滞当场：

“你大概是这个武道世界的唯一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