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康是个旅游胜地,就算如今城中到处都能看到临时安置用的帐篷的情况下也仍能够看出这点,五彩斑斓的店面顺着山体延伸,向下的斜坡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当邹凌霄走到码头附近时,终于有人认出了她,那是靠坐在堤岸旁的一群水手,似乎原本正讨论着什么,众人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大姐,是,是您吗?”那是一个在人群中尤为突出的、看起来有些文绉绉的身影,戴着圆框眼镜,镜框下透露出微张的唇齿。
“......小强?”邹凌霄对此刻早有准备,在这里一定会遇到熟人。
“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您已经......”明显的呆滞过后,文勒强显得有些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邹凌霄上前轻拍他瘦弱的背脊,许久未见后的重逢理应令人感慨,但她对此并无太多波动:“岛上熟人多吗?”
“嗯,嗯......大家几乎都在这里了,您,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瘦弱的男人居然一下子有了情绪失控的趋势。
此时水手打扮的人们已经纷纷围拢过来,他们颇有些不敢上前的意思。
“这家伙,怎么一下子崩了。”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众人似乎对文勒强的状态感到十分惊奇,平时这家伙的伶牙俐齿和那种隐隐的高高在上的感觉总能把他们治的服服帖帖,露出这种表情可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是凌霄,如果你们曾经在火炬纵队的话,应该听说过我。”她稍稍欠身。
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你就是那个,元老......”
她笑了笑,扭头看向文勒强:“你们在这里是有任务吗?”
此时的文勒强在一边望洋兴叹,又是摇头又是自言自语得已经有段时间了,听到身后的问话紧跟其后的沉默,他小小地犹豫了一下才回过头来:“啊,问我吗?”
众人一起盯着他,邹凌霄的嘴角微微抬起了一些弧度。
“我,我现在就是调配员而已,现在能靠港的基本都靠港了,接下来其实也没我什么事了。”他微低着头,挠着自己的后颈,同时借助摇晃头颅来避开他人的视线。
如果放在从前,邹凌霄早已经戳穿他这小小的矜持了,但她只是笑了笑,聊了两句后转身离开了。
类似的会面发生了很多次,在码头区,认识她的人有些零碎,时不时就会碰到一个。
不过到了缓坡上的中城区,情况就变成几乎人人都认识她了。她静静走着,沿着主干道前往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身后渐渐汇聚起了一股人流,其中不断有激动的惊呼传出。
“天哪!您居然还活着!”
“原来她没死,她还活着!还活着啊!”
“她一定是回来领导我们的。”
虽然中城区的诸多地区已经进入临战建设状态,道路上的障碍、工事比比皆是,众人也已经进入稳定的配给制生活,但人群还是奔走相告,世界上第二个灵族,曾经的灵族主要领袖之一凌霄,在失踪数年后,在灵族陷入危机时,再次出现在了人们眼前。
她只是微笑着看着周遭不断出现的脸庞,她确实对一些面孔感到了熟悉,但大多数人,她根本没有一点印象。
等到广场上的吵闹声慢慢褪去,她仍旧站在原地,环顾着众人,在这种扫视旋转到第二圈的时候,小小的质疑声慢慢浮现,随后又被压制下去,这并不算大的广场上第二次进入了寂静。
她知道,此时人群中仍抱有质疑者已经意识到了人群主体对她的信任,这种简单的演讲技巧可以迅速稳固自己的权威,前提是自己已经拥有一定威望,否则第二次的沉默是不会出现的。
“我很抱歉,同胞们,这段时间我确实有些不负责任,这段日子过得并不好,我只能蜷缩在充满尘垢的角落、穿梭在破败的厂房,偶尔上街乞讨,或是拾荒以维持生存。”她顿了顿,维持着眼光的平静扫视众人,“我体会了文明消逝之后的生活,也思考了许多。有关人类现在的行为,我相信在场的各位多少都是抱有些可惜的想法的。”
“或许你们曾经最为之交心的存在现在正在某个国家,或许他们也正思念着你,甚至他可能跟你来到了这里,也并没有被拒之门外,你们可能认为自己的经历能够说服其他人,能够证明过去的日子的存在,能够证明自己的正确,能够说明大多数人的癫狂。”
她的视线飘向被低矮的云雾笼罩的山巅,似乎云雾比早晨消散了些:“但这都没有用了,现在我们必须放弃幻想,我们只能斗争,别人相信与否或者如何行动并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现在我们只能放下过去了。意志池之论是一个恶毒的猜测,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各位,就目前我所掌握的信息,我倾向于相信......它是事实。”
周围的人们脸上浮现出的是震惊、惶恐和难以置信。
“或许你们会质疑,我是否收到了胁迫,甚至被替换了,你们中一定有不少人希望我能够振臂一呼,带领你们离开这里,回到原来所生活的地方,只要我们仍像过去一般团结,风波一定能够过去。”她一直刻意回避着与人群的视线接触,直到此时,她突然开始寻找人群中的视线,随后用语言一个一个将他们逼退,“你们是不是太傲慢了些?你们是不是认为这么多国家的统治机构全都没有利益冲突,他们对我们不约而同的针对只是一种推卸?你们是否认为自己的抗争是应该被尊重、传唱和认可的?现在在人类眼中,我们的存在是他们所创造的意外,现在他们正在抹除这个意外,仅此而已,在他们眼中,我们已经被划归一个整体,一个不同于人的物种的集合,我们不再是‘轩辕灵族’、‘东南灵族’、‘望彻尔灵族’,现在,我们是灵族,是野兽的化身,是技术伦理的漏网之鱼。然而即使曾经的身份在出生时就已经被外界决定,我们又何时寻找过自我真正的位置?如果我们对外界的定义是如此认可,甚至我们中众多人的目的仍是回到世界给定的身份之中。外界当然随时能改变这种定位,而如今他们就这么做了,这是迟早的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
“但现在我们只剩下了最后的同胞之情,国籍、信仰、性别、阶层、地域文化都已经消失,人类从我们手中剥夺了他们,但与此同时,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团结在一起了。难道哪个国家制造了你,你就理所当然地接受吗?事情一贯如此,就应该如此吗?我一直以来所思考的,一直是灵族的存在问题,在我看来,这冲突早已爆发了,建国论的出现也在我预料之中,只是曾经这本就不牢固的根基被众多其他问题稀释了,它们盘根错节地包裹住一切,好像问题有多么复杂似的。”
当人群聚集时,交头接耳的喧闹总是必不可少的,就算聚集在此的人群普遍受教育程度较高也一样,但现在,在抑扬顿挫的间歇,只剩下了风声。这演讲并不像是她曾经的风格,因为如今站在场下的人群与从前已经大为不同了。
“其实这问题贯穿了始终,我们究竟是谁?我刚被带到这里时也想过我曾经的道路,也想过我们如今的处境,但现在,我发现我还是低估了城市中产的保守倾向。我害怕争斗,我害怕失去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吗?不,我已经自己放下了,全都放下了,现在的我,就是我,没有别的,不是荣耀的帝国公民,不是无神论者,不是我的户籍所在,更不能被我所处的阶层所代表,我就是我,仅此而已,我不畏惧争斗,从来没有过,外力打不倒我,我曾经所坚持的一切,我并未放下,只是如今环境变得险恶,我们必须报团取暖,每个独行者都会被疯狂所吞噬,仅此而已。个人无法与环境抗争,就像人类无法与气候抗争一般,各位,我曾经的所说与所为并不是什么伪装,我确实为灵族而奋斗过,我也确实曾经认为灵族的存在形态应该被平等地对待,但我一直清楚最基本的一点,我们,本就是特殊的。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早在库布里克的采访在全世界引起惊涛骇浪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当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剧变,我们能做的唯有武装自己,斗争,只有斗争了。”
邹凌霄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异常清冷,甚至冥冥中显得有些高挑。
“找到我并把我带过来的,是曾属于火炬纵队的人,而他们找到我的方式,你们也应该知道了,灵魂辨识这种技术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对我们的排斥。但即使是火炬纵队,也在此关头找上了我,他们已经向我表明了诚意,也希望通过我向你们传达——”人群互相确认着越发整齐的眼神,“现在已经没有火炬纵队了,只有灵族统一战线。”
“我并未加入其中,但我清楚,如今的人类眼中,我们都已经是其中的一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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