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朝堂正殿中,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东方明。
在大家“朴素”的认知中,这位应该是最不可能认罪的人。
作为那场政变的最大受益人,他几乎没有认罪的理由。
他只要死咬着不认罪,在许多人眼里,他就还是皇帝的身份,如今的陛下和太后即使狠心下旨将其处死,也会惹来一身臊。
而且,他和萧凤山乃是亲舅甥,关系比陛下和建宁侯还要更亲,他怎么可能不与萧凤山站在同一阵营呢!
但这样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他不止认了罪,更是直接将所有的罪责都毫不犹豫地推到了萧凤山的身上!
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亲舅舅啊!
不管这事儿是不是真的是他做的,你不都得了最大的好处吗?
众人看着跪在地上的东方明,心头都生出几分不齿。
这位曾经的太子,后来的皇帝,剥离了权力的外衣之后,藏在里面的真实躯壳,和这世上任何一个寻常人也别无二致。
一样肮脏而可憎。
龙椅之上,东方白看着自己的太子哥哥如今这幅嘴脸,小拳头都悄悄捏紧了。
东方明跪在地上,对众人的心思也大概能猜到些。
但如今的他,已经完全被夏景昀忽悠进去了。
一面是盛年而死,这大好年华都还没来得及享受,留下千古骂名;
一面是脱身离去,从此以后神仙眷侣,不羡鸳鸯不羡仙,身后名节也能保存。
他觉得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傀儡啊!
这皇帝之位虽然是他做,但什么政令不是阿舅出的?
自己做什么都要被管着,动不动还要挨骂听训,这不是傀儡是什么?
让你背这口黑锅不算委屈吧?
什么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明明也是为了他的野心啊!
再说了,他要真一切都是为了我,那就劳烦阿舅再为我委屈一次吧!
夏景昀自然是要主持秩序的,他平静道:“你的意思是,弑君之事的确存在,动手之人是萧凤山?”
东方明连连点头,“我真的完全不知情,他们事成之后,便拥立了我为帝,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原委。朝臣们都知道,我根本没什么权力,宫中由阿舅的心腹把持,城防由英国公的人把持,我就是个被供起来的神像罢了。请太后、陛下明鉴啊!”
夏景昀缓缓点头,若有深意地道:“皇族自小以忠孝教育,倒也的确难出这等大逆弑君,枉顾人伦忠孝的恶徒。”
脑子灵光的朝臣们心头微微一动,明白夏景昀这是在暗示他们,不管此事是不是真的与东方明无关,为了皇族颜面,对他追究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东方明被这般当面嘲讽,不怒反喜,“大人明鉴。”
夏景昀看着眼前的男人,生怕自己多待一会儿就要忍不住出言嘲讽坏了大局,冷冷道:“你且下去吧,你之罪行,自有定论。”
东方明抬头看着夏景昀,目光之中仿佛在说,我已经照办了,你要信守承诺啊!
夏景昀沉着脸,一言不发,待东方明被带走了之后,才看着众人,“诸位对这三人之供词如何看待?”
很明显,这是要让人主动开口,制造舆论了。
若是之前,大家心里可能还会有些没底,但到了这会儿,局势早已彻底明朗,谁会放过这样取悦于君上的好机会呢!
“下官以为,此案首尾已然十分清晰,萧凤山怙恶不悛,狡辩饶舌,但吕如松和东方明的供词,两相印证,已经足够证明事实真相了。”
“不错,下官也觉得,吕如松之供词清晰详细,东方明之供词亦有清晰指认,虽萧凤山强言狡辩亦不足以混淆视听,到此时候,已足以定论真相。”
“萧凤山当然不会承认,他乃弑君主谋更是主凶,若是认罪,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所以,他的反应不足为奇,亦不足为信。”
“吕如松和东方明之供词,与先前众人之证词,并无半分违背之处,亦符合各方之动机,内容翔实细致,足以为事实真相而取信于天下,今日之公审,下官认为,定能让朝野天下信服。”
“太后仁德宽厚,陛下煌煌天威,建宁侯运筹帷幄,除开萧凤山这等穷凶极恶之徒负隅顽抗,余者皆俯首认罪,此番朝堂公审,公道严明,明正视听,有理有据,取信天下,堪为后世之楷模,亦开青史之先河啊!”
众人争先恐后地开口,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营造出了一种群情汹涌,大局定论的气氛,夏景昀缓缓点头,“诸位所言甚是,不过,虽然如今真相已明,但罪魁祸首仍未认罪,终究有些不够圆满。来人呀,带萧凤山!”
当萧凤山被禁军将士从偏殿之中带出来,众人瞧见他的姿态时,心头都涌起一个感觉:这个人心气儿散了。
夏景昀看着萧凤山,“你可认罪?”
萧凤山看着夏景昀,目光里有凝如实质的仇恨。
但在夏景昀平静的目光下,他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仇恨渐渐消散,只剩下了落寞的自嘲。
他颓然闭上双眼,缓缓道:“罪人.认罪!”
四周群臣彻底震惊,没想到先前一派正气凛然的萧凤山,居然也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稍微有些脑子灵光的,则是在想着,其余两人已经认罪,萧凤山再强撑着也没意思了,认罪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至于那些真正顶级的大佬们,才看明白了夏景昀的操作,尤其是太子亲手捅的那一刀,纯粹是将萧凤山的心气彻底打散了,否则就算是所有人都认罪,萧凤山依旧可以坚持下去的。
毕竟他可是在举世皆敌的情况下,一个人扛了龙首州十余年的人物。
夏景昀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啊!
听了萧凤山的话,夏景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吕如松和东方明都指证,你是亲手弑君之人,是也不是?”
听到这句话,萧凤山这等铁汉的身子也忍不住一颤。
在这个时代,对这些自小被忠君爱国的思想灌输起来的人而言,这个罪名几乎就是天下最恐怖的罪名。
但是
萧凤山的脑海里,回想起慈爱温柔的长姐从小抚育自己长大的种种;
想起她临终时牵着自己的手,虚弱地将儿子嘱托给自己的场景;
想起那个追在自己身后,骑在自己肩膀上,欢呼着阿舅阿舅的孩子.
他低下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低低的一个字。
“是。”
他虽然还站着,但看上去,却仿如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败犬。
而至此,一切终于,盖棺定论!
——
翰林院,一帮闲着无聊的庶吉士正在工作的间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着话。
“诶,你们说今日朝堂公审会有好结果吗?”
“你这话问得,徐伯翼在这儿,必然是说相信建宁侯啊!”
徐大鹏倒也不藏掖,大剌剌地道:“本来便是啊,这么多事情还没让尔等服气吗?不相信他,我难道相信你们啊!”
众人哈哈一笑,立刻就有人半调侃半回怼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就像先生教我们的,一个人对了一千次,但下一次也可能是错的,一个人错了一千次,下一次也可能会对。每一次的判断都该是单独的。”
“你直接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不就行了。”
正当徐大鹏被怼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一个人匆匆跑来,“有信儿了有信儿了!”
他看着瞬间围拢过来的众人,激动道:“太子,哦不,东方明、吕如松、萧凤山俱已当庭招认,真相确凿,已经让咱们掌院学士拟旨了。”
“什么?都招认了?”
“不会吧?会不会是屈打成招啊?”
那人眉头一皱,“你说什么呢!当着满朝诸公,怎么屈打成招!别说用刑了,听说主审的建宁侯连重话都没说一句!”
“旨意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萧凤山是弑君的凶手,腰斩于市,龙首萧家满门抄斩;吕如松弑君帮凶,吕家直系满门抄斩,但太后和陛下念在英国公一脉世代忠良,还是留下了这个爵位,将从吕家远支中择优袭爵;至于东方明,虽然被挟裹登基,但亦算从贼,废为庶人,幽禁于府邸。”
听完之后,一个人忍不住感慨道:“太后仁德,陛下仁德啊!”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真的是仁德。”
——
“仁德个屁!”
成王呸了一口,看着还在那儿感慨太后仁德的儿子,“已经被打到尘埃里,兴不起任何风浪的,杀与不杀又有什么关系呢?”
亲眼见证了整个公审过程后回府的他,现在都还有点胆战心惊。
今日那一环扣一环的,若不是散了之后听了别人的讨论,他都看不明白!
自己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怎么了,居然觉得自己斗得过这种人?
想到这儿,他又有点坐不住了,起身去往后院,找到了自家王妃。
“夫人,你确定太后和陛下不会追究上次的事情了吧?”
从宫里回来,这些日子都在吃斋念佛的王妃扭头看了他一眼,“确定。太后娘娘不会那么不守信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
成王抚着胸口,忽然又道:“那你说建宁侯会不会记恨于本王啊?”
成王妃被折腾得烦了,直接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人家会把你放在眼里吗?你那个王爵在人家眼里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成王被骂得一愣,旋即抚了抚胸口,点头欣喜,“夫人说的是,本王就是个小喽啰不值得他记恨!对对对!”
成王妃幽幽一叹,嫁都嫁了,又能如何呢!
——
“公子!”
竹林姜府,一个军士快步走入了府中,单膝跪地,“公子,中京消息,今日公审,东方明、吕如松、萧凤山齐齐认罪,先帝驾崩真相已明,朝廷稍后将发布圣旨,公布对众人罪行的判决。”
姜玉虎似乎对此并不诧异,点了点头,“辛苦了。”
军士抱拳退下,姜二爷笑着道:“你这位好友,本事还真不小,萧凤山那样的人,都能认罪伏法,手段确实可以。”
姜玉虎淡淡道:“东方明和吕如松都是废物,三个人里垮了两个,萧凤山也就半个废物,自然带不动。若是夏景昀连这点法子都想不到,那就只能去当废物了。”
姜二爷哈哈一笑,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回北疆?”
姜玉虎瘪了瘪嘴,“不是还有个那什么破庆功宴吗?本来我都不想去,但夏景昀跟苍蝇一样嗡嗡转,受不了只好答应了。”
姜二爷笑容玩味,“怕不是又给你许了一首诗吧?”
“诶!二叔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啊!”姜玉虎难得面色一变。
姜二爷捧腹大笑,片刻之后,收敛笑容,“北疆没问题吧?”
姜玉虎神色平静,“我带的军队,若是离了我就是一群废物,那说明我也是废物。”
正说着,门房走来,“二爷,公子,建宁侯亲卫求见。”
姜二爷点了点头,很快,二人便见到了陈富贵的身影。
陈富贵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姜玉虎。
姜玉虎皱着眉头,接过之后,眉头却皱得更紧,然后将信纸递给了自己二叔。
姜二爷诧异接过,低头一看,神色也是微微一变。
叔侄二人沉默之后又对视一眼,姜二爷主动开口道:“玉虎.”
姜玉虎却抢先道:“我同意。”
姜二爷面露感激,接着看向自己的断腿,怅然一叹。
——
夜色遮掩,两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在刑部侍郎邢师古的亲自护送下,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入了刑部大牢深处。
牢门打开,邢师古亲自在外守着,两人走入了牢中。
靠坐在牢中的萧凤山借着昏暗的光,看了一眼来人,漠然地闭上了眼睛。
夏景昀轻声道:“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回应他的,是沉默,和死牢中老鼠吱吱的叫声。
“我知道当夜真正的真相。”
萧凤山睁开眼,旋即又闭上。
哪又如何,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万世骂名你是注定背下了,但你可以为你自己,为萧凤山这一个人赎罪。”
萧凤山依旧沉默。
“去北疆吧。”夏景昀叹了口气,“在沙场上,写完你的余生。到时候我会安排一个死囚替你。”
“你就不怕我再度反叛,或者投入北梁?”
萧凤山终于开口问道。
“怕!”
夏景昀点了点头,“但我想赌一把。”
“为什么?”
萧凤山不解问道。
“因为,我也是个舅舅。”
夏景昀的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晦暗难明,“我也为他付出了许多。”
他看着萧凤山,“所以,我不认同你,但我理解你。”
萧凤山原本死寂灰败的心,被这一句话狠狠地一撞,鼻头一酸,没想到最终真正理解自己的,竟然是这个最大的敌人。
一时间,他竟对眼前这个让自己沦落至此的人生出了一种知己的感觉。
“所以,你愿意吗?”
萧凤山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在陈富贵的如临大敌和夏景昀的淡然自若中,双膝跪地,朝他磕了一个头。
“这一拜,是谢你给了我这条命。”
萧凤山看着他,“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萧凤山。”
第二天的清晨,东城外十里,一辆马车安静地停着,身后是约莫一百名劲装军士,如标枪一般,牵着马,安静地等着。
姜家二爷坐在马车上,看着对面的萧凤山,以一种看似平淡但又极其认真的态度道:“你若叛国,我亲自来抓你。”
萧凤山点头,“二哥放心。”
“去吧,卸下这一身枷锁,望你真正能一展平生意。”
萧凤山抱拳,戴上面甲,走下马车,翻身上马。
身后的一百军士齐齐上马,静候着他的指令。
他轻轻抚了抚胸口,胸口之中,是一张夏景昀临走之前送给他的诗。
诗只有两句。
他说,如果有朝一日,他能立下殊勋还朝,他会再送他另外两句。
面甲之下的萧凤山,扭头看了一眼高耸的中京城,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
“出发!”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的萧三郎,奔向了本属于他的战场。
城墙之上,夏景昀目送着这支队伍远去。
陈富贵小声道:“公子,为何要放了他?”
“他治理龙首州十余年,未曾有过大恶,手下吏治尚算清明,龙首军战力也相当不俗,龙首州百姓过的日子虽然算不上多好,但比起天下其余各地,也还是要好上一些。当政那一个月,所颁行的政令我都看了,并未胡作非为。加上当年军功犹在,良将难求,这样的人,留他一条命,让他为国尽忠,从账面上是算得明白的。”
夏景昀平静地说着,但是在内心深处的想法却并没有说出来。
除了替他觉得一种感同身受的可悲之外,他夏景昀对皇帝这个东西并没有太多的神圣光环。
别说人不是萧凤山杀的,就算是,那又如何?
按照他曾经所看过的那些故事,似乎像他这样的人都是应该杀个皇帝助助兴的,他虽没走那一步,但也同样不觉得那是什么大事。
只是斗争之中的一场厮杀而已,非子非父,能有什么呢!
但这些话他是万万不能对外面任何一个人讲的。
当萧凤山的队伍没入山后,他缓缓收回目光。
在他身后的城中,吕如松和英国公本家数百颗人头,颓然落地。
鲜血洒了一地,远远看去,如同一个鲜红的句号,为这场大变划上一个结束之符。
疯疯癫癫的淑妃逃过了当街处斩的下场,被一杯“鸩酒”送下,而后裹着白布放入薄棺,抬出了宫禁。
几经辗转,送上了在南城候着的一辆马车。
马车之中,翘首以盼的太子等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一起缓缓去往了洞庭湖畔。
夏景昀轻声道:“一年之后,就把太子他们葬在洞庭湖畔吧。”
陈富贵点头记下。
“太子妃呢?”夏景昀忽然想起了那个一直被忽略的女人。
“已经在城外清光庵出家了。”陈富贵轻轻一叹,“也是个苦命人啊!”
“这世道,苦命人多了,有谁不是呢!”
夏景昀瘪了瘪嘴,忽地又摇头道:“不行,太子这种人渣还能逍遥一年,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半年,他的那点功劳就值半年。”
陈富贵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公子!”
一声焦急的呼喊响起,气喘吁吁的公孙敬上了城楼,“公子,苏老相公和苏小姐他们的车驾快到了,已在南城外二十里!”
他的话音刚落,胭脂又快步上楼,“公子,苏先生和白公子他们的队伍已在东城外二十里!”
夏景昀懵逼地眨了眨眼,这怎么还能撞上?
你们故意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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