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一行人回到天泉山的红楼里,苏梦枕一路行,一路咳,咳声呛烈,远甚于他力战关七、与雷损对峙之时。
楼子里只剩下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杨无邪、师无愧、莫北神等几名要将。
王小石和白愁飞看着他如抽风般搐动着的肩背,眼中都流露出担忧之色。
杨无邪自一口白玉小瓶倒出了几颗药丸。
苏梦枕也不取水,仰首吞服,合目养了一阵子的神,王小石低声道:“大哥可能要先歇歇。”
白愁飞点首道:“我们晚上再来。”
苏梦枕忽然又睁开了眼睛,又发出森冷寒光,忽然道:“禁忌!那是禁忌!”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苏梦枕指的是什么,一时间都现出了茫然的表情。杨无邪反身入内,白愁飞却道:“那也不一定。”
苏梦枕即问:“为什么?”
白愁飞反问道:“我们今天是不是成功地打击了‘迷天七圣’?”
“至少是重创了关七。”
“关七他为什么会来?”
“他以为‘六分半堂’正与我们互相对峙,没想到我们竟会联手,先剪除他。”
“所以敌人给我们看到的破绽,未必是真正的破绽;”白愁飞道,“我们看不到的破绽,往往才是敌人的罩门。”
“你的意思是说……”
“同样的,敌人让我们看到的禁忌,未必是真正的禁忌。”白愁飞飞了飞眉毛,“雷损表面上对那口棺材敬若神明,可能只是故弄玄虚。”
“可能,”苏梦枕欣赏地道,“也可能不是。”
莫北神接着道:“如果万一是,我们就得要顾虑到,棺材里是什么?”
白愁飞立刻反问道:“如果雷损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大伤脑筋、大费周章、疑神疑鬼、投鼠忌器呢?”
莫北神微微一窒。杨无邪已从室内行出,手里拿着一册宗卷,道:“根据记录,过去八年来,‘六分半堂’在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雷损都抬出了棺材,没有人知道棺材有没有开启过,因为,在场的人,后来能活着的,只有一个狄飞惊。”
苏梦枕沉思。
白愁飞蹙眉。
“还有,‘六分半堂’的弟子,对这口棺材既敬且畏,如果是堂中小卒,冒渎了棺椁,必定就地处死;当年,有一名堂主,因为不小心把手在棺材上按了一按,雷损就叫人砍掉他按在棺上的两只手指,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在得到指令之前,行至那副棺木的十里之内。”杨无邪侃侃而道,“雷损在每一个月圆之夜,总是要独对棺木一个晚上,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苏梦枕忽问:“雷损把棺木搁在哪里?”
“不动飞瀑之前。”
“不动飞瀑是‘六分半堂’重地?”王小石问。
“是。”杨无邪道。
苏梦枕道:“后天我们正是要攻取这个地方。”
白愁飞问:“被砍掉手指的堂主是谁?”
杨无邪答:“他已被降为第十三堂主,‘独脚铁鹤’周角。”
白愁飞一皱眉,道:“‘六分半堂’不是只有十二名堂主吗?”
杨无邪道:“周角被贬,只算是半名堂主,地位略高于丁瘦鹤、厉单、林示己、林己心等香主。”
白愁飞沉吟道:“哦……”
苏梦枕神眼一亮,“二弟的意思——”
白愁飞道:“除了狄飞惊之外,周角是曾最接近及接触过那口棺材的人。”
苏梦枕道:“我们当然不能向狄飞惊求证的事──”
白愁飞接道:“却可把周角请回来问问。”
苏梦枕道:“‘六分半堂’断不会料到我们竟会打一名连堂主都算不上的人的主意。”
白愁飞道:“何况,周角手指被砍,心怀怨愤,就算未必会出卖‘六分半堂’,但也对那口棺材心存嫌恶。”
苏梦枕唇边居然微微有点笑意,“所以,有时候,看来没有用的人,却常常大有所用。”
白愁飞道:“同样,看来毫不起眼的疏忽,却往往造成致命伤。”
苏梦枕道:“但这个伤肯定是‘六分半堂’的。”
“凡是伤,都会痛,敌人的伤处,就是自己出击的重点。”白愁飞道,“不过,像狄飞惊那种伤,实在很可能反而成为袭击人的致命伤。”
苏梦枕点点头道:“你注意到了?”
白愁飞道:“我看见了。”
苏梦枕道:“别人以为你很骄傲、很自负的时候,你却什么都留意到了。”
白愁飞道:“所以我才自大得起。”
苏梦枕一时说不下去。
王小石即道:“你们是说狄飞惊曾抬过头?”
苏梦枕道:“在闪电的刹那。”
白愁飞道:“在拦截关七夺路而逃之际。”
“狄飞惊的头骨没有折断,他自然也可能有武功,可能还是绝世的武功。”王小石问,“只是他为啥要做这样的隐瞒?”
“他要人掉以轻心。”白愁飞道,“敌人集中注意力在雷损,他就可以在重大关头,助雷损一击而胜。”
“不一定。”苏梦枕忽道,“也有可能助我们一击得成!”
“哦?”白愁飞目注苏梦枕。
“雷损也不一定知道狄飞惊的颈骨没有断,”苏梦枕道,“或者,狄飞惊的颈骨的确折断过,可是现在又复原了。”
杨无邪道:“问题是在:雷损与狄飞惊合作无间、肝胆相照,并肩作战的原由,我们找出来了没有?”
王小石笑着说:“他们肝胆相照。也许是因为他们一个生有肝病,一个患有胆病。”
莫北神却正色道:“但只要找得出原由来,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苏梦枕微喟道:“不过,天底下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也没有拆不散的关系,永不变质的感情。”
白愁飞一哂道:“所以,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永久的仇敌。”
王小石忽然大声道:“不对!”
白愁飞瞪住他道:“就算不对,也是事实。”
王小石道:“要是人生是这个样子,那还有什么好玩?”
“活着是件庄严的事,没啥好玩的。”苏梦枕淡淡地道,“现实本就不好玩得很,只有在梦中才好玩。”
“活着就算不庄严,也很无奈,因为你除了死,就是活,没有别的选择。”白愁飞道,“所以我要活得好,活得光彩,活在胜利中,那才活得过瘾,活得痛快!”
“因为这是梦想,所以我们都活在梦里,偶尔也算是会有好玩的事儿。”苏梦枕居然笑了,他一笑,又咳嗽,眉一蹙,像是什么地方刺痛了一下似的,可是他若无其事地接道,“这是红楼,我们彷佛都是活在一场红楼的梦境里。”
王小石喃喃地道:“不过,我们能在一起,共商大计,倒真似一场梦。”
“不过,到了后天,这场梦就得醒了。”苏梦枕道,“不是‘六分半堂’惊梦,便是‘金风细雨楼’的梦醒。”
王小石问:“所以你才故意表现得非常骄傲?”
苏梦枕道:“我要让他们都以为我骄傲。”
王小石道:“骄傲的人容易大意。”
苏梦枕道:“我就是希望他们以为我正在大意。”
王小石道:“但雷损也要你以为他懦怯。”
“所以我跟他真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苏梦枕居然笑了出声,“他尽量胆小怕事,我全面趾高气扬,真正的实力谁也不知,双方都在试探虚实,我们都是在演戏!”
白愁飞笑道:“人生本就像一场戏。”
王小石咕哝道:“我宁愿像梦。”
苏梦枕对白愁飞道:“你我那一场戏,也演得很逼真。”他顿了一顿,又道:“就像真的一样。”
王小石恍然道:“你们……原来……”
苏梦枕微笑道:“我要老二当众与我冲突,让他们以为,我们军心未固、人心未稳。”
王小石苦笑道:“果真是敌人让你看得见的破绽,可能是个陷阱。”心中忽掠过一个念头:他原以为白愁飞和苏梦枕真的容不下对方,只担心一山不能藏二虎,而今得悉反而是双方当众演一场戏,受欺瞒的是自己,心中也真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他很快地便开解自己:
大哥和二哥配合无间,为的是对敌,他俩没有真的龃龉,那是好事,自己应该高兴才是!
却听白愁飞道:“不过,对关七放虎归山,对‘六分半堂’身闯虎穴,我还是非常反对。”
苏梦枕道:“你不明白的。”
白愁飞道:“那你就让我明白明白。”
杨无邪插口道:“楼主行事,莫测高深,不一定要事先道分明。”
白愁飞道:“事先明白,总好过事后反悔。”
师无愧忽道:“你是什么东西!公子做事,要先跟你说原由?”
白愁飞道:“我是副楼主,你这样对我说话,算是什么态度!”
苏梦枕低叱一声:“无愧!”
师无愧低首退后不语。
白愁飞兀自道:“关七已去,来者可追,但我们没有必要让敌人以逸待劳。”
苏梦枕脸色一变,道,“我自有分数!”
白愁飞仍寸步不让:“我们是在同一战线上,理当明白个中内情。”
王小石慌忙道:“我们才加入不久,很多事情还未拿捏到分寸,机密大事,确乎不宜太多人知晓。”
白愁飞仍道:“连我也不可以知道?”
“如果你是‘六分半堂’派来的人,”苏梦枕冷笑道,“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岂不是正好入彀?”
“好,好!”白愁飞怒笑道,“我来帮你,你竟以为我是奸细!”
“这是我楼子里的事,关系到上上下下千百人的性命安危,我自然要审慎从事。”苏梦枕冷着脸色道,“再说,你来帮我,我也一样帮了你:没有‘金风细雨楼’起用你,你又如何能逞野心、立大业?”
白愁飞愤然道:“你以为我非‘金风细雨楼’便不能创道立业?”
“非也。”苏梦枕依然沉着地道,“我就是看得出你们两人非池中物,日后必有大成,才诚意邀你们进楼子里来。”
王小石见白愁飞和苏梦枕又过不去起来,忙圆场道:“全仗大哥的慧眼和栽培,不然,我还在路口医跌打,二哥仍在街边卖画。”他这几句话,是由衷之言,说得十分诚挚。
白愁飞静了一阵子,忽问:“你怀疑我们?”
苏梦枕一笑道:“要是怀疑,你们现在还会在这里?”
白愁飞是一个非常坚决的人,他坚持问下去:“你要是不怀疑我们,为何在这生死关头,仍有所隐瞒?”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苏梦枕平静地道,“就算是无邪、无愧,他们跟在我身边多年,有些事,他们仍然是不知晓的。”
杨无邪即道:“但我们并没有追问。”
师无愧也道:“因为我们信任公子。”
“你既不信任我,我又为何要信任你?”白愁飞固执地道,“你既防范我们,又为何要重用我们。”
“你错了。”
苏梦枕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因为太过重才,才一直没有发作。“我就算怀疑你,也会试用你,不试用你,又如何才能信任你?在暴风雨前,我们还不能同舟共济,你还不能对联手放心,那只有徒增覆舟之危了!”苏梦枕道,“任何人都不会在一开始就信任人,何况,你们出现的时机,恰好就在‘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决一死战之际,未免太过凑巧了。”
这次到王小石忧心忡忡地问:“你认为我们是故意潜入‘金风细雨楼’卧底的?”
苏梦枕道:“不是。”
王小石问:“为什么?”
苏梦枕道:“因为谁也料不到我会这样地重用你们。就算你们很有本领,我也可以弃置不用,甚至着人杀了你们。但是谁也无法料定我的反应,所以不太可能布局来卧底。”
他了顿,又道:“更何况,在雨中废墟里,我吃了一记‘绿豆’暗器的时候,你们就有机会在那时候杀了我,根本不需要做卧底。”
王小石目光垂注在苏梦枕的腿肚子上:“‘绿豆’很毒?”
苏梦枕道:“毒得超乎想像。”
杨无邪道:“花无错存心背叛,要取公子的命,不够毒的暗器,他也不会使出来。”
王小石担心地道:“不知……有没有妨碍?”
苏梦枕还未答话,白愁飞已道:“他不会回答的。就算答你,也未必说真话。”
苏梦枕眼里已有了笑意:“你很聪明。”
“我喜欢交聪明的朋友,最好是人又聪明,良心又好的人。”苏梦枕忽把话题移转,“正如找老婆,我喜欢人又长得漂亮,心地又好,又能干聪明的女孩子。聪明的人,大都能干。长得漂亮,固然重要,因要对着一生一世,要是不够聪明,那漂亮只是虚壳,徒增烦恼。故此,宁愿不甚美,也不可不够聪明。美会逝去,聪明永存;可惜,人世间又美又好又聪明的女子,不可多得,纵是男子,也少之又少。”
王小石笑道:“雷姑娘美极了,人又聪明,良心又好。”
“良心我不知道,她武功却是不成。”苏梦枕也笑道,“不过她确是又美又聪敏,所以我要托你一件事。”
王小石乐得把白愁飞与苏梦枕的争执化解,忙问:“什么事?”
“在私下与你说这件事之前,我们正要面对的是后午‘六分半堂’之会。”苏梦枕长声道,“我们现在有一些事是必须要做的:那就是要有充分的歇息,然后──”
“我们再聚于此地,共同筹划攻破‘六分半堂’的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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