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现在的社会真的是太浮躁了。”男生说，脸上一如既往的微笑。

女生低头看前面的路。天上的云是层次不同的灰色，仿佛时间也跟着变慢。

男生接着说：“现在那么多人跳楼，对得起养育他们的父母么？那么多人当小偷，当二奶，难道不觉得羞愧么？唉，生育管控，文化入侵，现在的拜金主义啊。”

男生背着他的书包，里面是放假布置的作业，沉甸甸的。他们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很多别的学生也走在这条路上。

“我觉得，我们国家缺少了老祖宗留下的根基，我们有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有儒家，道家，法家……”男生才说到一半，这时候。

女生转过身，盯了他一眼：“胡国栋同学，你说的这些和学习有关吗？”

“但是，你不觉得，那个……”

“既然没关系，你想这些有什么意义？明天有随堂考试，我得去准备了。”

女生迈开步伐走了，留下男生在她身后喊。

“啊，等一下——何凌叶！”

女生头也没回。

路边的乞丐脸上有绛红色的烂疮、两脚畸形，用他的脏手在垃圾桶里掏瓶子，还疯病似的喃喃唱唱。

钱哟

真是个好东西

能让死人复活

能让活人去死

能让好人变坏

能让坏人变好

大家都盼它，望它，渴它，求它

钱哟

真是个好东西

婴儿一出生就知晓了这个字

老人快入土了还没忘这个字

你有了钱

到哪都是天堂

你没了钱

到哪都是地狱

人是不是钱做的呢？

要不然

为什么没了钱就死了呢？

那些没死的，就全都疯咯

钱哟

真真正正是个好东西

谁叫这是2008年

不是1998年，也不是2018年

这是2008年

这是2008年

这是2008年……

青山市朝阳国际学校，好个气派的名字！

这几个字刻在光滑如雪的大理石碑，后面是宽宽敞敞的学校正门，学校里头花团锦簇、教学楼高大如城堡，不愧是新山区富人云集的贵族学校。

作为教育产业化的示范性学校，朝阳中学只有富学生和苦学生，凡夫俗子和社会渣滓是进不来的。年年高考状元都花落朝阳，各种全国比赛朝阳均笑纳魁首。这是一所怎样的学校？顶尖中的顶尖，名牌中的名牌。

高中教学楼“广雅楼”的楼顶，立了两条鎏金大字：培养具有民族灵魂，世界眼光的现代人。

女生立在教学楼前，那拱“龙凤桥”，下面溪水静默地潺潺。在用作年级大会的教学楼正门，顶部的电子屏不止不歇地滚动学校新闻。

【恭贺朝阳中学荣获教育局颁发的“十佳道德模范学校”称号】

不是这一条。

【欢迎国民代表宋夕楠女士莅临我校视察】

也不是这条。

鲜艳的红色字符在深黑色的电子屏幕，一格一格移动，终于。

【热烈祝贺我校高二学生何凌叶获得第十四届全国诗词大赛冠军】

不对，还不够，不止是这样。

第二条接踵而至。

【同时何凌叶已通过985大学内部考试，将在高考获得优先录取特权！】

云，阴森森的。

女生立在原地，学生们低着头匆匆走过，此时她的心中有音乐。

她那张冷漠的脸庞，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是胜利者的微笑。

当女生来到教室，还差一刻钟就到早读时间，但尖子班的学生们已大多到齐，这时候还没到的人属于自暴自弃。

有几个女同学在谈论追星，但一见到班长来了，就立马闭口缄默。女生就像阵风，吹到哪儿，哪儿就会沉默。

几叠试卷啪的一声砸在书桌上。“收作业了！自觉把试卷交过来，我统一交给老师。”

别的课代表也开始收作业，同学们秩序井然地挤进几个不同的圈子，有求于谁就先交谁的作业。尖子班的学生从不搞拖欠。

大家将女生紧密地围起来，女生严肃地坐着，整理着试卷，听着大家的阿谀。

同学A说：“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贱女人叶子啊，你上节课推荐的纪伯伦，我看了他的诗歌，写得可好了。”

同学B接过话茬：“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恶不恶心就是就是，纪伯伦写的《先知》我看了好几遍，里面的文字涤荡心灵。”

同学C交了作业，打趣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死？！嘿嘿，所以说叶子是看诗写诗的小高手，我们以后就叫你‘小诗公主’吧！”

同学们听了，纷纷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起来。“呸，你这种贱女人，凭什么踩在我们头上”“每次考试都年级第一，肯定作弊了，骗谁呢。”“她的底细我知道，他爸是个人渣，他妈是个疯子，她也不是个东西，现在成绩好了，还真把自己当公主。”

女生听不见同学们夸了些什么，因为他们内心深处肮脏的思想，清晰地传递进她的脑中。她还看见远处一个不交作业的同学，脑袋正被蠕虫啃食。

那条蠕虫有半个足球大，用门牙撬开头骨，无数根锋利的节肢小脚扎进皮肤，在大脑筑起它安逸的巢穴；整个脑袋被啃去一半，然后用蠕虫巢填补空隙，进食留下的废液从人的面颊滑落，蠕虫时而优雅地摆动它的头部。

这个人已经死了，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就像没有人知道女生能窥探他们心中的肮脏——隐藏在黑暗的丑恶，另一个世界的怪物，过去的幻影和死人留下的记忆——网络上把这种现象称为异灵闪现。

然而她最关心的事情，却并不是这些。

那个人今天没来学校。

老师开课了。首先必定讲讲人才和庸才的差别，奋斗和堕落的差别，富二代和天桥上乞丐的差别，然后念一句“之乎者也”，才正式上课。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不爱学习，谁就会被淘汰。

下课时间，胡国栋滔滔不绝，几个女生痴迷地围拢他。

“你们知道SC空间么？”

“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我来讲讲。现在外国已经流行一种头戴式的新型电脑，叫做Spiritualputer，我们国家把它叫做‘脑端’，大脑的脑，终端的端。”

“脑端可以将人的精神直接与互联网相通，大脑本身作为数据处理器，这是以太时代才能实现的精神科技。”

“胡国栋~你懂的真的好多哦~”

“我好羡慕你哦~”

故作谦逊的傲慢者，两面三刀的失智者，麻木冷漠的过路人。窗外黑色的雨静静地下着，但女生知道，这雨同样也是异灵闪现。

下课的10分钟太过漫长，声音太嘈杂。话语讲得有多甜，心里的声音就有多丑陋不堪。

你说，这些伊比路这么坏，国家为什么不把他们全杀了。

我要是能成异人，先去偷个几百万，然后贿赂警察局长，就没人能抓我啦。

全国的人口那么多，我们该把懒惰的人口清理掉，只留下优质的人口。

女生拿出《飞鸟集》，细细地去读，世界才稍微安静下来。

【有一次，我们梦见我们是互不相识的】

【我们醒来，发现我们原来是相亲相爱的】

男女生距离不得少于一米

全年级倒数几名要在讲台下跪

听说了吗，又有人跳楼了

——活该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歌唱，又飞走了】

我们朝阳集团的学区房卖得很好

最近公司上市，股票走势一路攀高

明年高考，我们必须再创造几个状元

【世界吻我以痛，而我报之以歌】

父母养育你们，你们凭什么不好好学习

早恋是罪恶的

老师做的事都是为了你们好

快乐学习是天大的谎言

【是大地的泪滴，使她的微笑保持永远青春】

军事化管理，就是剔除学习以外的所有个性

像工具一样保持劳动

每个个体都像一颗颗螺丝钉

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保持机器的整体运转

最近还有新的教育理念，就是“监狱化管理”

孩子没有童年不是大问题，没有好的文凭才是大问题

——

——何凌叶，你的学习真好，我们能做朋友吗

——何凌叶是同学们的榜样，是我们学校的骄傲

——何凌叶，你为什么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我真的好崇拜你

何凌叶……何凌叶……何凌叶……

何凌叶……何凌叶……何凌叶……何凌叶……何凌叶……

——

别来烦我！

我怎么样关你屁事！！

我是废物又怎么样，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轮不着你来教训我

跟你做同桌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