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恒舟大喝一声,斜里砍出一刀,于王公公两条腿上各划一条口子。王公公闷哼一声,翻身倒地,创口血流如注,一时难以起身。
郑恒舟以刀尖抵住王公公的颈部,说道:“王公公,今日你技不如人,抓不到我,自己想办法回去交差。我这就离开此地,从此与保定巡抚衙门再无瓜葛。你若为今日之事,为难巡抚大人,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说完将刀丢在地上,转向刘敬先道:“巡抚大人,卑职……”
“且慢。”白草之突然说道,走向前来。
郑恒舟心下一凛,转过身去,神情戒备。只见白草之来到王公公身边,低头说道:“王公公,你说要回报厂公,叫我人头落地?”
王公公道:“那便怎样?”
白草之摇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说着手起刀落,王公公人头落地。
郑恒舟叫道:“白千户!”
白草之回头向手下锦衣卫道:“东厂番子,一个不留。”
锦衣卫得令,一个开门离开,一个杀了地上的护卫,自窗户跳了出去。
郑恒舟待要阻止,白草之已经迎上。“郑兄,东厂阉人心狠手辣。你今日放虎归山,日后麻烦的是刘大人。”
“可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东厂之人,死有余辜,郑兄不必妇人之仁。”白草之还刀入鞘,拱手作揖:“郑兄掳劫钦犯,残杀东厂,罪过大了。还是趁天亮之前赶紧出城。各位还要商量说词,在下不打扰了。今日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又向刘敬先作别,随即大步离开。
白草之走后,刘敬先吩咐道:“远志,出去门外看着,别让人任何人进来。”
陈远志道:“是,大人。我先让人搬走尸首。”
刘敬先扬手。“一会儿再说。”跟着又向宋师爷道:“师爷,你先去打理打理。”二人得令而去。
郑恒舟拱手道:“给大人添上这等麻烦,卑职好生过意不去。这些年承蒙大人照顾,今日特来向大人辞别。”说着伏身拜倒。“恒舟感谢大人知遇之恩。”
“快别多礼。”刘敬先连忙将他扶起。站定之后,问道:“你打算上哪儿去?”
郑恒舟答:“先离开北直隶。想办法与我师弟会合,瞧瞧有无帮得上手的地方。接下来何去何从,到时再做打算。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刘敬先感慨道:“眼看朝政混乱,有才干的人不是被捕入狱,就是被迫远走它方。这样下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回想万历年间,皇上不肯上朝,朝政不修,缺员不补,奏折不批,臣子连告老求去都不可得。好不容易盼到光宗皇帝继位,朝政终有起色,想不到在位不过一月有余,光宗皇帝就纵欲驾崩。当今圣上本来该有一番作为,却因为朝臣结党内斗,而对朝政失去耐心,重用宦官,让魏忠贤这等小人得势。如今阉党酝酿许久,势力庞大,只待他们部署完毕,证据做足,那就万事休矣......”说着摇了摇头。
郑恒舟劝道:“大人,大势如此,咱们势孤力单,只好隐忍一时。”
“你忍一时,我忍一时,如此隐忍下去,天下都让魏忠贤拿去了。”刘敬拉先走到茶几旁,翻开两个茶杯,提起茶壶来倒茶。
他意示郑恒舟过来坐下,推了杯茶给他。
自己吹了吹早已冷掉的茶,喝了一口,问道:“恒舟,我一直以来就只在你们面前出一张嘴,评论朝政,却始终毫无作为,只想明哲保身。其实你心里很不以为然,是吧?”
郑恒舟道:“不在其位,不掌其事。大人担任保定巡抚,勤政爱民,份内之事毫不懈怠。朝廷中央的事情,那也不是大人管得了的。”
刘敬先摇头道:“左、杨两位大人数次欲举荐我进入兵部任职,是我一直推辞不就。我甘于当个地方官,就是为了不要去淌那些混水。我整天嘴里大放厥词,但在有机会时,却又不敢下去改变什么。我自许清流,其实懦弱得紧。”
郑恒舟不知能说什么,只道:“大人......”
刘敬先摇手,说道:“平心而论,东林党中当然有不少高风亮节之士。但是朝中数十年来纷纷扰扰,东林党人也须付很大的责任。”
所谓东林党,起源于万历三十二年,因得罪神宗遭到革职的吏部郎中顾宪成于无锡重修东林书院,与高攀龙等人开课讲学,评击时政,主张开放言路,实施改革,获得广大的支持,同时也遭到部分朝臣与宦官的反对。
反对朝臣依地缘关系又组成浙党、宣党、昆党等党派,联合起来与东林党对立,自此开启长达数十年的结党斗争,史称东林党争。
各党朝臣每每利用主持京察的机会铲除异己,京察便是官员考察制度。浙党之人主持京察,就会趁机开革东林党人,反之亦然。
万历年间,各党朝臣就这样革来革去,斗得不亦乐乎。加上神宗为了欲册封郑贵妃之子为太子遭到群臣阻扰之事,愤而怠政,竟然三十年不肯上朝,有些朝臣甚至从来不曾见过皇上一面,中央地方官员出缺也不补人,边疆战事吃紧也不增援,导致万历年间朝庭空虚,无人主事,就此种下明朝灭亡的祸根。
光宗继位后,对内重用东林党人振兴朝政,对外启用熊廷弼纾缓战情,终于让明室的困境稍得疏解。
可惜光宗一生活在其父阴影之下,三十九岁方得登基。身获自由后,立即收下八名美女,纵欲发泄,不久便即病倒。之后又吃了太监的泻药、朝臣的红丸,终于暴毙而亡。
天启帝初登大宝,力图振作,同样重用东林党人。
然而东林党人却不自爱,持续恶斗他党,争夺官位,弄到天启心生不耐,懒得处理政务,导致魏忠贤趁机干政。
他联合浙党等所有与东林党不合的朝臣组成阉党,处处打压东林党人。
如今杨涟与左光斗因弹劾魏忠贤被捕入狱,东林党人人自危,纷纷收起之前的气燄,上朝时安静无声。说什么高风亮节,只怕都在结党斗争中化为乌有。
刘敬先继续说道:“我一直排斥结党议政,是因为这些年来,朝臣们结党根本不是为了议政,而是为了争夺权力与官位。要说阉党可恨,其实有不少人是让东林党斗得走投无路这才投靠魏忠贤。好比说阮大铖,本来还亲东林党,要不是去年南星在京察中阻他升迁,他又何必去跟阉党的人混在一块儿?真说起来,若非阉党诸臣与宦官挂钩,惹人反感,其实东林党与阉党也没有多大差别。”
郑恒舟皱眉道:“大人这么说虽然有理,然而纵观时事,过去这些年里,只要皇上重用东林党人,朝政便有起色。我想东林党还是有其长处的。”
刘敬先点头:“东林党人长于问政,这点毋庸置疑。想要救国,得靠他们。只不过他们在权力斗争中打滚太久,不少人已经忘却士大夫应有的气节。政治黑暗至此,就算没有党争,只怕也要多年时间才有起色。然而无论如何,朝臣之间集党结社,明争暗斗是一回事。魏忠贤动用东厂威权,巧立罪名,栽赃嫁祸,私刑处置,屈打成招,如此迫害东林党人,总不是个道理。”
“大人所言甚是。”郑恒舟道。
刘敬先眼看着他,缓缓说道:“我得到消息,此刻魏忠贤正着令阉党诸臣以梃击、红丸、移宫三案为本,伪造一部东林党点将录,借以抹黑东林诸臣。待得此录一成,他定将上呈天子,恶意毁谤,到时候黑的给他说成白的,东林党人在劫难逃。”
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并称明宫三大案。
万历四十三年,有人手持木棍闯入太子寝宫行凶伤人,事后查出乃神宗宠妃郑贵妃主使,是为梃击案。
光宗纵欲过度,罹患腹泻之疾。服用郑贵妃亲信太监所献药物,病情加重。之后又服用朝臣所上的红丸,暴毙而亡,是为红丸案。
光宗驾崩后,李康妃霸占干清宫,伙同魏忠贤挟持皇太子,要朝臣奏章先呈李康妃,后呈皇太子,导致朝臣反弹,联合要求李康妃移出干清宫。李康妃被迫移宫,天启皇帝顺利登基,此为移宫案。
明宫三大案中,东林党人出力甚多,奠定他们在朝廷中的地位。
魏忠贤意欲藉机翻案,颠倒是非,彻底抹黑东林党赖以发迹的三大案。这一步走下去,东林党终将难以翻身。
郑恒舟恨恨地道:“这奸贼如此恶毒,难道天底下就没人治得了他吗?”
“他得皇上宠信,满朝文武斗都束手无策。”刘敬先道。“这几年来武林中陆续有人出手行刺,却连他一根寒毛都没伤到。”
郑恒舟无奈摇头:“传说魏忠贤武功之高,深不可测。就算没有东厂护卫,武林之中只怕也没多少人是他的对手。要行刺他,难如登天。”
刘敬先叹道:“单凭你我二人,对付魏忠贤直如痴人说梦。然而当此浩劫将至之时,咱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残害忠良。万一魏忠贤真把东林党给灭了,到时候他只手遮天,说不定还想在那九千九百岁上多加一百岁。”
郑恒舟闻言骇然,问道:“魏忠贤当真如此大逆不道?”
刘敬先摇头:“谁说得准?我只知道此人权势滔天,欲望无穷,兼之武功天下无敌。在他眼中,谋朝篡位也未必是什么不可为的事。”见郑恒舟心中惊讶,一时说不出话来,缓缓说道:“恒舟,我有件事想托你去办。”
郑恒舟一听,知道刘大人终于进入正题,当即收拾心神,正色道:“大人请吩咐。”
“张大鹏案,可有头绪?”刘敬先问。
“有。原来他是少林弟子,不知为何还俗前来保定定居。我听见白千户与其属下谈话,京师附近似乎还有其他像他这般的武林人士隐居市井,伺机图谋。锦衣卫今日奉命收拾残局,动手行凶的乃是东厂高手。”
他见刘敬先不动声色,问道:“大人早知锦衣卫会插手此案?”
“我也只是猜测。”刘敬先道。“张大鹏遭人击毙,自是身份败露之故。不论动手之人为谁,总之不会有我们巡抚衙门插手的余地。”
郑恒舟又问:“大人知道张大鹏的身份?”
刘敬先点头:“似张大鹏这种人物,保定府内尚有四人,北直隶约莫有三十人,都是名门大派的高徒。”
郑恒舟疑惑:“他们隐居市井,所为何事?”
刘敬先道:“三年多前,魏忠贤出掌东厂,左光斗大人就担心他有朝一日会顷东厂之力诛杀东林党人。于是他藉病告假,四下奔走,联络武林之中有志之士,暗中保护东林党人。这件事情,少林、峨眉等名门正派都有参与,就连令师点苍神剑也居中调节。几年下来,倒也暗地里解救过不少危难。”
郑恒舟点头:“此事我也略有所闻。武林中人本就常与东厂为敌,经左大人奔走请援,各大派掌门人几番商议,从而画分地缘,互通声息,彼此照应,大大妨碍了东厂在地方上的执法力。魏忠贤处心积虑想要铲除武林人士,主要原因就是各大派暗中相助东林党的缘故。”
“然而南北直隶始终都是东厂的天下,尤其北直隶乃东厂根据地。武林人士保护地方官员得心应手,想要混入京师办事却是困难重重,偏偏中央官员才是最容易遭受东厂打压之人。”
刘敬先缓缓喝口茶,继而言道:“为此,各大掌门数度密会,集合各派少数精英成立了一个保党同盟,各自从派中挑选几名武功精湛,但却默默无闻的弟子或宿老,改名换姓潜入直隶,隐身市井之中。三年来,他们掩藏身份,从不显示武功,也不出手管事,为得就是等待魏忠贤终于决定一举铲除东林党人。”
“保党同盟严守机密,此事就连各派的首脑人物也未必知晓。东厂虽然得知此事,但却无法查出所有人的身份。眼下东林六君子遭擒,阉党蠢蠢欲动,保党同盟认定时机已至,下令潜伏在南北直隶境内的武林人士采取行动,伺机救援东林党人。保定府内保党人士所勾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协助左夫人脱困。”
郑恒舟“啊”地一声,说道:“张大鹏让东厂先下手为强。”
刘敬先点头:“我想东厂只有查出张大鹏的身份,所以保定府其余四名保党人士才能逃过一劫。然而张大鹏是保定府保党同盟之首,他一死,保党人士乱了方寸,左夫人便让锦衣卫给拿走了。”
“锦衣卫回报,劫走左夫人的乱党共有五人,其中之一擅使点苍剑法。”
郑恒舟边想边道。“这么说,我师弟是临时赶来主持大局的?”
他对于毛笃信参与保党同盟之事毫不意外。他的恩师柳成风吩咐弟子对东厂敬而远之,是因为担心弟子伤在东厂手下,其实他本人极为痛恨东厂。只不过毛笃信参与这等大事究竟是奉了师命,还是自己做主?这点日后倒要弄个明白。
“你师弟?书生剑毛笃信来到保定府了?”刘敬先语带讶异,显然并不知情。“原来王公公并非信口诬赖,劫走左夫人之事,确实是点苍派领头干的?”
郑恒舟将毛笃信下午来访之事说了。
刘敬先听完笑道:“原来如此。恒舟,王公公找上门来之时,我还真以为左夫人是你带人劫走的。似你这等人才甘于屈就巡抚衙门担任捕头,怎么看都象是保党同盟的人呀。”
“大人说笑了。”郑恒舟说,继而又道:“大人,卑职有一事不明。”
刘敬先微笑:“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郑恒舟点头:“正是。大人心腹之人都在巡抚衙门当差。这些事情既非咱们帮你查出来的……”
刘敬先道:“我并非刻意瞒你,然而此等朝廷斗争之事本就十分机密,一不留神就会惹来杀生之祸,我不想牵扯衙门中人,是以没让你们知道,也不派你们留意这类事情。”
他停了一停,眼看郑恒舟仍是眉头紧蹙,继续说道:“其实朝廷之中还是有些像我这种不愿牵涉党争的官员,象是刑部郎中谢哲道大人、兵部主事何再兴大人。我们不像各党那般招摇聚会,只是私下互通声息。王公公说得不错,朝廷是个大染缸,进来了就别想置身事外。似我们这些没有靠山之人更需时刻留意当朝情势,不但要洞悉阉党一举一动,更要掌握东林党的动向。”
他向前一凑,正色道:“所谓脣亡齿寒,我们不能坐视魏忠贤铲除东林党人。当情势一发不可收拾之时,我们得要知道能够做些什么。”
郑恒舟思前想后,心知光靠几名无党无派的官员难成这等气候,刘大人的党羽里必定还包括一股专司打探机密的势力。
单就保党同盟一事,刘大人所掌握的内情甚至多过东厂。放眼京师,也只有锦衣卫有此实力。他问道:“那锦衣卫白千户......”
刘敬先接过来道:“我也是今日初识。这白草之行事难测,动向不明。尽管今晚看来,此人是友非敌,然而他说话不清不楚,令人难以尽信。锦衣卫虽有同情朝廷命官之人,毕竟人数稀少,而且不敢张扬。像他今晚这般率领手下残杀东厂,不要说我不曾见过,根本闻所未闻。我猜测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一个胆敢暗地冲撞魏忠贤之人。或许是洪都指挥使,不过我看不出他这么做有何好处。日后我得持续留意白草之的动向才行......”
郑恒舟心想此事内情太多,一时三刻也问不明白。虽说天色已晚,东厂方面理应不会为了拿他一个小小捕头加派人马,然而毕竟身处险地,不宜久留。他问道:“大人说有事要我去办?”
刘敬先道:“不错。左大人有个学生,名叫史可法,于前日午后疏通狱卒,进入大牢探监,让左大人赶了出来。据我们在刑部大牢里的人所见,左大人曾趁乱偷传一张字条让史可法带出大牢。”
郑恒舟问:“那是什么?”
“不知。”刘敬先摇头。“史可法是左大人的得意门生,此刻尚无功名,是以东厂并未留心。左大人在狱中对其言道:『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足见对史可法极为看重。我们认为左大人交给他的,必定是极为要紧的事物,其上多半记载了东厂一直逼左大人交出的保党同盟名册所在。”
郑恒舟讶异道:“还有这种名册?”
刘敬先点头:“保党人士身份机密,由各派分别造册,交与左大人统筹,是以完整的名册只有左大人保有一份。
一般相信名册被藏在苏州无锡东林书院里。东厂曾数度派人夜探书院,始终找不到这份名册。东林书院乃是东林党人根据地,除非有明确证据,魏忠贤也不好直接派人进去搜刮。
恒舟,这份名册事关重大,要是让东厂得去,一来潜伏京师的保党人士难以幸免,二来也等于是抓住了武林人士勾结东林党人的证据。一旦坐足东林党人的罪名,魏忠贤便可以勾结乱党为由,名正言顺地发兵攻打各大门派。到时候武林腥风血雨,死的人可多了。”
郑恒舟听得直冒冷汗,说道:“卑职必当竭尽所能,不让名册落入东厂手中。”
刘敬先道:“东厂对此名册志在必得,你一定要小心行事。史可法平安离开刑部大牢,难保不是东厂欲擒故纵之策。眼下他还在没离开顺天府,你遭受东厂追缉,可不能北上前去找他。
今晚你出南门离开保定,先到河间府盘旋几日,待得史可法抵达后,再设法跟上,若是见他遇上危难,你便出手代为料理。即便他此行不是为了取回名册,你也当是守护忠良。
如今政治黑暗,当朝的臣子鲜少出淤泥而不染。想要振兴大明王朝,只好寄托在你们年轻一辈的手里。”他愣愣地看着茶碗片刻,跟着抬起头来,说道:“此刻宋师爷已经打点好南城门的守卫,你寄在我这里的粮饷,也给你备好了。你这就出城吧。”
郑恒舟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大人请保重。”说完退出书房,离开当差五年的巡抚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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