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切太平无事时,寻常人总会将他人告诫忘在脑后,而往往在事出之后才后悔不迭。
岑吟的乳名是阿吟,她隐约记得爹爹不光爱读诗,还喜欢给自己和妹妹讲许多志怪杂文。那时《迷踪记》还尚未流传于世,坊间异闻中最负盛名者乃是薄命郎君。
昔时南国曾有个传闻,说午时三刻之后,不可去酒肆附近游荡,不可孤身在古城墙徘徊,否则稍有不慎,便会遇上薄命郎君,噬人血肉,尸骨无存。
因此一到午夜,便家家户户闭门关窗,封锁院门。更有妇人呵斥哭闹的孩童,说再哭薄命郎就来抓你了。小孩子一听便住了口,抽噎着生怕被那郎君捉了去。
岑老爷也是一样用这些传闻来唬阿吟和青青。他老来得女,还是一对儿孪生,喜得他戒掉了多年的烟枪,整日抱着两个孩子逗弄,笑得人都年轻了十岁。
“爹爹,薄命郎君是什么东西啊?”阿吟抓着他的胡子奶声奶气地问。
“薄命郎君不是东西,他是个人。”岑老爷笑呵呵地说,“不过如今……想来已经是妖物了。”
南国人都知道这个传闻,说薄命郎原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公子,谁知一朝时运不济,在围猎时丧命,据说死状凄惨非常。因他怨气不散,不辨善恶是非,七日后竟化为厉鬼回了家门,将一众家人杀尽,啃吃得一个不剩。
有关他之旧事,在世上流传已百年。据传他无目无舌,双眼处只有两个黑窟窿,嘴里终日淌着紫黑色的污血。他所出现之处,尸体都残缺不全,仿佛被啃食过一样稀烂。
早几十年前,还常有被吓疯的人哭嚎着说亲眼见过他。如今已不再有什么见闻了,因此薄命郎终究也不过是坊间唬孩子的传闻,如杜撰一般虚无。
岑老爷讲得仔细,青青听得害怕,直往姐姐身上贴。阿吟回身抱住妹妹,小小的手故作稳重地抚摸她的发髻,轻声安抚她别怕。
都说阿吟最疼妹妹。明明是孪生姐姐,却像是长了她好几岁,什么好东西都先给青青,连睡觉时都要抓着她的手,像是怕她被人给夺了去。
青青出生时便与众不同。阿吟是哭着来的,青青是笑着来的。眉间生来便有一朵桃花印记,浅浅的三瓣,衬得她的脸十分灵动。
两个孩子生在三月十五日,也是女娲娘娘诞辰。老人们都说青青应当有些来历,只是不知是好是坏。满月时,乡邻都争相来看,夸耀青青的异相,却有些忽略了阿吟。
孪生子难免被旁人比对,可阿吟从小就不理会那些攀比。她对妹妹的疼爱,溢于言表。家中人也不十分在意,只有岑老爷知道,真正不凡的是这个孩子。
她的心智和性情,从几岁起就远超同龄之人。
岑吟依稀记得,那日爹爹摸着自己的头,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阿吟长大了要做什么啊?”
“阿吟要做女冠!”
“女冠?”岑老爷呵呵直笑,“怎么别的不做,要做道士呢?”
青青抓着一只拨浪鼓,靠在姐姐身上打瞌睡。
阿吟微皱着小小的眉头,像是在认真去想如何作答。
“阿吟要学本领,杀鬼,杀妖,有阿吟在,爹娘和妹妹就不怕。”她郑重其事地说,“就算是什么薄命郎君来,阿吟也不怕!”
“咱们阿吟,有志向。”岑老爷拍着手道,“爹爹以后——”
【假象。】
一个冷酷的声音忽然道。
岑老爷定在原地,脸上还挂着笑意,一动不动。
忽然间房门大开,一阵疾风骤起,猛然将他撕裂成一滩血水,飞溅得到处都是。
屋内暗了下来,满墙的猩红色。外面传来一声嘶哑冷笑,凄厉刺耳。
青青手中的拨浪鼓忽然自己摇动起来,咚咚作响。
外面天空上有大片黑云凝聚,洒下阵阵雷雨,周围弥漫着一股海藻的腥气。
漫天黑雨中,阿吟隐约听到有什么在叮铃作响,像长命锁上的铃铛,夹杂着幼童微不可闻的呼唤声。
姐姐,姐姐。
这是心魔。
银铃作响,午后浮光沉沉,隐约有人在做歌。
“聚沙罗兮婆娑,东海滨兮南国。”那人唱道,“自相逢兮一笑,入我门兮蹉跎。”
岑吟猛然睁开眼,额头上大汗淋漓。
小女孩呼唤姐姐的声音仍在耳畔。她拭了拭头上的汗,喘了口气,勉强镇静下来。
前尘旧事忽近忽远,连双亲容貌都已模糊。低头看时,只见青衣道袍在身,衣摆下绣着四方白鹤。坐下蒲团微凉,抬头便是三清神像,慈眉善目,直望向悠远苍穹。
殿外青烟袅袅,日光正好。
岑吟轻叹一声,恭敬垂头,拱手叩拜。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徐徐踏入,步伐浅浅,像是怕扰了她清静。
即便他不言语,岑吟也知道来者何人。
“师兄。”她轻声道,“不必如此拘谨,我已出定了。”
“看来我来得很及时。”一个低沉又温和的声音道,“喝些水吧,刚刚从山泉里打上来的。”
岑吟缓缓起身,徐徐转向身后。微光透过窗棱落在那人身上,迎面便是一张笑脸,虽已成年,但温润如旧。
带自己回观中那年,他才十二岁。如今二十年过去,他早已过而立之年。但若只看他外表,却像是才及弱冠。
岑吟打量着那人不动,他正端着一方食案,上面盛着一碗清水,水面毫无波纹。
“余峰师兄……功力又进益了。”
“见笑了,不敢当。”
余峰性情和缓,多年未变。少年时原本样貌中等,谁知长着长着骨相现出,整个人如翻新一般一日一变。如今他的相貌极为俊逸出尘,性子又温润,不知有多少信女敬香拜神只为听他一句问候,抛桃花枝的更是数不胜数。
可惜师兄木讷也如旧,只一门心思修行,对其他事毫不关心,无动于衷。
岑吟望着他,见他依然如故,一时有些感慨,没有作声。
“不喝吗?”余峰有些惊讶,“每次坐寰毕都要饮一碗水的规矩,今日打算破了吗?”
“自然不。”岑吟忽然笑了,将碗端了起来。
余峰笑着侧头,目光落在殿中红柱上。那两根柱子是松木的,粗壮笔直,牢固地撑着巍峨的大殿。每根柱子上都挂着一张木联,据说是建庙的仙师亲手所刻,乃是釉云观的诫训,也是观中弟子的字辈。
上善若流水,无为自观心。
岑吟和余峰都是无字辈的弟子。釉云观出世久远,上字辈和善字辈的道人大多已成仙或辞世,只是据说仍有几个人留在观中,但从无人见过他们。提起来终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如其他师兄师姐们亲近。
曾有传言说,藏钧先生是善字辈中人,但他对此一向不做回应。久而久之,传闻淡去,也不再有人提起了。
岑吟喝了水后,觉得松泛了许多。她拾起放在蒲团下的拂尘,轻轻一甩搁在臂弯里。
“师兄此时来,只怕不止送水吧?”她轻声道,“可是那件事……又到了日子了?”
余峰点头。他收敛起笑容,深吸了一口气。
“是快到了。”他轻声道,“流字辈的……祭日。”
釉云观虽有十字真言,却没有流字辈和自字辈。观中曾发生一件事,自此后再不起用流字,与之相对便将尚未排到的自字也去掉了。
那一场巨变,岑吟亲眼见过,如今想起仍历历在目。
余峰同她一起出了殿门,两个人并行去了阴阳道场,因心照不宣而默不作声。
阴阳道场乃是釉云观正中广场,远处列着一道回廊,廊外是悠远崇山。广场中间用巨大的石料刻了一黑一白两只鲤鱼,呈太极状铺在地上。余峰来到鲤鱼图不远处,示意岑吟停下来,自己则走上前去。
他穿着一身青白道袍,包边上绣着许多银色小鱼。腰封下挂着一个碧色鱼符锦囊,他取下来打开封口,抓出了一把五谷。
这件事师傅都是吩咐师兄来做,岑吟并不知道都是哪些谷物,只隐约看到有薏仁,糯米和黑豆。余峰抓着那把谷子,轻声念着什么,随后将五谷撒在了阴阳鲤鱼上。
瞬间吹过的风变得刺耳起来。呜呜咽咽,似是有许多人在风中哭嚎哀求。
鲤鱼忽然动了。它们摆着尾部在广场中央转了个圈,互相颠倒了位置。
瞬间鱼图上便出现了许多道人,有男有女,十分年轻,最小的看起来只有七八岁。那些道人皆痛苦地跪在地上嘶叫着,肤色泛白,眼睛乌青,神色空洞而呆滞。怎么看,都不像活人。
甚至比死人还要困苦。
他们的样子十分惨烈,声音却只能通过微弱的风声传来。岑吟隐约还能听见那一声声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却不见任何人有机会超脱。
十九年了。
这些不得解脱之魂,全是流字辈中人。
他们因一时狂妄,竟想捕捉云海仙子,而被南国护道之仙,钦天神女亲临惩戒,将整个流字辈挫骨扬灰,也让釉云观背上了不敬诸神的骂名。
即便他们当中最小的才八岁。
那年,岑吟记得是自己入观的第二年。
都说南国有仙山,山中多道人。山高仙名,水深龙灵,若有道人羽化登仙,他所修之观,所居之山,便一夕之间举世闻名。
南国有七千多年历史,朝代十一个,但受箓在案的成仙之人只有一百二十三位。
想入青天,难上加难。
案中记载的最后一位成仙者,迄今已有千年。传说是位女坤道,飞升正果后并未留在仙界,而是请命回了她修行的道观,做了护观之神,欲守南国百世平安。
那座道观因此名声大噪,自此香火不绝,成为了南国第一观。而那位坤道的神位也被供奉在了后殿中,以神女为名,封号钦天。
从未有人见过钦天神女,千百年来,她不过是存在于杂曲戏文中的神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总是冷冷清清的模样,端坐云间高高在上。
神女昔时的道观名天玄观,飞升后慕她声名改为上钦观,香火极为鼎盛。因着有仙则名,观中道人渐渐都有些清高自傲,不将其他修行人放在眼里。
岑吟很敬畏钦天神女,莫名有些惧意。
釉云观虽不及上钦观有名,但却也是南国几处风水道场之一。岑吟刚入观不久,便被师兄余锋带着随众同去了上钦观,说这日是神女的生辰,特邀四方道友前来朝贺祈福。
岑吟那年不过六岁,牵着师兄的手跟在旁边亦步亦趋。师兄对着那些上钦观道人温和微笑,又夹着一丝小心翼翼。
那些人说师兄天资不好,又生来愚钝,十分排挤他,连带着岑吟也不受待见。他们两个排在最后面,等所有人都拜好了神女殿,才得以入内一观。
神女的殿中空荡荡的,没有塑像,只有一座神位,供奉着有些老旧的神牌。牌前的香炉里插着三只清香,旁边摆着鲜花瓜果,正中间放着一个铜盘,里面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拂尘。
传说这是神女修行时的法器,内藏利刃,曾经削铁如泥。如今已不能再用,自当供起来以敬神女。
岑吟见到那拂尘便抖了一下。
余峰问她怎么了?她说,我看见拂尘旁边站着一个人。
乙不栽植,千株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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