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狸地界,距入云起城尚有半日行程的郊外,风雪中,一家四层客栈屹立于三岔路口,高悬的匾额上,“醉天下”三字笔走龙蛇。
南来北往之客平日里络绎不绝,近三日风雪天的缘故,倒是冷清了不少,雪霭遮天,抬头已辨不出是几时,但探眼可见的是,那风雪深处,仍有裹着貂皮的商户驱马前行……
一楼大堂,柜台前,一年轻的店小二顶着一顶坠有两小绒球的羊绒毡帽,对着眼皮子底下的三本褶皱账簿,手中两方算盘拨得飞快,噼里啪啦,几乎要把楼震塌。
一片呼啸的风雪声忽然闯了进来,一时间将翻好的账簿吹得乱七八糟,店小二一昂头,门外相继进来了四位身披黑氅的客人,桑织拉绒围巾像黑色的蛇皮,裹挟着脖子的同时也遮罩着半张脸……店小二嘴角十二分笑容,绕出柜台,“贵客打尖还是住店啊?”
四人很统一地围着一方桌而坐,店小二过来时,手上已经提来了一壶茶,正要落下时,那桌面已经被四把裹着粗布匹的大刀给占据,他目光怔了一下,隐隐约约看见刀柄上盘踞着的银色龙纹……手中茶壶正不知如何落脚,便听见一男子道。“在四楼安排四间上等客房。”
“四楼今日恐怕不行,一早便有客人包了整座楼……”
店小二找了旁边一张空桌,背立着挨个往四个杯子里倒茶,“二楼一楼还有许多个空房呢,四位贵客看看,是想住二楼还是一楼?”
方才说话的男子,沉默中偏头,往斜对面视了一眼,后院草棚下,一张避风布掩盖了许多车驾,依稀可辨的是,那车毂是金红色的,上面雕刻着许多金边祥云图腾……
“那些车驾的主人,莫非便是阁下所说的,四楼客人?”
店小二默不作声了一下,放下茶壶,转动身子,举着茶盏一杯一杯,送到客桌上,“热气腾腾的香茶来喽!四位客官先暖暖身子……”
四楼,力臂狠狠一扫,送到面前的承盘被打翻在地,一杯刚刚倒好的瓷盏,砸在地面摔得刺响!
“三天了!你所说的三尾雀已经传了整整三天!为何到现在我还没见到他的人!!”
白饵盯了眼地上直冒热气的碎片,转身去取扫帚,“许是风雪天,耽搁了。”
“他不是很在乎你么!!”那三尾雀上可是她的血书!黎桑凤钰面上被激得一片痉挛,“风雪天算什么!他为了你什么做不出来?!”
以免再激怒她,白饵不再多言,取了扫帚蹲下身子,默默清理碎片。
“你还在骗我!”黎桑凤钰掩着双目缓缓抬起头,两只拳头越收越紧,“根本就没有什么三尾雀……”
那双眼睛忽然睁开,盯着那袭背影,瞳孔里迸射出两道狠厉的光。
一记没能意料的无影脚,从白饵身后致命踢出,她猝然凄跪在地,一阵锐利的刺痛,使她被迫发出了细微的叫声,当那双眼睛再睁开,双掌已是鲜血淋漓,两枚尖锐的碎片几乎要将她的掌心扎穿……
一片死寂之中,一只脚照着那掌心,狠狠踩落,决意要往死里踩!
“噁——”
像铁轨一般碾过,一瞬间的嘶痛过后,便只剩麻木。
那一刻的黎桑凤钰,继就像一个恶魔,将她的心狠狠从身体里掏出,一遍又一遍地将之砸在岩石最尖锐的地方……
牙口一松,她彻彻底底地倒了下去,两只手臂斜斜地躺在一片血色中,一动不动。
耳鸣了许多,灰白的眸子抬起来的那一刻,一下子又恢复了意识。
“寞庭骗我!离园骗我!到现在你还在骗我!”
黎桑凤钰趔趄着身子,满是不信地摇了摇头,声音开始变得极为冷漠,她告诉她: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相信你了!我也不再等下去了!”
闻言,白饵心中骤然一沉,要发生什么了……
那声音忽然变得阴阳怪气,透着淡淡的笑意。
“不过这假的血书都已经写了,总得让它真一回吧?”
她愕然抬眸仰视着她,一抹煞白的轻笑,顿时刺进了她的瞳孔!
黎桑凤钰腰身一拧,猛地从墙上拔下长剑,今日——她要她死!!
……
四楼窗外,一具身体,猝然飞出了白茫茫的空中,呈直线型降落,在掠过“醉天下”的大匾后,坠于雪中,四肢一动不动,一顶小毡帽上的两个雪白的小绒球,逐渐渗入黑红的液体……
紧接着,那天空上,无数的黑影犹如雨点一般,哗哗而下。
无尽的雪霭于四周翻腾而起,几乎要将这座客栈淹没。
“黎桑凤钰你疯了不吗!”
“我是疯了!被你们逼疯的!!”
小小的屋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各种东西掉了一地,两个人堵在死角,僵持不下。
这个时候,两扇房门忽然被撞开!
黎桑凤钰眼神里满是恼怒,赫然瞪向那面罩之上一双鹰眼,“你们是谁!”
那两只鹰眼一默,挥了挥手,“杀!”
手中的长剑一横,黎桑凤钰腾冲而上,满目血光如洗。
白饵细目盯了几瞬,没能猜出什么,眼看越来越多黑衣人闯入,当即飞起脚下的火盆,先杀出一条路,以手肘之力击倒一个黑衣人后,正要夺取武器,掌心顿时犹如淬炼一般,满脸痉挛到不能自已,当是时,牙口狠狠一咬,赫然从黑衣人手中抽刀而出……
与此同时,不断有东狸国和亲的护卫队涌现在四楼长廊,进行支援,但由于对方势力来势汹汹,敌手甚多,局势很快便微妙起来。
此时的黎桑凤钰陷入四面夹击,白饵眼中白光一闪,当即杀出重围,这个时候,凫雁也出现了,手中一柄长剑,横扫四方,教人意外……
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黑衣头目,鹰眼一勾,看准了目标,一柄从刀鞘中划开的大刀,直线砍去!
眼看那大刀便要迎面落下,黎桑凤钰已分身不能,一双眸子瞪得血红,猝然,耳边“哐当”一响,两道陡然交织的锋利,擦起一片激烈的火星!
那鹰眼中的锐利一闪,倒映在他眼帘中的一抹绿色,成功激起了他的斗志!
“郡主——快走!”白饵赫然偏头朝其后怒吼了一声,不料,迎面的大刀忽然起了摧枯拉朽之势,她牙根只能狠狠一咬,握紧了刀柄发力格挡,血线却不断从掌心渗出,流遍整片手腕,整个都被迫后跌了一步,刀握于掌心,愈加颤抖……
千钧一发之际,她手腕随身姿猛然一转,变了一朝起死回生的刀法,岂料,那刀承受不住这样一股强大的内力,又在敌手的推波助澜之下,当空断裂成两半……
“这招叫作起死回生,常有以卵击石之效,但你可得记住了,这招只有与藏拙相配方可真正起死回生!”
倾覆间,她脑海中的画面蓦然一闪,藏拙滑落于霍心亭中,凄厉的刺响声,彻底拨乱了人的心弦!
“噁!”
一条斜斜的口子在她烧灼的背脊上,一路撕开!
她腰肢被迫一转,碧绿的罗裙开出一片跌宕的涟漪,将人的目光吸引而去!
黎桑凤钰逃脱的脚步,顿时在楼梯上停了一下,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白饵。
“走——”
那一声奋力的嘶吼,终究还是像一只有力的推手,将她狠狠从梯口推出。
一抹怒色在脚下一勾,那双鹰眼旋即一转,盯着逃脱的身影,脚下大步跨过尸体,率先往楼梯下迈。“追!”
一时间,无数黑影纷纷转向。
凫雁手中的长剑刚在黑衣人额头上狠狠刺下,一抬头,便见数枚回旋的金镖飞向了梯口……
眼底的光一闪,偏头望向了斜对方。
……
白饵追上黎桑凤钰后,为摆脱追杀,二人掩着泼天大雪,一路下逃,直到天幕翻覆,才暂时摆脱那些势力。
风雪交织中,一座破庙掩映。
两扇庙门紧闭着,各处风口也被堵上了,四处格外安静,只有血滴滴在草堆上的声音。
白饵一动不动地坐靠在佛台下,眉目交闭着,恍惚中注意到黎桑凤钰忽然离开了视线,手臂下意识抬了一下,睁开眼用力喊道:“郡主……要去哪?”
那同样狼狈的身影站在那,停顿了片刻后,继续朝庙门口走去。
“那批势力来势汹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勉强撑起半身,不料却惊动了背后的伤口,她被迫嘶痛了一声后,手臂撑在地上,继续把话说完:“在救援的队伍尚未抵达之前,郡主万万不可轻易走动。”
未再迟疑片刻,黎桑凤钰双手开了两扇殿门,风雪声闯了进来,将她的声音遮掩去。
“郡主——”
数次跌足后,白饵的意识仿佛被人狠狠抽去,随后感受不到一点知觉。
外面的风雪一直下个不停,将她露着的肌肤,冻得青青紫紫。
此时,那风雪声中,忽然多了一副脚步声。
风雪都没将她冻醒,听到落在草堆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本能地起了意识。
“郡主……”
她睁开眼,视线暂时被草堆占据着,一直响在耳侧的脚步声在一刻,忽然停了,她正要偏头,后颈却忽然被那只手,狠狠掐住,拖拽着散落的青丝。
这股疼痛,逼得骤然睁开了双眼,那薄薄的黑暗之中,眼中勾笑之人,只作一人——“凫雁!”
“你到底是谁!”
凫雁勒着她的脖子还没下狠劲,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白练,多谢你给我向伊莲圣女报恩的机会!”
被那声音一惊,白饵眸光遽变:“你是——斑族奴!”
凫雁两颗瞳孔在黑暗里猝然放大到极致,一边拿捏着她的脖子,一边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今夜,小姐的仇!终于要得报了!”
当是时,白饵手起一枚银针,狠狠刺在勒着脖子的手腕上,凫雁目光一变,“摧花令的冰魄针!”
这一针,是彻彻底底地刺到她的心中去了!
当是时,一股阴冷的气力,猛地击遍白饵的全身,像一道电流,一路摧枯拉朽,闯入她体内每一寸经脉,意识到不妙,她旋即向凫雁劈出掌心以阻止她的诡计,可这一刻任凭她如何发力,一切就像死了一样,完全打不出一丝功力……恍惚间,望见自己的手掌,上面深陷的伤口,教人触目惊心!
凫雁跪在那,黑灿灿的瞳孔里此时露出了阴冷的笑,最后一掌,势要将她彻底打穿——
“啊——”
一阵被迫发出的嘶吼声,猛地冲出破庙,那些飞舞的风雪,像是被击败了,在空中倒旋了一下,纷纷洒落在地上,再也不会动了,整片夜空,突然干净、清晰了许多。
她就像是一具被人随手仍在一边的尸体,斜躺在草堆上,四肢,好像是临时作假被人拼接上去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神色。
“断了你二十一处经脉,你这一身武功,算是彻彻底底地废了!”
凫雁取了帕子不徐不疾为自己固定好腕间的伤口,冷眼瞧了她一下,“白练,你准备好了么?”
话语间,已从草堆上提起了短刀。
当是时,短刀猛起,巨大的阴影,登时投射在台壁上,一切皆被死亡笼罩住!
“噁——”
那跪着的身影,背这一把匕首,忽然栽了下去,斜斜地睁着眼睛,望向那立着的人,眼中,满是不信……
水壶离开了她的手心,落在草堆上,发着细微的声响,黎桑凤钰捡起地上的短刀,气息再也操控不住,疯狂地刺在那张睁着的面目上,直至它面目全非,庙中听不见她任何操控不住的嘶吼……
整个屋子忽然安静下来,高高的佛台上,一双充满慈悲的善目,静静俯视着一切。
“这里有人!”“郡主在这里!”
破庙外嘈杂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黎桑凤钰站了起来,从那婢子身上拔了短刀,血淋淋地抓在五指间,刀尖向着外面。
一大批士兵接踵赶来。
白饵睁着的眼微微一动,只见立在眼前的身影飞快地冲了出去……
“狄隋炀——救驾来迟!郡主是否受伤?”
“客栈遭袭之时!人都去哪了!!”
巴掌声一点点响在她的耳边,越来越淡,她没再听见什么。
两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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