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有福婆娘怀着头胎的时候,二十不到的有贵也成了家,有贵娶的是易政柱家的长女易萍。有贵做事细致人也标致,易政柱是看着有贵长大的,平日就甚是喜欢。
一日大伙收工回的路上,易政柱停下脚步,等到身后二十余米的丁香赶过来时,他认真的对丁香说道:“嫂子,今天我想跟你说件事。”
丁香一边走一边回道:“政柱老兄你有么子事我听着呢!”易政柱顺手摘下丁背上的背篓挎在自己右肩上,说道:“嫂子,你家有贵也大了,我屋里易萍虽一般,但她还勤快的!我琢磨着如果你要是看得上我们撮合撮合她们,你看成不?”
丁香一听,满心高兴,停住脚步忙回道:“看你老兄讲的,我还有么子看得上看不上的?!只要你家易萍不嫌弃我屋里穷,我欢喜都来不及!你家易萍我自打小时起就瞧着乖巧懂事,平日她和我家有贵也合得来,小时候我和丁娥嫂嫂一起食堂做事还取笑要对亲家呢!今天你这么一说大家就明朗了,只是委屈你家易萍哒!”
就这样两人一路有说有讲的回了家,二个月后平日就相识有些好感的有贵与易萍喜结连理。
日后丁香讲起这事满是自豪,说人家娶媳妇今日请李媒婆,明天央曹媒汉,鞋子衣服不晓得送了多少也娶不到媳妇。我单身寡妇一个,媳妇自家找上哒门呢!
几年后,有福有贵兄弟陆陆续续给丁香添了四个孙子一个孙女。寒香因为当年家里没呷的没有念过书,小小年纪便出工做事,同丁香一起供着读书上进的邹龙念着书。
那几年是丁香人生高光时刻,一大家子兄贤弟敬,儿孙绕膝喜乐融融。
七五年春天,自小呷了不少苦的寒香出嫁了。邹龙正念着高一,有福兄弟自家儿女众多帮不上手,丁香一个人挣着工分出外打些棕绳也渐感吃力,无法供养邹龙读书了。
有贵看在眼里,心痛起已年过五旬有些白发的母亲。
一日中午,有贵给丁香送一些菜疏过来时,他悄悄对丁香说道:“妈,邹龙也十六七岁的人哒,我和大哥崽女多帮不得你么子,我看邹龙这书莫读哒,趁早攒些家底成个家是正理!”
丁香闻言没有作声,沉思一刻后接过有贵的菜疏做起了饭菜。丁香娘俩唠磕时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此刻从镇上走读回家拿米菜的邹龙正在窗外听了个明明白白,他听到后默默躲开了,直到有贵回去了才进了屋。
丁香看见邹龙回来,便问道:“三伢几,你今朝怎么比以前回得早?我寻思你还有个个把钟头才回的,去,我刚添的饭炉,你去烧下火,饭一下子就搞好哒的!”邹龙没有应声,返身去材屋里抱了些柴火烧了起来。
呷饭时邹龙闷头不语呷着,丁香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老三,你今天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这次考试冒考好?”
邹龙有些心痛,这次他考试考了个全班第一名,本来有节体育课要上的,他一高兴跟班主任何老师请了个假,本来想提前回家给丁香一个惊喜。
他下意思摸了摸黄书包里的期中考试成绩单,犹豫片刻后手放开语气沉缓的对丁香说道:“考得一般,妈,我想同你说个事,你莫生气!我们学校好多老师讲,现在上大学都是大队公社推荐的,成绩好也不顶事,我想我这个书冒得念的必要哒。明天跟大哥讲,我要到队上出工,我平日干的活不多,挣个五分工总行吧?!”
丁香一听沉默了,有些惋惜的说道:“老三,听说只要成绩好,老师提名,然后再由公社大队推荐的!你平日学校表现据何老师他们讲还可以的,你怎么放弃哒呢?”
邹龙放下碗筷,深吸了囗气,说道:“不说哒,反正书我是不读哒的,谁爱读谁去读!”说完后回头去大哥屋里去了。
有福听完邹龙来意后也有些吃惊,便劝说起邹龙来,“老三,你书念得好好的,咋说不念就不念哒!以前老兄们冒读么子书,是因为爹病哒屋里冒得呷饿死人才不读的,你现在饿些呷还是有的,是不是学校犯了么子事?!”
邹龙没有辩解,摞下句反正我不读哒,明天你随便安排我点事做就好!
从那天起邹龙便没有回过学校,有福没得法,只得暂时安排了他同妇女们一组做些工。邹龙也不挑不拣,同一帮子小媳妇大姑娘日起日落出起了工。
二个星期后,去县城参加学研考核的何老师回来一看邹龙不在,询问下才晓得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来上课了。
震惊之余何老师觉得有些惋惜,他也晓得当时农村的不容易,辍学是平常见惯不怪的事了。他思索片刻后决定还是去邹龙家搞个家访,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再说。
何老师是原国民党县长何鸿光的孙子,和邹龙一个大队的。他祖祖辈辈诗书传家,是个嗜书之人。虽自幼家庭成分不好,呷尽哒苦,但始终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深刻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性。
在***时期修的水库堤坝上,何老师远远看见了牵着牛的邹龙,于是兴奋的大声叫道:“桂邹龙……”
邹龙见是何老师来了,没有激动,一声不吭地转头牵着那头老水牛回了队部牛棚。望着平日何老师长何老师短,整日拿着课本向他虛心求教的邹龙远去的背影,何老师若有所思,也不计较继续来到丁香家中。
见到何老师的来访,丁香连忙热情招待起来。听完何老师来意,丁香甚是感激,便打发人去找邹龙同何老师回校念书。
左等右等,从太阳当空等到残阳如血时还不见邹龙身影。何老师看了看天色,便对丁香说:“婶几,你屋里邹龙读书发得狠,人又聪明!书读好哒将来总有用处的。这样吧,时间不早哒,我先回学校哒!你做做邹龙工作,明天一早来上课,我打个招呼学校也不会作旷课处分的,落下的功课我亲自给他补,他人聪明,个来月就追上来哒!”说完后何老师告辞回了学校,夕阳下丁香送了半里地才回屋。
邹龙到半夜才回的屋,看到油灯下围坐的丁香有福俩个,他低着头理也不理进了自个屋里砰的一声关了门,然后倒头躺到床上蒙着被子睡下了。
有福见状,便隔着房门对邹龙说道:“老三唉,你这是犯的那门子心思呢!我做大哥的你不理我,我不计较你。人家何老师平日对你如兄如父的,你怎么可以不理人家呢?你比老兄们都多念哒几年书,这个理你应该懂的!”
邹龙听罢,过了一会,头伸出被子回了句“以后有机会见何老师,我会向他赔礼的!”后便不再吭声。有福见状便转述了何老师的来意和讲过的话,然后说道:“老三,明天你依大哥的,听老师的话还是回学校吧!”
任凭有福丁香母子说什么邹龙再也没有应声,三母子就这样沉闷了个把钟后,丁香有福才有些惋惜的回屋睡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邹龙便去牛棚牵牛做工去了,没有回校。
几天后有福思来想去不是个理,便抽空去了一趟学校找到了何老师。何老师热情接待了有福,思考片刻后对有福说道:“有福老兄,这样吧,你家老三思想冒转过弯来!学校这块我先替他应付着,能尽快来读书最好,实在不行我帮他办个休学证明,来年再念一样的。”有福一听很是感动,千恩万谢起来。走的时候还把邹龙的课本簿子拿了回家。
接过大哥拿回来的书本,邹龙默默地把它们装进了床头的衣柜里。
又十来天过去了,何老师见邹龙没有回校,寻思之下找了平日同邹龙要好的数学老师骆老师商量再去家访一回。骆老师也很疼心,二话不说便同何老师去了丁香家。
见到两位老师,一个多月未见的邹龙没有再躲藏。他殷勤的帮丁香招待起了两位恩师,斟茶做起了饭。骆老师接过邹龙的茶水,打趣的说道:“邹龙啊,你这杯茶我舍不得喝,想等你保荐上了大学后再呷你的谢师茶咧!”骆老师这么一说,顿时气忿都和缓起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聊起了邹龙读书的事。邹龙一边做事一边静静听着,心里触动还是蛮多的。
两位老师走的时候,邹龙没有随他们回校,但送了两位恩师好远好远才回家。
临别时何老师语重心长的对邹龙说:“邹龙啊,我也只痴长你三五岁,论岁纪来讲叫声哥哥就行!若按辈份来讲,我还要叫你声叔,显祖姑母是我二奶奶呢!多的我不讲哒,说句当今时下犯忌的话,挖锄头是挖不出一个强大的国家的,只有念好书掌握了知识才能彻底改变我们祖祖辈辈头向大地屁股朝天,泥巴里讨呷的命运!你回去好好想想,再迟的话插班可能跟不上功课哒,再说学校领导也不充许的!明天你不来我就帮你办个休学证明,明年再读!”邹龙听到这,泪水都差点溢出来了。
烟黛暮色中,邹龙深深弯下腰,冲两位如兄似父的老师们躹了一躬!
第二天邹龙仍然没有去学校,有福抽空又去了学校一趟,帮邹龙办理了休学证明。临走时何老师破例送了有福一程,交待说,你家老三是块读书的料,耽误了太可惜!
七五年阳历九月,有福家大儿子周康念起了小学。周康兴冲冲的拿着新发的课本回了家,吵着要有福给他在新课本上写上他的名字。有福瞥了瞥一旁的邹龙,说道:“你爹老子冒读几句书,字像鸡爪子刨的一样难看!你叔念的书多,字漂亮,让他给你写一个!”周康一听,便拿着书本找上了邹龙。
邹龙抚着大侄子堑新的课本,有些沉醉的嗅着新书本散发的清香油墨味沉默了好一会,才转身从衣柜里找出他几个月未用的钢笔。甩了一下墨水才慎重的在新课本上分别写下桂周康,一行字。
黄昏时刻,回屋找东西的有福无意看见了邹龙正在自己屋里翻出来了他的课本,心无旁骛的认真阅读着,时不时还在课本上注解着什么。有福见状,便慑手慑脚出了屋,怕惊了看书的邹龙。
后来出工时邹龙还因为看书的事与队上桂芳打了起来。
那是挖红薯的时节,邹龙早上出工时便一人早早上了山,等其他人上山时他已挖了大半担了。等他挖好一担装好回家时,拖踏些的还才开始挖呢。
他担着红薯走到山下拐弯偏僻处,偷偷拿出自已带在身上的几何书看了起来。本来他看书只看个十来二十分钟的,那回却让一个例题难住了。冥思苦想下不得要领,便顺手拣了块黄片石在地上写算起来。一入神便忘了时间,后来的桂芳担着挖好的红薯来到身后也没觉察到。
桂芳放下红薯,取笑道:“我还以为你今天觉悟多好,原来躲这里偷懒来哒!”邹龙一听有些不好意思,忙收起书本准备担红薯回家。
那桂芳瞥见邹龙书本,便变本加厉讥笑起来:“呦,了不得!装么子大学生,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红脚杆子一个,屁股晒臭哒的人!”邹龙一听急了,回了句:“我看我的书关你的屁事,你嘴巴子给我放干净些……”
那桂芳也不是好惹的,就这样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最后扭成一团动了手。土里干活的人们闻声赶了过来,七手八脚才劝扯开来。晓得情况后的有福将两人狠狠训了一阵,收工时留他俩个多挖了一担红薯才算了事。
此事传到二嫂易萍耳里,便关心起小叔子读书的事。几番追问下她才从有贵嘴里晓得,邹龙是因为那回有贵跟婆婆讲不要邹龙再读书了的事。
易萍听完有贵的话,有些生气的说道:“难怪老三书念得好好的就突然不念哒,原来是你作的怪!我看老三就像个读书的人,你偏偏让他去摸锄头是不是浪费哒,天底下还少哒他这把锄头吗?!”
有贵让易萍这一顿训,才明白了自己当时说的话是多么的愚蠢。
第二天他便和易萍主动找了有福夫妇聊了邹龙念书的事,说如果老三念书娘供不起,我们两个做大老兄的尽自己能力帮帮!只是易萍刻意瞒了有贵那回同丁香讲的话。
有福一听,立马同意了有贵夫妻的意见。只是旁边的老婆曹寅秀面上有些不情不愿的神色。
冬至那天,有福组织了全家开了个家庭会专门讨论了邹龙念书的事,有福作为大哥,长兄为父发了言。
主要意思是老三的书明年春上一定要接着念,至于老三呷饭读书的负担,妈也五六十岁的人哒已经是有心无力。我们做老兄的总比她挣的工分多,老三高中二年的呷饭问题由二个大老兄一家供2百个工分先念好高中再说。将来如果老三有幸光宗耀祖上哒大学的话开支更大,那时每家出个7百分工。日后我家老三出息哒,还怕他忘了我们吗?!
有福这么一讲,众人都冒得话说了,当即便全体通过了。
丁香一见有福兄弟这个态度有些感动,忙拉了拉邹龙一把,说道:“老三啊,你书要继续读好,你将来有哒出息一定要记得两个老兄的恩情,今世的兄弟,来世就不一定还投胎到一个屋里的!何老师,骆老师对你那么好,我只发了个蒙,也晓得福龛上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字的!有福唉,你们两个大老兄崽女也不少哒。今年老三休哒半年多学,一天五分工也挣了千多个工分,除去呷饭的工分到年底余个三二百个工分还是可能的,料想二年高中还是应付得起的!这样吧,娘讲的作数,高中二年暂时我应付着,将来上得成大学你们再帮不迟!”
原有些不乐意的曹寅秀听婆婆这么一说,立马满口答应起来,嘴上还说了好多的漂亮话,她心里却暗思着老三能不能上大学还不一定呢!
邹龙见哥嫂们这个态度,感动的泪圈都红了,就差泪水没掉下来!
七六年开春,邹龙又收拾起书本在大哥的陪送下回了学校。
说来也巧,何老师本来是教高二毕业班的,因为学校临时调了个傅老师过来当了毕业班主任,休学差不多一年后邹龙又在何老师班上读书。何老师和邹龙都很高兴,何老师还激动的和有福说道:“缘份,缘份!注定我和你家老三还有二年师生情谊!”有福忙回道:“幸苦何老师哒,我家老三全靠你哒!”
有福回家时,邹龙送了好一段路。临别时有福谆谆教诲邹龙好好念书,要对得起寡母老师。邹龙听完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重新入校的邹龙更加发狠读书。七七年后中央正式恢复了高考,得了消息的邹龙甚是高兴。
高考那几天,丁香抽空去学校给邹龙送了些好呷的。考场内,邹龙妙笔生花奋笔书人生;考场外,慈母丁香心神不定焦急如焚。
出成绩那天,丁香一家都沸腾了!在建国后中断恢复的头届高考考试中,邹龙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丁香接过邮递员送来的红色录取书时双手都颤抖起来,领着邹龙当即在堂屋里朝原来神龛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
去长沙上大学前,丁香热热闹闹的办了升学酒,何老师骆老师也来了。何老师还亲自用毛笔书写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对联送给了自己钟爱的学生。
丁香双手捧着何老师送的对联,嘴都乐得开了花,口中念叨着:“先生有心哒,以前福龛上讲的天地君亲师,两位老师对邹龙比我做娘还好还上心呢。将来邹龙有哒出息,一定要他报答你们才好!”
去长沙读书时丁香把有福有贵两兄弟凑的学费粮票交给了邹龙,有福还把自己结婚时只穿过一回的白色衬衣给了邹龙。
怀着寡母兄长殷殷关切深情的邹龙来到省城读起了书,开辟了一条有异于父母姊妹们不同的人生路。
第四十一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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