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公子寒用手扶着额头,坐在榻上凝视龙渊的背影,漫长的等待让这次重逢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宿醉和头痛产生的幻象。
有多久没见过他了呢?
公子寒抓着被衾回忆,来浮生山的前几个月,龙渊在山脚凭了一座豪绅的府邸,花巨资改建成行宫,每隔一两天上山一回,亲密无间一如过往。从后半年开始,他来的次数逐渐少了,从三两天减为半月,腊月只来了一次,那天正是大年三十,两人围着火炉守岁包饺子,笑笑闹闹的洒了对方满身面粉,在山下的爆竹声里整夜欢好。大年初三分别,他按着腰间长剑,走的一步三回头。
到了第二年,数月才能见他一次,他的话越来越少,神情渐渐冷淡,发怒的次数比笑容还多。
第三年,他没来过。第四年的夏天,他陪自己看了一回石榴花。
接着又是孤寂的三年,春天完了夏天,秋天完了冬天,最初的期待化作担忧,担忧化作失望,失望化为愤恨,最后连那恨意都消减下去,一颗心沉寂的如同院中井水。随着时光的流逝,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一日重似一日,清晨去溪边濯洗衣裳,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枯槁容颜,不相信自己刚过三十岁。
曾经在爱人怀中撒娇发嗔的少年,曾经行过二十冠礼,每日还要先讨一个吻才肯进朝堂的年轻皇帝,曾经在外与百官谈笑风生,回寝殿便坐在爱人膝头,批一夜奏折也不觉得厌倦的清俊男儿,一转眼就老了。
公子寒听见棠溪在院中大声呵斥贪吃的狗儿,朝外望了一眼,天光耀得人直眯眼睛,这才知道时候不早了。他撑着身子下床,将一双满是茧子的脚放进草鞋里,俯身拨弄草绳的扣头,偏着脸对龙渊道:“来了?”
“日上三竿还不起,真是天生的懒骨头,朕在这儿等了足有一个时辰……”龙渊将酒盏放回桌上,探身朝内室张望,公子寒穿好鞋子,正端着脸盆要出门打水。
两人错身而过,四目相对,待看清他的模样,龙渊的后半句话突然哽在喉咙里,接着就湿了眼眶。
公子寒没理会他的反应,径自绕过龙渊走至门口,掀起门帘唤来侍童棠溪,把脸盆和毛巾交给他,嘱咐他打一盆洗脸用的清水,再去准备午膳的菜品。
一样样布置完了才回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平静道:“吓着了?昨夜喝了些酒,起床才格外憔悴些,你不必如此惊讶,山里日子清净,我其实过得还算好。”
他穿着一身粗陋的土布衣裤,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面,虽然去年被龙渊免了枷锁,疤痕却留下了,四肢瘦的如骨棒一般,一只手扶住门框,脚尖在门槛来回轻踩,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屋外的阳光越过他的肩膀和斑白的鬓发,将那薄薄的身子镀了一圈金边。
他抬起头,认真打量着龙渊,突然笑了:“你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好看。”
接着叹了口气,轻道:“三年了,我以为你再不来了。”
龙渊望着他,只觉得如遭雷击,怎么都不敢相信眼前老气横秋的瘦弱男子竟是曾经那眯着眼睛撒娇的小公子,心里多年的疤被猛然撕开,洒了盐,再用十根手指头伸进去狠狠抓弄,剧痛从胸口蔓延至全身,额角都出了汗,龙渊抖着手,抄起桌上的酒盏重重往地上一摔,一句话没说,起身推开他冲了出去。
酒盏霎时四分五裂,公子寒摇摇头,将碎片一片片捡起来,自语道:“快四十的人了,还爱砸东西。”
不知为何,这次见他,心里出奇的平静。
龙渊不知纵马去了哪里,公子寒懒得追他,倚着门框吹风,抬眼眺望远处的群山,心说,这一段旷日持久却没有一丝希望的等待,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有些人有些事,公子寒看不见,棠溪看不见,上山的货郎也看不见,偏偏只映在龙渊眼睛里,每一次他来探视,那粉衣少年便站在一旁怨毒的望着他,像在责备他为何不遵守承诺。妖的眼睛,清澈起来能骗尽世人,狠毒起来,却也不死不休。
七年前,龙渊与浮生山里的桃妖立过一个约定。
那年公子寒刚过二十三岁寿辰,正是男儿最意气风发的年华,手握江山,顾盼尽是风流,当年匈奴进犯中原,龙渊领兵平叛,出征第四个月,战事重新压回北疆苦寒之地,铺满毛毡的军帐中,来了一位白须白眉的不速之客。
龙渊一身铁衣,帐内也不卸武备,正端着一碗滚烫的烧酒,边喝边铺开一张巨大的地势图研究军情,抬头看见那仙风道骨的老者,手中的酒碗一倾,烧酒尽数泼出。
老者作了个揖,道:“大限已至,就在一月之内。”
龙渊皱眉:“怎如此之快?”
老者略一沉吟:“公子寒本无帝命,若起死回生后只做一介布衣,应有三十年寿限,偏他是皇帝,身居帝位一日,福泽便折损一分,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我算定他在十日后突发急病,暴毙而亡。”
又道:“凡人皆有死生二限,帝君是否还要强行更改?若真要为此废去他的帝位,那小公子是否怨恨于你?”
龙渊微一错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怨恨?不会,他听话。”
说出此言时心中禁不住自豪,那心意赤诚又脾气温顺的小公子,便是这般全心全意喜欢着自己,纵有再荒诞的举动,他也憨傻的抱以信任,可爱的不知让人怎样疼才好。
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里,他生气有趣,喜悦也有趣,即便一句话不说,坐在那儿正儿八经的读书批折子,见到了也忍不住过去逗他一逗,他慢悠悠的说一句,自己故意呛他一句,一直把他惹急了,做出一脸嫌恶却不愿意发火的样子,也是可爱。
为这一天做过太多的准备,六年来遍访四方有名风水术士,借着征战的机会踏遍千山万水,亲自选了一处灵山,名为浮生,山体居于东海之滨,与蓬莱仙岛隔海相望,山间气脉通畅,蕴含天地钟灵毓秀之气,数千年来不知多少修仙者在此顿悟飞升,也不知引发过所少文人墨客的情思,仙者居于山中可增进修为,凡人若居于山中,即便恶疾缠身,亦可有好转之象。
偏那小公子命薄,高广大宅也住不得,只好寻了几间敝旧竹屋,生活起居器皿皆置办两份,从此可要陪他把日子过到山里来了,倒也不差,天气晴好时一起晒太阳,挽着裤管在溪水中捕捞鱼虾,去后山开垦几亩良田,踏着露水采摘自家种植的瓜果,每日举案齐眉,携手终老,将那尘世鸳鸯的快乐过到极致。
谁说世人不及神仙好?仙界万年虚无缥缈,俗世一瞬却有血有肉。
当地土地神说,有一桃妖在山中已居住二百余年,虽为妖孽,自修炼开始就一心向善,曾受仙人点化,只差些机缘便可位列仙班,细算命盘,竟与公子寒相合,若肯借妖力庇护,定能助那小公子度过此劫。
十日之内,大军从关外回撤,日夜兼程赶赴长安,龙渊带一股骑兵快马加鞭往东疾驰,奔袭千里,一路风尘仆仆,进浮生山寻找桃妖,见面才知道,那桃妖儿,竟是故人。
是怎样的故人?
那日天高云淡,风过林梢,鸟鸣婉转,一株三人才可合抱的老桃树开满繁花,粉色花瓣飘落如雨,树下站着一名清清爽爽的少年,滴水似的嫩,冬笋似的白,身着宽袖粉缎衣裳,银线捆边,袖子兜着山风,腰身束的只有一握。
远远看见龙渊,少年又怕又恨,筛糠似的抖了半天,鼓起毕生勇气,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颤声道:“竟然是你这坏仙!你把灵狐的命还来!”
竖起眉毛,却又战战兢兢的发抖:“你生来就是仙家贵胄,哪知我们的辛苦,草木飞禽成精怪已是千难万难,精怪百炼成妖,能悟道修仙万无其一!当日那白狐已上天庭,不过因为喜欢了你,哪怕你有一句安抚,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见你的心肠竟无一丝慈悲,真是坏透了!我们为妖,修行数千载从未曾伤及他人性命,可是你这神仙,相隔百里我就能闻见你身上的血债业债!”
“若是旁人,一百个我也肯救,但是你带来的人,就是今日刨了老树的根,我看也不看一眼!”
这桃妖儿当年在天庭为老君做些看守丹炉和打扫殿宇的杂活,连帝君的面都见不着,龙渊又怎么会认识他?听他提起白狐,才想起这段冤孽,心中不由苦笑,嗟叹万事皆有因果轮回,不想报应在公子寒身上。
此时距离一月之期只剩不到半月,再耽搁几日,莫说救不了他的命,连腾云术法都使不出来的肉眼凡胎,只怕连赶回长安,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能了。
他为凡人,我尚待罪,六道轮回往生,自此重聚无期。
帝君不与他纠缠,握紧手中的马鞭,抬眼道:“要我做什么?”
桃花妖没想到有一天竟能与紫微帝君面对面交谈,听他对自己说话,骇的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魂魄半天收不回来,一遍遍重复:“白狐的命是你害的,我绝不能帮你……”
龙渊一撩衣袍,双膝跪地,眼神坚定而冷冽:“我求你。”
那桃妖儿啊的叫了一声,真的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惊悸中化出原形,脑后青丝开满桃花,手脚等与地面相接处长出遒劲根须,半妖半人,瞪直了一双眼睛,与龙渊相隔百米面面相觑。
“不能的,这万万不能的,你是上仙,我是树妖,尊卑有别,你怎能如此……”
“蝼蚁尚且偷生。”龙渊道,“他是个善人,望你成全。”
帝君在浮生山里从日出跪到日落西山,黄昏时分,天边聚了大片暗红的火烧云,照的山中万物腥红一片。在这一天一地的耀目红光里,帝君终于达成心愿,盔缨低按,轻挽紫缰,一路马不停蹄的直奔长安。
一切都照安排进行,公子寒被绑来浮生山的第三天,龙渊进山看他,公子寒喝醉了酒,声嘶力竭的逼问为何如此,为何连老臣都不放过,以后又打算怎样过,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龙渊却一句都不答。一直闹到深夜,他喊的累了,伏在龙渊膝上打盹,龙渊抚摸着他绢凉的长发,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你不要难过,我看不得你难过。”
“我每天来陪你,我们还跟以前一样过,别辜负我,好好地活。”
连续小半年,公子寒习惯了与龙渊在山里当农夫,每天躺在院中的竹椅上晒太阳,暮春的阳光烘的暖,晒得连衣裳和头发都是一股暖洋洋的阳光味,公子寒摸猫儿似的摸着龙渊的脊背,低头亲了亲他的脸,心想,除了生活拮据些,倒也凑合着过。
一切照旧,直到半年后的一天,龙渊刚走出小院不远,一名粉衣少年眼含秋水,像噙着一枚人间至甘美的果实,又好像充满了希冀与期待,站在石板路的拐角,鼓足勇气对龙渊说:“你不要再来了。”
桃妖说,那目光恬静,说话轻声细语的年轻人,比天界的任何仙家都儒雅和善,比人间的每一个过客都温柔细致,就连手指划过花瓣,小心翼翼的给花儿授粉,企图让桃树结出桃子的动作,都让人心神震颤。
不知从何时开始,公子寒在灯下读书,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成了花妖儿心里的一个梦。
于是他满怀邂逅时的喜悦与忐忑,固执的抓着龙渊的衣角,加重语气道:“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这里是我的地界,你不要再来了,我不想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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