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早,势头也大。
杜婆婆在房间里为我烧好暖炉后,我让她到我身边坐下。
我说,婆婆你冷不冷?
她摇了摇头,大抵是年纪大了,她很快便睡过去,我为她捻好了被角,坐在一旁没有睡意。
我觉得心里空落而又悲伤。
我想:这样一个雪天,张子安待在房中,顾不顾得上给暖炉里添上炭火?
我不得而知。
出来时日久了,我终于体会到旅人远游的心情。
……张子安那年为了建造学堂,转辗了各地,夜深人静时,是否也会跟我现在一样?
我明明觉得尚可以忍受悲伤,但是眼眶却不受控制红了,鼻子也酸的厉害,像是要将心口隐藏的情绪带上来。
——我觉得惶恐。
在这样一个夜晚,我的身边没有张子安。
熬到三更,我尚无睡意,但是身体却很诚实给出了反应——我的头昏沉麻木,胳膊也因为保持着一个姿势,僵硬酸涩。
我在某个自己不知道的瞬间,沉沉睡去,等我醒来,杜婆婆已经推门进来了。
她做了早膳,我勉强吃了几口,问她外面的雪停没停?
“看今日积雪,恐怕是下了一夜,不过现下倒停下来了,估摸再过两日,路上的雪大多就化了。”
我很丧气地点了一下头,说自己知道了。
又过半日,夜幕早早便上来了,杜婆婆点了灯烛,劝我早些歇息。
庙中无事,我应了她一声,准备依言照做。
忽然——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在寂静的夜幕下犹如惊雷乍响。
宵禁时辰已到,怎会有人疾驰?况且马蹄带出间歇银铃碰撞的清脆声响,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
我凝了神,抬手示意杜婆不要开口。
那阵马蹄在离庙殿不远处收势,伴随着吁马声,紧接着铁甲相碰,似乎有人从马上跳下,一路疾走过来。
杜婆后退了半步,将我护在她的身后。
我敛眸细想,按下她的手,说没有关系。
皇陵自有侍卫看守,若无身份,恐怕进不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说明,门外忽然有人在喊——
“姑姑你在里面吗?在里面的话烦请出来——属下有要事相告!”
“姑姑——”
“属下有要事相告!”
最初那人话语还有逻辑,喊了几声越发急了,只重复些短浅的句子。
这叫喊声在夜里余声阵阵,听得让人心悸。
我无视杜婆的阻扰,推门走了出去。
夜色暗沉,可我仍然能看到面前侍卫身上铁甲映射的冷白月光。
我忽然察觉到寒意。
“姑姑,属下是沈家军的一名小卒!”那侍从见了我,显然很激动,但下一刻他的表情皱在了一处,看样子难过极了,“昨夜落雪,太傅一时不慎,回府路上摔了一跤,人便昏睡了,属下走的时候还没有醒!”
我浑身一颤。
“陛下叫了太医令,可是大人出来后神情不是很好,陛下听了几句也不高兴,派了人沿路寻姑姑,属下正是六支里面的其中一支……”
我越听越心寒,太医令若是束手无策了,那么是不是说明张子安如今很糟糕?
不然——程晏那么着急寻我干什么呢?
冷风灌袖,我控制不住发着抖,向前走几步,脑中昏沉的感觉立刻便上来了。
“你、你前面带路……”
令他驾车,我什么东西都没收拾,让杜婆过两日同伙计一同回去,便踏上了马车。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在想:我出去干什么呢?我停留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呢?如果不是这样,我是不是现在就在张子安的身边?
——我会一直都陪着他。
但是下一刻,我回过神来,想到我出去前张子安的建议。
他当时那么斩钉截铁的坚持,不仅是因为觉得我思念故人,会不会是他自己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
马车驶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正午,终于回到京城,停在了太傅府。
我下来时踉跄了一下,胡簌在门前瞧见我,立马迎过来叫母亲。
小姑娘眼泪汪汪的。
我看了她一眼,说好孩子不要害怕。
她带着我往张子安那里走,说早晨的时候父亲醒过来了,派人叫陛下和夫君到了书房。
我原以为张子安在卧房,听到这话时脚步一顿,然后在心中微微一叹。
我想这个人到底是执拗,不过事已至此,随他去吧。
推门后暖气扑面而来,屋里炭火烧的很旺,我瞥眼去看窗子,见到那里留了缝透气,放了心。
——太傅被人精心照顾,于我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程晏和尹舒都在屋内,两个孩子听见动静,扭头看我,程晏最先忍不住,抹着眼泪叫了我一声书书。
尹舒眼眶也是红的。
我心口巨大的闷痛袭涌而来,压着我的喉头酸痛极了,我甚至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我想我到底是脆弱,即使经历了这么多,岁数已经这样大,还是忍不住跟着掉了眼泪。
我知道如今情况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张子安此刻一定向我看了过来,方才一瞥下我余光瞧见他安然在案旁端坐,可是我因为惧怕,还是忍不住先去瞧了程晏和尹舒这两个孩子。
这细微的动作也发生在片刻。
我嗓音暗哑,对程晏说:“哭什么?”
程晏没有回答,而与此同时,默默坐着的那人开了口。
“哭什么?”
很轻,带了些微的叹息。
是我耳熟的,属于太傅大人的声音。不格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战栗感蔓延向上,我终于直面张子安。
他端坐在那里,仰着头向我瞧,眸光里带了明显的笑意,天光从一侧窗户斜倾而下,他一半蒙上了朦胧晕圈。
脆弱又安静。
我走近他,心中酸苦,却不忍让他等我回答太久。
我俯下身,蹲在他的面前。
“张子安——”我轻轻唤他,他凝视着我。
我说:“我回来啦,看见你高兴。”
这话一出口,我的眼泪又落下来,张子安见到了,抬手帮我拭去。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张子安的呼吸是急促的,他胸口起伏很大,面色也很苍白,仅仅是一个抬手拭泪的动作,就像是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
我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
张子安的手很凉,我的也是。
但我没有松开,他也没有,他只是默然看着我。
而后他笑了一下,眉眼弯起,向程晏和尹舒开口:“方才同你们说的事情都记下了?出去吧,我和书书再说几句话。”
我只顾看着张子安,他看着门被关上,屋内只剩我与他二人,偏头对我一笑。
“书书以后可不能经常哭鼻子。”他语气里是对一个小孩子的纵容。
我想说那你以后管着我啊,要是我以后再哭,你就笑话我,怎样我都不生气。
张子安没有说话,他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哄不好的小孩子。
“书书——”他轻声唤我,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息,“你知道我活不长了……”
我的泪一下子便流下来,张子安这句话犹如一把利锥直击我的心脏。
我很想声嘶力竭,同张子安理论,他将自己身体亏空到这一步,究竟值不值得?
他忘了那次街上跌倒,众人袖手旁观了吗?忘了那些世家为了自身利益,便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了吗?
他如果能稍微同这些人趋近一点,又何至于到这种地步?
我望着张子安。
太傅的眸光依旧清清冽冽,坦坦荡荡。
我因悲伤升腾的愤怒忽然便泄了下来。
……也是,时至今日,我还怎么忍心让张子安遭受一点动荡?
不论身心。
我说:“让你一直注意些保养,不听呀,现在好了吧?算啦,也没有关系,反正——”
我的心头磨着一块利石,它有着锋利的棱角,让我生出鲜血淋漓的错觉,但是我还是要说话的。
“死生有命嘛——”我轻轻道,向张子安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
张子安的眼角忽然便涌出几滴眼泪,顺着已经消瘦的脸颊颌骨滑下来,我伸手为他擦拭。
太傅大人正人君子,是很少哭的。
看来一定是伤心了。我在心里如是想到。
张子安看着我,良久后,他哑然失笑。
而后他语调轻缓,向我道谢。
他说:“多谢书书——”
张子安谢我什么呢?我心中有数,也不细想了,我仔细看他的平静温和的容颜,注意到他额角有白发垂下。
“我为你重新束下冠。”
我等张子安点头答应,这才起身去拿了木梳,回来的时候见到张子安的腰已经弯了许多。
——他没有太多力气端正坐着了。
我默了一下,取下他的发冠,柔软的发丝垂下来,披在他的肩后,我慢慢帮他梳理。
“书书——”张子安叫我。
我应了一声。
我感觉到这个人伸手去拿桌案上的一个物件,跟着瞥眼一瞧,而后愣了一下。
——张子安的手中,拿着一块玉佩,并不莹润,一看便是市井小摊的货物。
也是我们定下婚约的信物。
方才我心神动荡,没有注意到,现在看到了却不明白他是何用意。
张子安声音带了点笑。
他说:“上次和你去国庙,我……就带了这个玉佩过去,想将它放在二老牌位前,最后……却放弃了。”
我为他束发。
“本想着……书书的吊坠已经没了,单着我的玉佩,也没什么用了,不过……我还是不舍得。”
发束好,我拿起玉冠为张子安带上。
“等我……安葬在国庙时,烦请书书把这块玉佩放在我的身边,就当是你陪着我……”
发冠束好,我将张子安扶进自己怀里。
他果然已经没有力气,乖乖靠着我。
“好不好?”他问。
我点了点头,怕他看不到,又很郑重地说了一声好。
而张子安已经没有力气去笑了。
他的眼角又留下泪来,眼神开始恍惚,像是不知道我就在他的身旁,低声自语了很久。
我要凑近去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清楚。
他说的是:书书,我还有很多话……
……
很多什么话?
我想:是啊,张子安,你还有好多话没有对我说。
我也还有好多问题没有问你。
就像这玉佩,你要我把它同你葬在一起,就当是我陪你。
为什么要说“当”?
你是不是明白我对自己身后葬于何处感到迷茫,所以告诉我:其实没有关系,怎样都随你的意。
但——
我也不需要问。
他的意思已经这么明显了,我怎么会不明白?
我只是——
只是舍不得。
我抱紧张子安,头与他贴在一起。
不知道他此刻还能不能听进我的话……
“张子安,我有的时候在想啊……要是当年我装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再退一步,不知道你我婚约,我就只是那个深宫里长大的宫女,你也只是才华绝代的太傅,之后我们走的路,会不会轻松许多?”
我温言细语,带了些怅然。
“不撞南墙不知疼啊,可有什么办法呢?撞都撞了,疼也疼了……”
我握紧张子安的手,觉得他的指节细长,却瘦极了,心里发酸。
“是我谢谢你……张子安。”我轻声道。
一室寂静。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
我心脏极速跳动,过了一阵,又奇异平缓下来,如此重复,片刻后,我借着再次猛烈溢上的情绪,松开了握着张子安的手。
下一刻,他的手便借着重势,缓缓垂落。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但这一次,他不会转头笑着帮我擦去了。
我悲恸地与他贴近,知道这是我与他最后一次相拥。
此后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再也——
找不到我的太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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