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驾!”
月光照出几个快速移动的影子,那是六七匹在月下疾驰的快马。
他们默默地催动马儿,在这月下朦胧的光影中,甚至跑出了堪比白日的速度。
其中一匹马儿一个不小心踩空,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但其余的人却管都没管,径直疾驰而过。
那个被压断了腿的军士也没有半分埋怨,艰难地爬出来,爬到一旁的路边靠着一颗大树等着。
因为他们,都是要与时间赛跑,这一场赛跑的结果,不只关系着今夜战果的多少,更关系着整个龙首州的大局,甚至可能关系着整个天下的大势。
一个晚上,已经过去了一半。
深秋的风在夜的加持下,已经有了几分深切的寒意。
马背上的骑手们,手已经被冻得有些泛红,但他们全无感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面,展露着娴熟的控马技巧。
当马儿冲到了土墙后的营地中,严阵以待的哨兵登时持枪迎了出来。
领头的人摘下头盔,露出面容,同时扔出一面令牌,“速速带我等去见白大人!”
值守哨兵看了一眼令牌,当即分出一人,“下马,跟我来!”
营帐之中,白云边和苏元尚都没有睡,紧张地等待着各处的消息。
“大人!赵老庄主已经得手,高城郡上下皆被我军掌控!”
信使的第一句话,就让二人登时喜不自胜。
但第二句话,就让二人瞬间目瞪口呆。
“赵老庄主在拿下高城郡之后,得知了高城郡太守媚上无度的官声之后,欲将计就计,再进一步,直接装作援兵,诈开州城大门,而后里应外合,攻破城池。故而遣我等星夜传信,想让大人的本部派三千精锐,潜伏在州城西门之外的夜色中,待他们成功进城,便借机冲入。”
说完,他递上了赵老庄主的亲笔信。
两人听了这计划的第一反应都是果断摇头,因为这个计划实在是太险了。
州城之中龙首军有精锐数千,贸然进攻,精锐损失殆尽不说,万一赵老庄主这等人物也死在乱军之中,对未来的大局可就损失太大了。
但当转过头来一想,这怕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
守城军队主动求援,援兵到了肯定要开城放进去,如果能够借机占住城门,大军再直扑过去,怎么都比今后再行攻打一座守卫森严的城池要轻松得多。
而且先前苏元尚所转达的夏景昀那些话,本质上也是在死磕州城极其不划算之后,在战略上为众人打开思路,但攻克这座看似不可能被攻破的雄城,却依旧是最直接最有力的途径。
这计划虽然确实够险,可一旦成功,收获也是极其巨大的。
“赵老庄主现在何处?”
“已经挟持着城中太守,带兵往州城而来。”
白云边和苏元尚对视一眼,看来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白云边一拍桌子,“赌了!都说人越老越怂,赵老头儿老得都掉牙了还有胆子赌一把,我们怕什么!”
苏元尚嘴角一抽,你这张嘴啊,迟早要被缝上。
“立刻召集营中百夫长以上将官,前来议事!不得喧哗!”
“是!”
夜色正浓,州城的城墙上,守城的士卒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州牧府中,此刻灯火通明。
“马先生,一共九路信使都已经派出,预计天明之前就能见到援兵抵达。”
“还是马先生这个计策好,多找几处城池,每处少要一点人,这样既不会对各城的城防造成太大影响,我们也可以凑够充足的兵员。”
“萧相公安排马先生执掌州中诸事,实在是英明,想来待时局平息,马先生平步青云,直接成为这龙首州州牧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啊!”
达成了目的,这些将领们都不吝惜自己的夸奖。
只不过比起文官士绅们,他们的夸奖多少显得有些直白和单调了些。
马立荣听着也没多少劲头,摆了摆手,“这当中还是有很多变数,这些各地长官愿不愿意抽调援军,能够抽调多少,何时能到,叛军会不会真的围点打援去设伏围剿,最终能抵达此间的人有多少,都是未知数,一切都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好说啊!”
“一帮叛军,能成甚事,说不定此刻还在呼呼大睡,做着三日破城的美梦呢!”
“我真的想看看他们明日醒来之后得知我们又增加了三四千士卒时的表情了!哈哈!”
“我看这些叛军全无章法,囤兵城下这么久了,连围城都不知道,无非就是仗着人多势众罢了。如果我们能够在州城将他们全部牵制住,想必对云梦州那边,也能反过来帮到朝廷吧。”
看着众人一片乐观的样子,马立荣心头暗叹了口气,也懒得跟众人多说,“且等着看吧,吩咐将士们都坚持一下,明日援军抵达,就可以稍稍换班休整了。”
众人见马立荣兴致缺缺,也没再多说,点头应下,各自下去忙活。
马立荣站在桌前,看着眼前的地图,一州六郡三十余县都在他面前铺开,仿佛整个龙首州的重量都压到了他的身上。
能够当机立断收服熊保全,在朝中有变之后立刻抢占地盘的白云边,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庸才吗?
从云梦州而来的数千援兵,大概率就是苏家子弟领着的苏家族兵和云梦州被收编的官军了,苏老相公当年以智计闻名天下,会不会有所安排?
叛军营中这土墙修得古怪,真的只是为了遮挡他们营造攻城器械的目的,好打自己这边一个措手不及吗?
一个个念头在马立荣的脑海中滑过,他凝望着眼前的夜色,仿佛面对着看不清的前路,幽幽叹道:
“休远兄啊,我只是个读书人,这担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为你扛得住啊!”
“先生!马先生!”
过了一阵,正是夜色最暗的时候,一个副将却走入了府邸,开口嚷嚷了起来,惊醒了正趴在桌上小憩的马立荣。
“啊,韦将军来了,出了何事?”
“先生,第一支援兵已经到了。”
马立荣立刻站起,随着对方走出府邸,很快来到了城墙之上。
只见北城外,一支军队悄然而至,到了城下才打起火把。
城墙上众人一看,的确是派出去的信使和一支穿着朝廷军服的队伍。
领头的将领沉声道:“下官元良县尉鲁平峰,奉县令大人之命,带县中士卒四百特来驰援州城!”
“先生,是元良县的援兵。”
马立荣点了点头,命人开了城门,将众人放了进来。
为了稳妥起见,他还让韦副将带着数百军士凝神戒备,一有不对,便能立刻有所行动。
好在一切都很平稳,对方领头之人入城之后,便朝着马立荣单膝跪地,“下官元良县尉鲁平峰,见过马大人!”
马立荣伸手将其扶起,“鲁县尉星夜行军,着实辛苦,此等辛劳,马某必将禀告萧相,击退叛军之后,必有恩赏!”
“愿为萧相效死!但有差遣,请大人吩咐!”
“好好好!城中已准备好营帐,诸位先去休息,待明日再行统一调派。”
“遵命!”
这头的人四百人刚走没多会儿,城墙上又来人通报,又见到了北门的下一支援军。
“黄龙县尉郑浩成,奉县令大人之命,带县中士卒六百特来驰援马大人!”
六百!
众人都吓了一跳,这黄龙县令是把家底都掏空了啊!
马立荣也叹了口气,他虽不知兵,但对于这些文官的心思最是懂得,当初不愿向临近郡县求援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但没想到他在心中明令的东西,对方还是没有照办,干出了这等媚上的事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看着这么多人,他心里的安全感也更高了些,的确也不可能因此去责怪这位县令。
又是和先前一样的程序,马立荣吩咐将人放了进来。
一派肃杀的防备中,一个汉子单膝跪地,“黄龙县尉郑浩成,拜见马大人!”
马立荣笑着将他扶起,安抚了几句便命人同样带下去安歇。
忙活完了这些,一个副将笑着道:“如今城中多了整整一千士卒,咱们这心啊,终于可以放下来些了。”
众人都哈哈一笑,笑声之中,都透露着轻松。
“大人、将军,西面也来援军了!”
“哦?”
马立荣带着众人又匆匆来到西面的墙头,便瞧见了一支队伍趁着夜色悄然而至,然后在城墙之下,打起火把。
领头之人举着火把,当瞧清此人面容时,马立荣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高城郡太守洪方正竟然亲自带人来了。
好家伙,别人顶多是把家底搬过来,你这是打算把家搬过来啊?
“马先生,下官来迟了啊!”
看着洪方正一脸愧疚的样子,马立荣只觉得一阵恶寒,吩咐道:“开门!”
说完,便转身下了城楼,毕竟还是一郡太守,如今又亲自带兵来援,他还是得亲自去迎接,做做样子。
一支足足千人的队伍走入了长长的门洞,来到了外城之中。
马立荣带着几个副将,亲自出迎,“洪大人,你这就太客气了啊!”
洪方正堆着笑,“州城为重中之重,更何况马先生身负萧相重托,主持龙首大局,您若是有失,那我龙首州可就是群龙无首了,下官自当竭诚奋力,不敢有半点保留。”
马立荣对这些官员的殷勤也没办法,人家这么大老远来了,自己也只能承这个情,于是他笑着弯腰,将洪方正扶起。
“洪大人公忠体国,不辞辛劳,马某”
就在他笑意吟吟地说着话,一个洪方正身旁的护卫猛地蹿起,长刀出鞘,如猛虎扑食,在众人的猝不及防之中,朝着马立荣挥出了手中的刀。
“逆贼!”
“贼子尔敢!”
马立荣身旁的副将惊骇欲绝,拔刀、怒吼,前冲。
马立荣也被这陡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后躲去。
但瞳孔之中,一道雪亮的刀身在火光的映照下,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而后,马立荣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好似飞了起来,在空中瞧见了一具无头的尸体。
“马立荣已伏诛!弑君走狗已除!”
那汉子大喝一声,一把将洪方正扑倒。
而头顶,几名副将的刀已经砍了过来。
砰砰砰!
砰砰砰的弓弦声接连响起,配合默契地将这几个副将尽数扎成了刺猬。
“马立荣已伏诛!诛杀弑君走狗!降者不杀!”
一千精锐如同出笼猛虎,只留下一百余人守住外城城门,趁着城中守军还未反应过来,朝着内城直扑过去。
“关门!”
“快关城门!”
内城的守军们连忙大呼小叫着去推动那平日都大开着的内城城门。
但极速而来的刀锋和箭矢,在门轴转动的刺耳声音中,如凛冽的风,冲入了城门之中。
在他们身后,是骤然响起的震天喊杀声。
埋伏在城外暗夜之中的三千人,在苏元尚的带领下,冲进了龙首州城。
而随着这边的动静大起,叛军大营之中,白云边尽起余众,“将士们,州城已破,贼首伏诛!建功立业,就在今夜,跟我冲!”
嗷嗷乱叫的士卒们,踏着急切的步子,冲向了他们的梦想之路。
当黎明的光从山的那一头映在天空,战斗已经进入了收尾的阶段。
原本甚至有余力将“叛军”重新赶出城去的龙首军因为领头的马立荣和几个副将被一网打尽,失去了建制的完整和号令的约束,便只剩下了各自为战。
投降、顽抗、或者干脆抢劫掳掠,趁夜逃亡,一场本可能的艰难拉锯,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赵老庄主站在州牧府的大门外,负手而观。
白云边走到他身旁,“怕有埋伏不敢进去吗?”
赵老庄主嘴角抖了抖,“庄德象,把刀给我。”
白云边连忙一溜烟地跑了,苏元尚和几个护卫都是哈哈一笑。
笑声,是胜利者的特权。
——
中京城,一支信鸽落进了黑冰台的鸽房中。
值守的黑冰台探子从它腿上取下竹制的小小信筒,抽出其中纸条,登时神色猛变,匆匆将其交给了主事。
很快,这张字条便出现在了黑冰台首座玄狐的案头。
【龙首州城陷落,高城郡陷落,叛军主事者疑似白衣帝师赵】
玄狐拿着这张字条,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沉默地在位置上坐了一阵,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好一阵,才终于深吸一口气,起身出了门,直奔宫城而去。
最近几日,东方明的心情很好。
朝堂没什么烦心事。
市井之中,也没传出什么给他添乱的消息。
英国公那头,被阿舅好生安抚了下来。
自己修行太乙真人进献的房中秘术也颇有所得,把淑妃好生安抚了个够。
唯一有些乱子的也就是皇后,那日居然去找淑妃理论,好在被自己赏了一巴掌过后,也就老实了。
这几日的空闲中,他走过了凝聚先帝毕生念想的万宝楼,看了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奇珍异宝,也看了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所谓祥瑞功绩;
他接管了先帝的内库,看着其中的几十万两还未动用的银子,喜不自胜;
他走遍了宫城,最后再次坐在无人的朝堂上,从龙椅上俯瞰天下;
这些,如今都是他的了!
过去十几年的蛰伏和隐忍,那个夜晚的那一剑,都是值得的。
“陛下,玄狐大人求见。”
东方明正陶醉在自己如今的潇洒恣意之中,董良忽然前来通报了一声。
他微微皱眉,有些不悦地点头,“宣他进来。”
很快,玄狐匆匆走进,“陛下!”
“何事?”
“陛下,黑冰台飞书急报,龙首州州城陷落,龙首州大半疆域已落入叛军之手!”
“什么?”
原本还从容淡定的东方明登时神色猛变,看着董良,“快去请阿舅入宫!”
——
秦府,秦家家主一脸忧愁地坐着。
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朝廷新的权贵新的官员,秦家按说应该来一次出血和让利,将新的利益格局重新构建起来,将这些人都笼络起来。
但是,又碍于秦家背地里跟德妃一系深深的勾结,暗里的站队,他们并没有去这么做。
再加上如今兵祸肆虐,交通隔绝,秦家的产业和生意在最近两月几乎是遭到了断崖式的下跌。
若是前途光明,暂时的曲折自然可以被容忍。
但如今的问题就是,前途并不光明,现状又足够曲折。
德妃这头,的确是坐拥了两州之地,但是想要真正入主中原定鼎天下,可还差得远呢。
夏景昀如今还藏在城中,这要是哪天被抓了,那岂不是万事皆休。
新皇好色之名已经传出,要是未来让阿璃入宫,这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一脑门子的官司,秦家家主眉头紧锁,连眼前那一盏堪称天价的心爱之茶,也觉得寡淡无味。
真不知道这一步到底走得对不对啊!
“家主!家主!”
“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本来就心情不好,再听个坏消息,要不要人活了!
“家主!刚刚从龙首州传来消息,叛军攻克龙首州城,龙首州大半已经尽入叛军之手!”
秦家家主腾地站起,连心爱的黄花梨椅子被碰倒在地也不在乎,急切道:“你再说一遍?”
待管事复述一遍,秦家家主直接一脸兴奋地匆匆跑向了后院。
“父亲!”
老家主淡淡一瞥,“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你就装吧,一会儿绝对比我刚才还激动.
秦家家主在心头嘿嘿一笑,开口道:“父亲,刚刚从龙首州传来消息,白云边带着漕帮之人已经攻克龙首州城,龙首州大半已经尽入白云边等人掌控!”
说完他就乐呵呵地等着看自己老父亲翻车,但没想到秦老家主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
???
秦家家主愣在原地。
老家主扭头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没没了,孩儿告退。”
秦家家主只好悻悻退下。
过了几个呼吸,老家主忽然站起身来,伸长脖子看了看,确认儿子走远了,猛地一蹦,激动地挥舞着拳头,脸上全是压抑的喜色。
“哎哟哟!”
一不小心动作过大,老家主捂着腰坐回椅子,嘴角的笑却一直没消停下去。
——
中枢小院之中,萧凤山正在梳理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各项情况。
以前只知道朝政积弊严重,百姓民不聊生,但真当他以实际上的帝国掌舵者的身份接触到了最核心的数据之后,才知道整个国家的形势已经到了何种危急的地步。
土地、人丁、赋税、官制、兵制、边疆战事.
每一项几乎都是烂到了骨子里。
徐徐图之吧,自己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在对待崇宁帝这一件事情上,他有愧于道义人伦,希望在几十年后,能用一个中兴的天下,为自己赎罪吧。
他揉了揉眉心,喝了口茶,正打算重新投入工作,门外值守的亲卫却走了进来,“大人,董公公来了。”
董良走了进来,恭敬道:“相公,陛下请您速至御书房。”
萧凤山皱着眉头站起,看着桌上堆积的文书,沉默了片刻,“走吧。”
走在宫城之中,萧凤山忽然道:“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董良跟着大步流星的萧凤山颇为吃力,闻言有些气喘地道:“玄狐大人入宫,说是龙首州州城陷落,龙首州大半皆入了叛军之手。”
萧凤山陡然停住了脚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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