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

七夜雪

九、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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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里雅苏台雪原上那一场狙击发生的同时,遥远的昆仑山顶上,瞳缓缓睁开了眼睛。

“该动手了。”妙火已然等在黑暗里,却不敢看黑暗深处那一双灵光蓄满的眼睛,低头望着瞳的足尖,“明日一早,教王将前往山顶乐园。只有明力随行,妙空和妙水均不在,妙风也还没有回来。”

“应该是八骏拖住了妙风。”瞳的眼里精光四射,抬手握紧了身侧的沥血剑,声音低沉,“只要他没回来,事情就好办多了——按计划,在教王路过冰川时行动。”

“是。”妙火点头,悄然退出。

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瞳的眼睛又缓缓阖起。

八骏果然截住了妙风,那么,那个女医者……如今又如何了?

坐在最黑的角落,眼前却浮现出那颗美丽的头颅瞬间被长刀斩落的情形——那一刹那,他下意识握紧了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感觉到某种入骨的恐惧。

恐惧什么呢?那个命令,分明是自己亲口下达的。

他绝对不能让妙风带着医生回到大光明宫来拯救那个魔鬼。凡是要想维护那个魔鬼的人,都是必须除掉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决不手软!可是……为什么内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隐隐提醒,告诉他那将是一个错得可怕的决定?

“明介……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呆在黑暗里。”

那算明亮的眼睛再一次从脑海里浮起来了,凝视着他,带着令人恼怒的关切和温柔。

他极力控制着思绪,不让自己陷入这一种莫名其妙的混乱中。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磨娑横放膝上的沥血剑,感触着冰冷的锋芒——涂了龙血珠的剑刃,隐隐散发出一种赤红色的光芒,连血槽里都密密麻麻的填满了龙血珠的粉末。

用这样一把剑,足以斩杀一切神魔。

他低头坐在黑暗里,听着隔壁畜生界里发出的惨呼厮杀声,嘴角无声无息地弯起了一个弧度。

教王……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瞬地睁开眼,紫色的光芒四射而出,在暗夜里亮如妖鬼。

在乌里雅苏台雪原上那一场狙击发生的同时,一羽白鸟穿越了茫茫林海雪原,飞抵药师谷。

“嘎——”显然是熟悉这里的地形,白鸟直接飞向夏之园,穿过珠帘落到了架子上,大声地叫着,拍打翅膀,希望能立刻引起女主人的注意。

然而叫了半天,却只有一个午睡未足的丫头打着哈欠出来:“什么东西这么吵啊?咦?”

霜红认出了这只白鸟,脱口惊呼。雪鹞跳到了她肩头,细细簌簌地抓着她的肩膀,不停的抬起爪子示意她去看上面系着的布巾。

“咦,这是你主人寄给谷主的么?”霜红揉着眼睛,总算是看清楚了,嘀咕,“可她出谷去了呢,要很久才回来啊。”

“咕?”雪鹞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用喙子将脚上的那方布巾啄下来,叼了过去。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日北归,温酒相候。白。”

那样寥寥几行字,看得霜红笑了起来。

“哎,霍七公子还真的打算回这里来啊?”她很是高兴,将布巾折起,“难怪谷主临走还叮嘱我们埋几坛笑红尘去梅树底下——我们都以为他治好了病,就会把这里忘了呢!”

“嘎。”听到笑红尘三个字,雪鹞跳了一跳,黑豆似的眼睛一转,露出垂涎的神色。

“不过,谷主最近去了昆仑给教王看病,恐怕好些日子才能回来。”霜红摸了摸雪鹞的羽毛,叹了口气,“那么远的路……希望,那个妙风能真的保护好谷主啊。”

雪鹞眼里露出担忧的表情,忽然间跳到了桌子上,叼起了一管毛笔,回头看着霜红。

“要回信么?”霜红怔了一怔。

――――――――――――――――――――

荒原上,血如同烟花一样盛开。

维持了一个时辰,天罗阵终于告破,破阵的刹那,四具尸体朝着四个方向倒下。不等剩下的人有所反应,妙风瞬间掠去,手里的剑点在了第五个人咽喉上。

“说,瞳派了你们来,究竟有什么计划?”一眼里凝结起了可怕的杀意,剑锋缓缓划落,贴着主血脉剖开,“——不说的话,我把你的皮剥下来。”

修罗场里出来的杀手有多坚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所以,下手更不能容情。

“呵。”然而晨凫的眼里却没有恐惧,唇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风,我不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却甘愿做教王的狗?”

“那你又为什么做瞳的狗。”妙风根本无动于衷,“彼此都无须明白。”

“说,瞳有什么计划?”剑尖已然挑断锁骨下的两条大筋,“如果不想被剥皮的话。”

晨凫忽然大笑起来,在大笑中,他的脸色迅速变成灰白色。

“风,看来…你真的离开修罗场太久了……”一行碧色的血从他嘴角沁出,最后一名杀手缓缓倒下,冷笑,“你……忘记‘封喉’了么?”

晨凫倒在雪地里,迅速而平静地死去,嘴角噙着嘲讽的笑。

妙风怔住了,那样迅速的死亡显然超出了他的控制——是的!封喉,他居然忘记了每个修罗场的杀手,都在牙齿里藏有一粒“封喉”!

他颓然放下了剑,茫然看着雪地上狼藉的尸体。这些人,其实都是他的同类。

妙风气息平甫,抬手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八骏岂是寻常之辈,他方才也是动用了天魔裂体这样的禁忌之术才能将其击败。然而此刻,强行施用禁术后遭受的强烈反击也让他身受重伤。

他以剑拄地,向着西方勉强行走——那个女医者,应该到了乌里雅苏台吧?

然而,走不了三丈,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

脚印!在薛紫夜离去的那一行脚印旁边,居然还有另一行浅浅的足迹!

他霍然回首,扫视这片激斗后的雪地,剑尖平平掠过雪地,将剩余的积雪轰然扫开。雪上有五具尸体,加上更早前被一剑断喉的铜爵和葬身雪下的追电,一共是七人——他的脸色在一瞬间苍白:少了一具尸体!

飞翩?前一轮袭击里,被他一击逼退的飞翩竟然没死?

身后的那一场血战的声音已然听不到了,薛紫夜在风雪里跑得不知方向。

她在齐膝深的雪里跋涉,一里,两里……风雪几度将她推倒,妙风输入她体内的真气在慢慢消失,她只觉得胸臆间重新凝结起了冰块,无法呼吸,踉跄着跌倒在深雪里。

眼前依稀有绿意,听到遥远的驼铃声——那、那是乌里雅苏台么?

那个意为“多杨柳之地”的戈壁绿洲?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用双手撑起自己身体,咬牙朝着那个方向一寸寸挪动。要快点到那里……不然,那些风雪,会将她冻僵在半途。

“哟,还能动啊?”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冷笑,一只脚忽然狠狠地踩住了她的手,“看脸色,已经快撑不住了吧?”

劲装的白衣人落在她身侧,带着面具,发出冷冷的笑——听声音,居然是个女子。

“算我慈悲,不让你多受苦了,”一路追来的飞翩显然也是有伤在身,握剑的手有些发抖,气息平甫,“割下你的头,回去向瞳复命!”

瞳?那一瞬间薛紫夜触电一样抬头,望向极西的昆仑方向。

明介,原来真的是你……派人来杀我的么?

她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看着那一支雪亮的剑向着她疾斩下来,手伸向腰畔,却已然来不及。

“叮!”风里忽然传来一声金铁交击之声,飞翩那一剑到了中途忽然急转,堪堪格开一把掷过来的青钢剑。剑上附着强烈的内息,飞翩勉强接下,一连后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只觉胸口血气翻涌。

然而不等她站稳,那人已然抢身赶到,双掌虚合,划出了一道弧线将她包围。

沐春风?她识得厉害,立刻提起了全身的功力竭力反击,双剑交叠面前,阻挡那汹涌而来的温暖气流——雪花轰然纷飞。一掌过后,双方各自退了一步,剧烈地喘息。

看来,那个号称修罗场绝顶双璧之一的妙风,方才也受了不轻的伤呢。

“嘿嘿,看来,你伤得比我要重啊,”飞翩忽然冷笑起来,看着挡在薛紫夜面前的人,讽刺,“你这么想救这个女人?那么赶快出手给她续气啊!现在不续气,她就死定了!”

妙风脸色一变,却不敢回头去看背后,只是低呼:“薛谷主?”

没有回音。

他盯着飞翩,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三尺,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雪地,忽然全身一震。薛紫夜脸朝下匍匐在雪里,已然一动不动。他大惊,下意识地想俯身去扶起她,终于强自忍住——此时如果弯腰,背后空门势必全部大开,只怕一瞬间就会被格杀剑下!

“怎么?不敢分心?”飞翩持剑冷睨,“也是,修罗场出来的,谁会笨到把自己空门卖给对手呢?”

她冷笑起来,讥讽:“也好!瞳吩咐了,若不能取来你性命,取到这个女人的性命也是一样——妙风使,我就在这里跟你耗着了,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妙风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手指缓缓收紧。

“薛谷主?”他再一次低声唤,然而雪地上那个人一动不动,已然没有生的气息。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冻结,眼里神色转瞬换了千百种,身子微微颤抖。再不出手,便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了……然而即便是他此刻分心去救薛紫夜,也难免不被立时格杀剑下,这一来就是一个活不了!

念头瞬间转了千百次,然而这一刻的取舍始终不能决定。

“嘿。”飞翩发出一声冷笑,“能将妙风使逼到如此两难境界,我们八骏也不算——”

然而,话音未落,妙风在一瞬间低下了头,松开了结印防卫的双手,抢身从雪地上托起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同时,他侧身一转,背对着飞翩,护住怀里的人,一手便往她背心灵台穴上按去!

“唰!”一直以言语相激,一旦得了空档,飞翩的剑立刻如同电光一样疾刺妙风后心。

那一瞬间露出了空门,被人所乘,妙风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剑气破体。他一手托住薛紫夜背心急速送入内息,另一只手却空手入白刃,硬生生向着飞翩心口击去——心知单手决计无可能接下这全力的一击,所以此刻他已然完全放弃了防御,不求己生,只求能毙敌于同时!

也只有这样,方能保薛紫夜暂有一线生机。

剑锋刺破他后心,与此同时,他的手也快击到了飞翩胸口。双方都没有丝毫的停顿——两个修罗场出来的杀手眼里,全部充满了舍身之时的冷酷决断!

“喀嚓。”忽然间,风里掠过了一蓬奇异的光。

妙风只觉手上托着的人陡然一震,仿佛一阵大力从薛紫夜腰畔发出,震的他站立不稳,抱着她扑倒在雪中。同一瞬间,飞翩发出一声惨呼,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力量迎面击中,身形如断线风筝一样倒飞出去,落地时已然没了生气。

兔起鹄落在眨眼之间,即便是妙风这样的人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妙风倒在雪地上,匪夷所思地看着怀里悄然睁开眼睛的女子。

“你没事?”他难得收敛了笑容,失惊。

“好险……”薛紫夜脸色惨白,吐出一口气来,“你竟真的不要自己的命了?”

她还在微弱的呼吸,神智清醒无比,放下了扣在机簧上的手,睁开眼狡黠地对着他一笑——他被这一笑惊住:方才……方才她的奄奄一息,难道只是假装的出来的?她竟救了他!

“喂,你没事吧?”她却虚弱地反问,手指从他肩上绕过,碰到了他背上的伤口,“很深的伤……得快点包扎……刚才你根本没防御啊。难道真的想舍命保住我?”

“暴雨梨花针?”他的视线落到了她腰侧那个空了的机簧上,脱口低呼。

——这分明是蜀中唐门的绝密暗器,但自从唐缺死后便已然绝迹江湖,怎么会在这里?

“是、是人家抵押给我当诊金的……我没事……”薛紫夜衰弱地喃喃,脸色发白,“不过,麻烦你……快点站起来好么?……”

“抱、抱歉。”明白是自己压得她不能呼吸,妙风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松开手撑住雪地想要站起来,然而方一动身,一口血急喷出来,眼前忽然间便是一黑——

“啊?!”薛紫夜脱口惊呼,“妙风!”

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全黑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雪一片片落在脸上,然而身上却是温暖的。

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疼痛也明显减缓了——得救了么?除了教王外,多年来从来不曾有任何人救过他,这一回,居然是被别人救了么?他有些茫然的低下头去,看到了身上裹着的猞猁裘,和旁边快要冻僵的紫衣女子。

“薛谷主!”他惊呼一声,连忙将她从雪地上抱起。

她已然冻得昏了过去,嘴唇发紫手足冰冷。他解开猞猁裘将她裹入,双手按住背心灵台穴,为她化解寒气——然而一番血战之后,他自身受伤极重,内息流转也不如平日自如,过了好久也不见她醒转。妙风心里焦急,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只是将薛紫夜紧紧拥在怀里。

她的体温还是很低,脸色逐渐苍白下去,就如一只濒死的小兽,紧紧蜷起身子抵抗着内外逼来的彻骨寒冷,没有血色的唇紧闭着,雪花落满了眼角眉梢,气息逐渐微弱。

“薛谷主!”他有些惊慌地抓住她的肩,摇晃着,“醒醒!”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请动她出谷的:她在意他的性命,不愿看着他死,所以甘冒大险跟他出了药师谷——即便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而西归路上,种种生死变乱接踵而至,身为保护人的自己,却反而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一再相救。

她在雪里昏睡,脸颊和手冻得仿佛是冰块。那一瞬间,他感到某种恐惧——那是他十多年前进入大光明宫后从来未曾再出现的感觉。他几乎是发疯一样将沐春风之术用到了极点,将内息连续不断的送入那个冰冷的身体里。

“雪怀……”终于,怀里的人吐出了一声喃喃的叹息,缩紧了身子,“好冷。”

妙风忽然间就愣住了。

雪怀……这个名字,是那个冰下少年的么?——那个和瞳来自同一个村庄的少年。

其实第一次听她问起瞳,他心里已然暗自警惕,多年的训练让他面不改色地将真相掩了过去。而跟着她去过那个村庄后,他更加确定了这个女子的过往身份——是的,多年前,他就见到过她!

那一夜的血与火重新浮现眼前。暗夜的雪纷乱卷来。他默默闭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自从进入修罗场第一次执行任务开始,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最初杀人时的那种不忍和罪恶感早已荡然无存,他甚至可以微笑着捏碎对方的心脏。

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堆叠在一起,浸泡了他的前半生。

对于杀戮,早已完全的麻木。然而,偏偏因为她的出现,又让他感觉到了那种灼烧般的苦痛和几乎把心撕成两半的挣扎取舍。

那一夜的大屠杀历历浮现眼前——

血。

烈火。

此起彼伏的惨叫。

烈烈燃烧的房子。

还有无数奔逃中的男女老幼……

有一对少年的男女携手踉跄朝着村外逃去,而被教王从黑房子里带出的瞳疯狂地追在他们两个后面,嘶声呼唤。

“风,把他追回来。”教王坐在玉座上,带着宝石指环的手点向那个少年,“我的瞳。”

“是。”十五岁的他放下了血淋淋剑,低头微笑,追了出去。

——是的。那个少年,是教王这一次的目标,是将来可能比自己更有用的人。所以,决不能放过。

教王在身后发出冷冷的嘲笑:“所有人都早已抛弃了你,瞳,你何必追?”

那个少年如遇雷击,忽然顿住了,站在冰上,肩膀渐渐颤抖,仿佛绝望般地厉声大呼:“小夜!雪怀!等等我!等等我啊……”——然而,奔逃的人没有回头。

他追上去,扳住了那个少年的肩膀,微笑:“瞳,所有人都抛弃了你。只有教王,需要你。来吧……和我们一起。”

“不……不!”那个少年忽然疯狂地推开了他,执拗地沿着冰河追了上去,不过片刻,离那一对少年男女已然只有三丈。然而那两个人头也不回的奔逃,双手紧握,沿着冰河逃离。

“还要追么?”他飞身掠出,侧头对少年微微一笑,“那么,好吧——”

手臂一沉,一掌击落在冰上!

“喀喇——”厚实的冰层忽然间裂开,裂缝闪电般延展开来。冰河一瞬间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张开了巨口,将那两个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吞噬!

“现在,结束了。”他收起手,对着那个惊呆了的同龄人微笑,看着他崩溃一样的在面前缓缓跪倒,发出绝望的嘶喊。

…………

结束了么?没有。

十二年后,在荒原雪夜之下,宿命的阴影重新将他笼罩。

“雪怀……冷。”金色猞猁裘里,那个女子蜷缩得那样紧,全身微微发着抖,“好冷啊。”

妙风低下头,望着这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依赖,忽然间觉得有一根针直刺到内心最深处,无穷无尽的悲哀和无力席卷而来,简直要把他击溃——在他明白过来之前,一滴泪水已然从眼角滑落,瞬间凝结成冰。

在十五年来第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在风雪里闭上了眼睛。

他本是楼兰王室的幸存者,亲眼目睹过一族的衰弱和灭绝。自从被教王从马贼里救回后,他人生的目标便只剩下了一个——他只是教王手里的一把剑。只为那一个人而生,也只为那一个人而死……不问原因,也不会迟疑。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是平静而又安宁的,从未动摇过片刻。

然而……为什么在这一刻,心里会有深刻而隐秘的痛?他……是在后悔吗?

他后悔手上曾沾了那么多的血,后悔伤害到眼前这个人吗?

他无法回答,只是在风雪里解下猞猁裘,紧紧拥住那个筋疲力尽的女医者。猞猁裘里的女子在慢慢恢复生气,冻得发抖的身子紧紧靠着他的胸口,如此的信任而又倚赖——

完全不知道,身侧这个人双手上沾满了鲜血。

乌里雅苏台驿站的小吏半夜出来巡夜,看到了一幅做梦般的景象:

漫天纷飞的大雪里,一个白衣人踉跄奔来,一头奇异的蓝发在风中飞扬,衣衫上溅满了血,怀里抱着金色的绒裘。那人奔得非常快,在他睡意惊醒的瞬间早已沿着驿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杨柳林中。

“天……是见鬼了么?”小吏喃喃揉着眼睛,提灯照了照地面。

那里,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脚印旁,滴滴鲜血触目惊心。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这一次醒转,居然不是在马车上。她安静地睡在一个炕上,身上盖着三重被子,体内气脉和煦而舒畅。室内生着火,非常温暖。客舍外柳色青青,绿荫连绵如纱。有人在吹笛。

令她诧异的是,这一次醒来,妙风居然不在身侧。

奇怪,去了哪里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是《葛生》——熟悉的曲声让她恍然,随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风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劝解着自己。那个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怀深藏不露的杀气,可以覆手杀人于无形,但却有着如此细腻的心,能迅速的洞察别人的内心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然而曲子却蓦然停止了,仿佛吹笛者也在同一时刻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另外一曲又响起。

推开窗的时候,她看到了杨柳林中横笛的白衣人。妙风坐在一棵杨柳的横枝上,靠着树,正微微仰头,阖起眼睛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深幽的曲子从他指尖飞出来,与白衣蓝发一起在风里轻轻舞动。

笛声是奇异的,不像是中原任何一个地方的曲子,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哀伤。仿佛在苍穹下有人仰起头凝望,发出深深的叹息;又仿佛篝火在夜色中跳跃,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脸颊。欢跃而又忧伤,热烈而又神秘,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开。

薛紫夜一时间说不出话——这是梦么?那样大的风沙里,却有乌里雅苏台这样的地方;而这样的柳色里,居然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笛声。

“醒了?”然而笛声在她推窗的刹那截然而止,妙风睁开了眼睛,“休息好了么?”

她讷讷点头,忽然间有一种打破梦境的失落。

“那吃过了饭,就上路吧。”他望着天空道,神色有些恍惚,顿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买的马是否喂饱了草料。”

在他错身而过的刹那,薛紫夜隐约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杨柳林里,她才明白过来方才是什么让她觉得不自然——那张永远微笑着的脸上,不知何时,居然泯灭了笑容!

他……又在为什么而悲伤?

以重金雇用了乌里雅苏台最好的车夫,马车沿着驿路疾驰。

车里,薛紫夜一直有些惴惴的望着妙风。这个人一路上都在握着一支短笛出神,眼睛望着车外皑皑的白雪,一句话也不说——最奇怪的是,他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你……怎么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她开口打破了窒息的寂静,“伤口恶化了?”

“没有。”妙风平静地回答,“谷主的药很好。”

“那么,”她纳闷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笑了?”

他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她:“我为什么要笑?”

薛紫夜愣住——沐春风之术会从内而外的改变人的气质和性格,让修习者变得圆融宁和,心无杂念,那种微笑,也就是这样由内而外自然流露出来的。而从一开始看到妙风起,她就知道他十多年来修习精深,已然将本身气质与内息丝丝入扣的融合。

然而,此刻他脸上,却忽然失了笑容。

薛紫夜隐隐担心,却只道:“原来你还会吹笛子。”

妙风终于微微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短笛:“不,这不是笛子,是筚篥,我们西域人的乐器——以前姐姐教过我十几首楼兰的古曲,可惜都忘记得差不多了。”

他微微侧头,望向雪后湛蓝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雅弥……”

那些事情,其实已然多年未曾想起了……十几年来浴血奔驰在黑暗里,用剑斩开一切,不惜以生命来阻挡一切不利教王的人——原本,这样的日子,过得也是非常平静而满足的吧?那样纯粹而坚定,没有怀疑,没有犹豫,更没有后悔。

他不去回想以往的岁月,因为这些都是多余的。

可为什么这一刻,那些遗忘了多年的事情,忽然间重重叠叠的又浮现了呢?

“你这样可不行哪,”出神的刹那,一只手忽然按上了他胸口的绑带,薛紫夜担忧地望着他,“你的内息和情绪开始无法协调了,这样下去很容易走岔。我先用银针替你封住,以防……”

“不必了。”妙风忽然蹙起了眉头,烫着一样往后一退,忽地抬起头,看定了她——

“薛谷主,”她看到他忽然笑了起来,轻声,“你会后悔的。”

被那样轻如梦寐的语气惊了一下,薛紫夜抬头看着眼前人,怔了一怔,却随即笑了:“或许吧……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她的手指灵活地绑带上打了一个结,凑过去用牙齿咬断长出来的布:“但现在,哪有扔着病人不管的医生?”

他沉默下去,不再反抗,任凭医者处理着伤口,眼睛却一直望着西域湛蓝色的天空。

群山在缓缓后退,皑皑的冰雪宛如珠冠上的光。

——再过三日,便可以抵达昆仑了吧?

他忍不住撩起帘子,用胡语厉叱,命令车夫加快速度。

距离被派出宫,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天,一路频频遇到意外,幸亏还能在一个月的期限之前赶回。然而,不知道大光明那边,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况?瞳……你会不会料到,我会带了一个昔日的熟人返回?

不过,你大约也已经不记得了吧……毕竟那一夜,我看到教王亲手用三枚金针封住了你的所有记忆,将跪在冰河旁濒临崩溃的你强行带回宫中。

如果当时我没有下手把你击昏,大约你早已跟着跳了下去吧?

那时候的你,还真是愚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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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刺杀

女医者从乌里雅苏台出发的时候,昆仑绝顶上,一场空前绝后的刺杀却霍然拉开了序幕。

日光刚刚照射到昆仑山颠,绝顶上冰川折射出璀璨无比的光。

轰隆一声响,山顶积雪被一股大力震动,瞬间咆哮着崩落,如浪一样沿着冰壁滑落。所有宫中教众都噤若寒蝉,抬首看到了绝顶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搏杀。

“怎么了?”那些下级教众窃窃私语,不明白一大早怎么会在天国乐园里看到这样的事。

“是、是瞳公子!”有个修罗场出来的子弟认出了远处的身形,脱口惊呼,“是瞳公子!”

“瞳公子和教王动手?”周围发出了低低的惊呼,然而声音里的感情却是各不相同。

那些声浪低低的传开,带着震惊,恐惧,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敬佩和狂喜——在教王统治大光明宫三十年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叛乱者,能像瞳那样强大!这一次,会不会颠覆玉座呢?

所有人仰头望着冰川上交错的身形,目眩神迷。

“看什么看?”忽然间一声厉喝响起,震的大家一起回首。一席苍青色的长衣飘然而来,脸上带着青铜的面具——却是身为五明子之一的妙空。

这位向来沉默的五明子看着惊天动地的变故,却仿佛根本不想卷入其中,只是挥手赶开众人:“所有无关人等,一律回到各自房中,不可出来半步!除非谁想掉脑袋!”

“是!”大家惴惴地低头,退去。

空荡荡的十二阙里,只留下妙空一个人。

“呵……月圣女,”他侧过头,看到了远处阁楼上正掩上窗的女子,“你不去跟随慈父么?”

高楼上的女子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我连看都不想看。”

窗子重重关上了,妙空饶有兴趣地凝视了片刻,确认这个回纥公主不会再出来,便转开了视线——旁边的阁楼上,却有一双热切的眼睛,凝视着昆仑绝顶上那一场风云变色的决战。仿佛跃跃欲试,却终于强自按捺住了自己。

那是星圣女娑罗——日圣女乌玛的同族妹妹。

这个前任回鹘王的幼女,在叔父篡夺了王位后和姐姐被一道送到了昆仑。骤然由一国千金成为弃女,也难怪这两姐妹心里怀恨不已——只不过,乌玛毕竟胆子比妹妹大一些。不像娑罗、就算看到姐姐谋逆被杀,还是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妙空摸着面上的青铜面具,叹了一口气:看来,象他这样置身事外静观其变的人,教中还真是多的很哪……可是,她们是真的置身事外了么?还是暗渡在陈仓?

大光明宫里的每个人,可都不简单啊。

他负手缓缓走过白玉长桥,走向绝顶的乐园,一路上脑子飞快回转,思考着下一步的走法,脸色在青铜面具下不停变幻。然而刚走到山顶附近的冰川旁,忽然间全身一震,倒退了一步——

杀气!乐园里,充满了令人无法呼吸的凛冽杀气!

两条人影风一样的穿行在皑皑白雪之中,隐约听得到金铁交击之声。远远看去,竟似不分上下。教王一直低着头,没有去与对手视线接触,而只是望着瞳肩部以下部分,从他举手投足来判断招式走向。

双方的动作都是快到了极点。

乐园里一片狼藉,倒毙着十多具尸体,其中有教王身侧的护卫、也有修罗场的精英杀手。显然,双方已经开始交手多时。在再一次掠过冰川上方时,瞳霍然抬起了头,眼里忽然焕发出刀一样凌厉的光!

瞳术!所有人都一惊,这个大光明宫首屈一指的杀手,终于动用了绝技!

然而,为什么要直到此刻,才动用这个法术呢?

“千叠!”双眸睁开的刹那,凌厉的紫色光芒迸射而出。

——四面冰川上,陡然出现了无数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那些冰壁相互折射和映照,幻化出了上百个影子,而每一个影子的双眼都在一瞬间发出凌厉无比的光——那样的终极瞳术,在经过冰壁的反射后增强了百倍,交织成网,成为让人避无可避的圈套!

教王在一瞬间发出了厉呼喊,踉跄后退,猛然喷出一口血,跌入玉座。

他的四肢还在**,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抬起双手来——在方才瞳术发动的一瞬间他迎面被击中,在刹那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手,无法挪动;脚,也无法抬起,看着执剑逼近的黑衣刺客,教王忽然嘬唇发出了一声呼啸,召唤那些最忠心的护卫。

咆哮声从乐园深处传来,一群凶悍的獒犬直扑了出来,咬向瞳的咽喉!

“真是可怜啊……妙风还没回来,明力也被妙火拖住了,现在你只能唤出这些畜生了。”瞳执剑回身,冷笑,在那些獒犬扑到之前,足尖一点,整个人从冰川上掠起,化成了一道闪电。

“如何?”只是一刹,他重新落到冰上,将右手的剑缓缓平举,

血流满了剑锋,完全遮挡住了剑锋上的光。四周横七竖八倒着十多具灰骜的尸体,全是被一剑从顶心劈成两半,有些还在微微抽搐。

这个号称极乐天国的绝顶乐园里,充溢着浓浓的血腥味。落回玉座上的仙风道骨的教王,肩膀和右肋上已然见了血,剧烈地喘息,看着一地的残骸。

“老实说,我想宰这群畜生已经很久了——平日你不是很喜欢把人扔去喂狗么?”瞳狭长的眼睛里露出恶毒的笑,“所以,我还特意留了一条,用来给你收尸!”

他低声冷笑,手腕一震,沥血剑从剑柄到剑尖一阵颤动,剑上的血化为细细一线横里甩出。雪亮的剑锋重新露了出来,在冰上奕奕生辉。

玉座上的人几次挣扎,想要站起,却仿佛被无形的线控制住了身体,最终颓然跌落。

“动不了了吧?”看着玉座上那个微微颤抖的身形,瞳露出嘲讽,“除了瞳术,身体内还有毒素发作吧?很奇怪是不是?你一直是号称百毒不侵的,怎么会着了道儿呢?”“

瞳低低笑了起来:“那是龙血珠的药力。”

听得“龙血珠”三个字,玉座上的人猛然一震,抬起手指着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低吟。

“奇怪我哪里找来的龙血珠?”瞳冷笑着,横过剑来,吹走上面的血珠,“愚蠢。”

然而,虽然这样说着,他却是片刻也不敢放松对玉座上那个老人的精神压制——即便是走火入魔,即便是中了龙血之毒,但教王毕竟是教王!若有丝毫大意,只怕自己下个刹那就横尸就地。

他继续持剑凝视,眼睛里交替转过了暗红、深紫、诡绿的光,鬼魅不可方物。

“你以为我会永远跪在你面前,做一只狗么?”瞳凝视着那个鹤发童颜的老人,眼里闪现出极度的厌恶和狠毒,声音轻如梦呓,“做梦。”

他忽然抬起手,做了一个举臂当头拍向自己天灵盖的手势!

仿佛被看不见的引线牵引,教王的手也一分分抬起,缓缓印向自己的顶心。

“你……你……”老人的眼睛盯着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然而,显然也是有着极强的克制力,他的手抬起到一半就顿住了,停在半空微微颤动,仿佛和看不见的引线争夺着控制权。

“老顽固……”瞳低低骂了一句,将所有的精神力凝聚在双眸,踏近了一步,紧盯。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教王眼里忽然转过了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那样的得意、顽皮而又疯狂——完全不像是一个六十岁老人所应该有的!

这样熟悉的眼神……是、是——

“明力?”瞳忽然明白过来,脱口惊呼。“是你!”

这不是教王!一早带着獒犬来到乐园的散步,竟不是教王本人!

“教王”诡异地一笑,嘴里霍然喷出一口血箭——在咬断舌尖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猛然一震,仿佛靠着剧痛的刺激,刹那挣脱了瞳术的束缚。明力的双手扣住了六枚暗器,蓄满了惊人的疯狂杀气,从玉座上霍然腾身飞起,急速掠来。

“瞳……我破了你的瞳术!”明力脸上带着疯狂的得意表情,那是他十几年来在交手中一第一次突破了瞳的咒术,不由大笑,“我终于破了你的瞳术!你输了!”

瞳一惊后掠,快捷无伦的拔剑刺去。

然而奇怪的是,明力根本没有躲闪!

“喀嚓”轻轻一声响,冲过来的人应声被拦腰斩断。

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已经冲到了离只有瞳一尺的距离,手里的暗器飞出——然而六枚暗器竟然无一击向瞳本身,而是在空气中以诡异的角度相互撞击,凭空忽然爆出了一团紫色的烟雾,当头笼罩下来!

——几近贴身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退避。

“啪嗒”,明力的尸体摔落在冰川上,断为两截。然而同一时间,瞳也捂着双眼跌倒在冰上!

沥血剑从他手里掉落,他全身颤抖地伏倒,那种无可言喻的痛苦在一瞬间就超越了他忍受力的极限。他倒在冰川上,脱口发出了惨厉的呼号!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的眼睛、忽然间就看不见了!

那种痛是直刺心肺的,几乎可以把人在刹那间击溃。

“愚蠢的瞳……”在他在冰川上呼号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来了,慈爱而又怜惜,“你以为大光明宫的玉座,是如此轻易就能颠覆的?…太天真了。”

那是……那是教王的声音!

瞳没有抬头,极力收束心神,伸出手去够掉落一旁的剑,判断着乐园出口的方向。

——必须要立刻下山去和妙火汇合,否则……

“呵呵,还想逃?”就在同一时刻,仿佛看出了他的意图,一个东西被骨碌碌地扔到了冰上,是狰狞怒目的人头:“还指望同伴来协助么?呵,妙火那个愚钝的家伙,怎么会是妙水的对手呢?你真是找错了同伴……我的瞳。”

妙水?那个女人、最终还是背叛了他们么?

他想去抓沥血剑,然而那种从双眸刺入的痛迅速侵蚀他的神智,只是刚撑起身子又重重砸倒在地,捂住了双眼,全身肌肉不停颤抖。

“咯咯,看哪,连瞳都受不住呢,”妙水的声音在身侧柔媚的响起,笑意盈盈,“教王,七星海棠真是名不虚传。”

七星海棠!在剧痛中,他闻言依旧是一震,感到了深刻入骨的绝望。

那是百年来从未有人可以解的剧毒,听说二十年前,连药师谷的临夏谷主苦苦思索一月,依旧无法解开这种毒,最终反而因为神思枯竭呕血而亡。

而可怕的是,中这种毒的人,将会有一个逐步腐蚀入骨的缓慢死亡。

白发苍苍的老者挽着风姿绰约的美人,弯下腰看着地上苦痛挣扎的背叛者,叹息“多么可惜啊,瞳。我把你当作自己的眼睛,你却背叛了我——真是奇怪,你为什么敢这样做呢?”

教王眼里浮出冷笑:“难道,你已经想起自己的来历了?”

——那句话是比剧毒更残酷的利剑,刺得地上的人在瞬间停止了挣扎。

瞳剧烈地颤了一下,抬起头来盯着教王。然而,那双平日变幻万方的清澈双瞳已然失去了光泽,只笼罩着一层可怖的血色。

自己的来历?……难道是说……!

“蠢材,你原来还没彻底恢复记忆?分明三根金针都松动两根了。”教王笑起来了,手指停在他顶心最后一枚金针上,“摩迦一族的覆灭……那么多的血,你全忘记了么?那么说来,原来你背叛我并不是为了复仇,而完全是因为自己的野心?”

瞳猛地抬头,血色的眸子里,闪过了一阵惨厉的光。

摩迦一族!

这个薛紫夜提过的称呼从教王嘴里清清楚楚的吐出,仿佛烈火一样灼烤着他的心。一瞬间,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另外一种撕裂般的感觉从内心蔓延出来,令他全身颤抖。

“原来是真的……”一直沉默着的人,终于低哑地开口,“为什么?”

教王用金杖敲击着冰面,冷笑:“还问为什么?摩迦一族拥有妖瞳的血,我既然独占了你,又怎能让它再流传出去,为他人所有?”

地上的人忽然间暴起,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畜生!”因为震惊和愤怒,重伤的瞳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仿佛那样的剧毒都失去了效力!

一阵淡蓝色的风掠过,雪中有什么瞬间张开了,瞳最后的一击、就撞到了一张柔软无比的网里——妙水盈盈立在当地,张开了她的天罗伞护住了教王。水一样柔韧的伞面承接住了强弩之末的一击,嗤啦一声裂开了一条缝隙。

“伤到这样,又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居然还能动?”妙水娇笑起来,怜惜地看着自己破损的伞,“真不愧是瞳。只是……”她用伞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肩膀,喀喇一声,有骨头折断的脆响,那个人终于重重倒了下去。

她继续娇笑:“只是,方才那一击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体能吧?现在你压不住七星海棠的毒,只会更加痛苦。”

瞳倒在雪地上,剧烈地喘息,既便咬紧了牙不发出丝毫呻吟,但全身的肌肉还是在不受控制的抽搐。妙水伞尖连点,封住了他八处大穴。

“可怜。不想死么?”教王看着倒地的瞳,拈须微笑,“求我开恩吧。”

“呸。”瞳咬牙冷笑,一口啐向他,“杀了我!”

教王举袖一拂,带开了那一口血痰,看着雪地上那双依然不屈服的眼睛,脸色渐渐变得狰狞。他的手重新覆盖上了瞳的顶心,缓缓探着金针的入口,用一种极其残忍的语调,不徐不缓叙述着:“好吧,我就再开恩一次——在你死之前,让你记起十二年前的一切吧!瞳!”

教王的手忽然瞬间加力,金针带着血,从脑后三处穴道里反跳而出,没入了白雪。

“让你就这样死去未免太便宜了!”用金杖挑起背叛者的下颔,教王的声音里带着残忍的笑,“瞳……我的瞳,让你忘记那一段记忆,是我的仁慈。既然你不领情,那么,现在,我决定将这份仁慈收回来。你就给我好好的回味那些记忆吧!”

金针一取出,无数凌乱的片断,从黑沉沉的记忆里翻涌上来,将他瞬间包围。

那些……那些都是什么?黑暗的房间……被铁链锁着的双手……黑夜里那双清澈的双眸,静静凝视着他。血和火燃烧的夜里,两个人的背影,瞬间消失在冰面上。

那是、那是——

“不……不……啊!啊啊啊啊……”他抱着头发出了低哑的呼号,苦痛地在雪上滚来滚去,身上的血染满了地面——那样汹涌而来的往事,在瞬间逼得他几乎发疯!

妙水执伞替教王挡着风雪,眼里也露出了畏惧的表情。老人拔去了瞳顶心的金针,笑着唤起那个人被封闭的血色记忆,残忍地一步步逼近——

“瞳,你忘记了么?当时是我把濒临崩溃的你带回来,帮你封闭了记忆。”

“否则,你会发疯。不是么?”

“你难道不想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为了逃出来,你答应做我的奴隶;为了证明你的忠诚,你听从我吩咐,拿起剑加入了杀手们的行列……呵呵,第一次杀人时你很害怕,不停的哭。真是个懦弱的孩子啊……谁会想到你会有今天的胆子呢?

妖魔的声音一句句传入耳畔,和浮出脑海的记忆相互呼应着,还原出了十二年前那血腥一夜的所有真像。瞳被那些记忆钉死在雪地上,心里一阵一阵凌迟般的痛,却无法动弹。

是的,是的……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那一夜……那血腥屠戮的一夜,自己在奔跑着,追逐那两个人,双手上染满了鲜血。

他是那样贪生怕死,为了获得自由,为了保全自己,对着那个魔鬼屈膝低头——然后,被逼着拿起了剑,去追杀自己的同村人……那些叔叔伯伯大婶大嫂,拖儿带女的在雪地上奔逃,发出绝望而惨厉的呼号,身后追着无数明火执杖的大光明宫杀手。

而他,就混在那一行追杀者中。满身是血,提着剑,和周围那些杀手并无二至。

那个下着大雪的夜里,那些血、那些血……

他忽然呼嚎出声,将头深深埋入了手掌心,猛烈的摇晃着。

为什么要想起来?这样的往事,为什么还要再想起来!——想起这样的自己!

“想起来了么?我的瞳?……”教王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爱地附耳低声,“瞳,你才是那一夜真正的凶手……甚至那两个少年男女,也是因为你而死的呢。”

“你叫她姐姐是么?我让你回来,你却还想追她——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么?你提着剑在她身后追,满脸是血,厉鬼一样狰狞……她根本没有听到你在叫她,只是拼了命想甩脱你。”

“最后,那个愚蠢的女孩和她的小情人一起掉进了冰河里——活生生的冻死。”

恶魔在附耳低语,一字一句如同无形的刀,将他凌迟。

穿越了十二年,那一夜的风雪急卷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将他的最后一丝勇气击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是真的……药师谷里他浮现出的那些往事,看到的那双清澈眼睛和冰下的死去少年,原来都是真实的!她就是小夜……她没有骗他。

她的眼睛是这样的熟悉,仿佛北方的白山和黑水,在初见的瞬间就击中了他心底空白的部分。

那是姐姐……那是小夜姐姐啊!

他曾经被关在黑暗里七年,被所有人遗弃,与世隔绝,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她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有过多少关切和叮咛,是他抵抗住饥寒和崩溃的唯一动力——他……他怎么完全忘记了呢?

瞳捂着头大叫出来,全身颤抖地跪倒在雪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呼号。

她曾不顾自己性命地阻拦他,只为不让他回到这个黑暗的魔宫里——然而他却毫不留情地将她击倒在地,扬长而去。

原来,十二年后命运曾给了他一次寻回她的机会,将他带回到那个温暖的雪谷,重新指给了他归家的路。原本只要他选择“相信”,就能得回遗落已久的幸福。然而,那时候的自己却已然僵冷麻木,再也不会相信别人,被夺权嗜血的欲望诱惑,再一次毫不留情的推开了那只手,孤身踏上了这一条不归路。

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惜欺骗她伤害她,也不肯放弃对自由和权欲的争夺。

所以,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真是活该啊!

他忽然大笑起来:原来,自己的一生,都是在拼命挣脱和无奈的屈服之间苦苦挣扎么?然而,拼尽了全力,却始终无法挣脱。

所有的杀气忽然消散,他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缓缓阖起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苦笑。

妙水在一侧望着,只觉得心惊——被击溃了么?瞳已然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愤怒。那样疲惫的神情,从未在这个修罗场的杀手脸上看到过!

“住手!”在他大笑的瞬间,教王闪电般地探出了手,捏住他的下颔,手狠狠击向他胃部。

一口血从瞳嘴里喷了出来,夹杂着一颗黑色的药丸。封喉?

那样的重击。终于让他失去了意识。

“想自尽么?”教王满意地微笑起来,看来是终于击溃他的意志了。他转动着金色的手杖:“但这样也太便宜你了……七星海棠这种毒,怎么着,也要好好享受一下才对。”

身侧獒犬的尸体狼藉一地,只余下一条灰骜还趴在远处做出警惕的姿态。教王蹙起两道花白长眉,用金杖拨动着昏迷中的人,喃喃:“瞳,你杀了我那么多宝贝灰骜,还送掉了明力的命……那么,在毒发之前,你就暂时来充任我的狗吧!”

金手杖抬起了昏迷之人的下颔:“虽然,在失去了这一双眼睛后,你连狗都不如了。”

“是把他关押到雪狱里么?”妙水娇声问。

“雪狱?太便宜他了……”教王眼里划过恶毒的光,金杖重重点在瞳的顶心上,“弄得我的宝贝灰骜只剩得一只了——既然笼子空了,就让他来填吧!”

“是……是的。”妙水微微一颤,连忙低头恭谨地行礼,妖娆地对着教王一笑,转身告退。腰肢柔软如风摆杨柳,抓起昏迷中的瞳,毫不费力地沿着冰川掠了下去,转瞬消失。

“这个小婊子……”望着远去的女子,教王眼里忽然升腾起了某种热力,“真会勾人哪。”

然而,不等他想好何时再招其前来一起修习密宗的合欢秘术,那股热流冲到了丹田却忽然引发了剧痛。鹤发童颜的老人陡然间拄着金杖弯腰咳嗽起来,再也维持不住方才一直假装的表象。

一口血猛然喷出,溅落在血迹斑斑的冰面上。

“妙风……”教王喘息着,眼神灰暗,喃喃,“你,怎么还不回来!”

远处的雪簌簌落下,雪下的一双眼睛瞬忽消失。

雪遁。

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一直隐身于旁,看完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

没有现身,更没有参与,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

看来……目下事情的进展速度已然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计。希望中原鼎剑阁那边的人,动作也要快一些才好——否则,等教王重新稳住了局面,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黑暗的牢狱,位于昆仑山北麓,常年不见阳光,阴冷而潮湿。

玄铁打造的链子一根一根垂落,锁住了黑衣青年的四肢,牢牢将昏迷的人钉在了笼中。妙水低下头去,将最后一个颈环小心翼翼地扣在了对方苍白修颀的颈上——“喀嚓”轻响,纹丝密合。昏迷中的人尚未醒来,然而仿佛知道那是绝大的凌辱,下意识的微微挣扎。

“哈,”娇媚的女子低下头,抚摩着被套上了獒犬颈环的人,“瞳,你还是输了。”

她的气息丝丝缕缕吹到了流血的肌肤上,昏迷的人渐渐醒转。

然而那双睁开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充斥了血红色的雾,已然将瞳仁全部遮住!醒来的人显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境况,带着凌厉的表情在黑暗中四顾,哑声:“妙水?”

他想站起来,然而四肢上的链子陡然绷紧,将他死死拉住,重新以匍匐的姿态固定在地上。

“瞳,真可惜,本来我也想帮你们的……怎么着你也比那老头子年轻英俊多了。”妙水掩口笑起来,声音娇脆,抬手抚摩着他的头顶,“可是,谁要你和妙火在发起最后行动的时候,居然没通知我呢?你们把我排除在外了呢。”

她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他的头发,恶狠狠地凝视:“既然不信任我,我何苦和你们站一边!”

瞳的颈部扣着玄铁的颈环,她那样的一拉几乎将他咽喉折断,然而他一声不吭。

“可惜啊……我本来是想和你一起灭了教王,再回头来对付你的。”柔媚的女子眼神恢复了娇艳,抚摩那一双已然没有了神采的眼睛,娇笑,“毕竟,在你刚进入修罗场大光明界,初次被送入乐园享受天国消魂境界的时候,还是我陪你共度良宵的呢……真舍不得你就这样死了。”

“哼。”瞳阖上了眼睛,冷笑,“婊子。”

“婊子也比狗强。”妙水冷笑着松开了他的头发,恶毒地讥诮。

瞳却没有发怒,苍白的脸上闪过无所谓的表情,微微闭上了眼睛。只是瞬间,他的身上所有怒意和杀气都消失了,仿佛燃尽的死灰,再也不计较所有加诸于身上的折磨和侮辱,只是静静等待着身上的剧毒一分分带走生命。

七星海棠,是没有解药的。

它是极其残忍的毒,会一分分的侵蚀人的脑部,中毒者每日都将丧失一部分的记忆,七日之后,便会成为婴儿一样的白痴。而那之后,痛苦并不会随之终结,剧毒将进一步透过大脑和脊椎侵蚀人的肌体,全身的肌肉将一块块逐步腐烂剥落。

一直到成为森然的白骨架子,才会断了最后一口气。

“想要死?没那么容易,”妙水微微冷笑,抚摩着他因为剧毒的侵蚀而不断抽搐的肩背,“如今才第一日呢。教王说了,在七星海棠的毒慢慢发作之前,你得做一只永远不能抬头的狗,一直到死为止。”

顿了一顿,女子重新娇滴滴的笑了起来,用媚到入骨的语气轻声附耳低语:

“不过,等我杀了教王后……或许会开恩,让你早点死。”

“所以,你其实也应该帮帮我吧?”

――――――――――――――――――――――――――

一只白鸟飞过了紫禁城上空,在风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脚上系着一方紫色的手帕。

“谷主已去往昆仑大光明宫。”

霜红的笔迹娟秀清新,写在薛紫夜用的旧帕子上,在初春的寒风里猎猎拍打。

一路向南,飞向那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而临安城里初春才到,九曜山下的寒梅尤自吐蕊怒放,清冷如雪。廖青染刚刚给秋水音服了药,那个又歇斯底里哭了一夜的女人,终于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室内弥漫着醍醐香的味道,霍展白坐在窗下,双手满是血痕,脸上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

“你的手,也要包扎一下了。”廖青染默然看了他许久,有些怜悯。

那些血痕,是昨夜秋水音发病时抓出来的——自从她陷入半疯癫的情况以后,每次情绪激动就会失去理智地尖叫,对前来安抚她情绪的人又抓又打。一连几日下来,府里的几个丫头,差不多都被她打骂得怕了,没人再敢上前服侍。

最后担负起照顾职责的,却还是霍展白。

除了卫风行,廖青染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有这样的耐心和包容力。无论这个疯女人如何折腾,霍展白始终轻言细语,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

“你真是个好男人。”包好了手上的伤,前代药师谷主忍不住喃喃叹息。

她吞下了后面的半句话——只可惜,我的徒儿没有福气。

霍展白只是笑了一笑,似是极疲倦,甚至连客套的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望着窗外的白梅出神。

“药师谷的梅花,应该快开谢了吧。”蓦然,他开口喃喃,声音没有起伏,“雪鹞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本想在梅花开谢之前,再赶回药师谷去和她喝酒的——可惜现在是做不到了。”

廖青染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忍看那一双空茫的眼睛。

她尤自记得从金陵出发那一夜,这个男子眼里的热情和希翼——那一夜,他终于决心卸下一直背负着的无法言明的重担,舍弃多年来那无望的守候,去迎接另一种全新的生活。在说出“我很想念她”那句话时,他的眼睛里居然有少年人初恋才有的激动和羞涩,仿佛是多年的心如死灰后,第一次对生活焕发出了新的憧憬。

然而,命运的魔爪却不曾给他丝毫的机会,在容他喘上了一口气后,再度彻底将他击倒!

她失去了儿子,猝然疯了。

你总是来晚……我们错过了一生啊……在半癫狂的状态下,她那样绝望而哀怨的看着他,说出从未说出口的话。那样的话,瞬间瓦解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在说完那番话后就陷入了疯狂,于是,他再也不能离开。

他不能再回到那个白雪皑皑的山谷里,不能再去赴那个花下把酒之约。他留在了九曜山下的小院里,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如此的一往情深百折不回,大约又会成为日后江湖中众口相传的美谈吧?

但,那又是多么荒谬而荒凉的人生啊。

多么可笑,他本来就过了该拥有梦想的年纪,却竟还生出了这种再度把握住幸福的奢望。是以黄粱一梦,空留遗恨也是自然的吧?

“秋夫人的病已然无大碍,按我的药方每日服药便是。但能否好转,要看她的造化了。”廖青染收起了药枕,淡淡道,“霍公子,我已尽力,也该告辞了。”

“这……”霍展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来,刹那间竟有些茫然。

不是不知道这个医者终将会离去——只是,一旦她也离去,那么,最后一丝和那个紫衣女子相关的联系,也将彻底断去了吧?

“廖谷主可否多留几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

“不了,收拾好东西,明日便动身。”廖青染摇了摇头,也是有些心急,“昨日接到风行传书说鼎剑阁正在召集八剑,他要动身前往昆仑大光明宫了。家里的宝宝没人看顾,我得尽快回去才好。”

“召集八剑?”霍展白微微一惊,知道那必是极严重的事情,“如此,廖谷主还是赶快回去吧。”

廖青染点点头:“霍七公子……你也要自己保重。”

庭前梅花如雪,初春的风依然料峭。

霍展白折下一支,望着梅花出了一会儿神,只觉得心乱如麻——去大光明宫?到底又出了什么事?自从八年前徐重华叛逃后,八剑成了七剑,而中原鼎剑阁和西域大光明宫也不再挑起大规模的厮杀。这一次老阁主忽然召集八剑,难道是又出了大事?

既然连携妻隐退多时的卫风行都已奔赴鼎剑阁听命,他收到命令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长长叹了口气,他转身望着窗内,廖青染正在离去前最后一次为沉睡的女子看诊——萦绕的醍醐香中,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此刻出现了难得的片刻宁静,恢复了平日的清丽脱俗。

他从胸臆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低下头去。

秋水……秋水,难道我们命中注定了、谁也不可能放过谁么?

她是他生命里曾经最深爱的人,然而,在十多年的风霜催折之后,那一点热情却已然逐步的消磨,此刻只是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和空茫。

他漫步走向庭院深处,忽然间,一个青衣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谁?”霍展白眉梢一挑,墨魂剑跃出了剑鞘。

“老七。”青衣人抬手阻止,朗笑,“是我啊。”

“浅羽?”认出了是八剑里最小的八弟,霍展白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剑,“你怎么来了?”

“阁主令我召你前去。”一贯浮浪的夏浅羽,此刻神色却凝重,缓缓举起了手,手心里赫然是鼎剑阁主发出的江湖令,“根据确切消息:魔教近日内乱连连,日圣女乌玛被诛,执掌修罗场的瞳也在叛乱失败后被擒——如今魔教实力前所未有的削弱,正是一举诛灭的大好时机!”

“瞳叛乱?”霍展白却是惊呼出来,随即恍然——难怪他拼死也要夺去龙血珠!原来是一早存了叛变之心,用来毒杀教王的!

“消息可靠?”他沉着地追问,核实这个事关重大的情报。

“可靠。”夏浅羽低下了头,将剑柄倒转,抵住眉心,那是鼎剑阁八剑相认的手势,“是这里来的。”

霍展白忽然惊住,手里的梅花掉落在地。

——难道,竟是那个人传来的消息?他、他果然还活着么!

“阁主有令,要你我七人三日内汇聚鼎剑阁,前往昆仑!”夏浅羽重复了一遍指令。

霍展白望了望窗内沉睡女子,有些担忧:“她呢?”

“我家也在临安,可以让秋夫人去府上小住,”夏浅羽展眉道,“这样你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霍展白尤自迟疑,秋水音的病刚稳定下来,怎么放心将她一个人扔下?

“老七,天下谁都知道你重情重义——可这次围剿魔宫,是事关武林气脉的大事!别的不说,那个瞳,只怕除了你,谁也没把握对付得了。”夏浅羽难得谦虚了一次,直直望着他,忽地冷笑,“你若不去,那也罢——最多我和老五他们把命送在魔宫就是了。反正为了这件事早已有无数人送命,如今也不多这几个。”

“不行!”霍展白脱口——卫风行若是出事,那他的娇妻爱子又当如何?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将手按上了那把墨魂剑,“好吧,我去。”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去的。”夏浅羽舒了一口气,终于笑起来,重重拍着霍展白的肩膀:“好兄弟!”

当天下午,两位剑客便并骑离开了临安,去往鼎剑阁和其余五剑汇合。

九曜山下的雅舍里空空荡荡,只有白梅花凋零了一地。

“咕咕。”一只白鸟从风里落下,脚上系着手巾,筋疲力尽地落到了窗台上,发出急切的鸣叫,却始终不见主人出来。它从极远的北方带回了重要的讯息,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不在此处。

七位中原武林的顶尖剑客即将在鼎剑阁汇合,在初春的凛冽寒气中策马疾驰,携剑奔向西方昆仑。

雪鹞从脚爪上啄下了那方手巾,挂在梅枝上,徘徊良久。

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然而走出来的,却是肩上挽着包袱的廖青染——昨日下午,夏府上的人便来接走了秋水音,她细致地交待完了用药和看护方法,便准备回到扬州家中。

然而,看到梅枝上那一方迎风的手巾,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凝结——

“谷主已前往大光明宫。霜红。”

“糟……那个丫头疯了!她那个身体去昆仑,不是送死么?”廖青染失惊,一顿足,再也顾不得别的,吩咐身侧侍女,“我们先不回扬州了!赶快去截住她!”

――――――――――――――――――――――――――

在雪鹞千里返回临安时,手巾的主人却已然渐渐靠近了冰雪皑皑的昆仑。

薛紫夜望着马车外越来越高大的山形,有些出神。那个孩子……那个临安的孩子沫儿,此刻是否痊愈?霍展白那家伙,是否请到了师傅?而师傅对于那样的病,是否有其他的法子?

她有些困扰地抬起头来,望着南方的天空,仿佛想从中看到答案。

“快到了吧?”摸着怀里的圣火令,她喃喃对妙风说话,“传说昆仑是西方尽头的神山,西王母居住的所在——就如从极渊是极北之地一样。”

“雪怀说,那里的天空分七种色彩,无数的光在冰上变幻浮动……”薛紫夜拥着猞猁裘,望着天空,喃喃,“美得就像做梦一样。”

妙风默然低下了头,不敢和她的眼光对视。

第一次,他希望自己从未参与过那场杀戮。

那场血腥的屠杀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可那一对少年男女从冰上消失的瞬间,还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如果那个时候他手下稍微容情,可能那个叫雪怀的少年就已经带着她跑远了吧?就可以从那场灭顶之灾里逃脱,离开那个村子,去往极北的冰之海洋,从此后隐姓埋名的生活。

可为什么在那么多年中,自己出手时竟从没有一丝犹豫?

风从车外吹进来,他微微咳嗽,感觉内心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一分分裂开。

“该用金针渡穴了。”薛紫夜看他咳嗽,算了算时间,从身边摸出一套针来。然而妙风却推开了她的手,淡然:“从现在开始,薛谷主应养足精神,以备为教王治病。”

他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自从失去了那一张微笑的面具后,这个人便成了一片空白。

薛紫夜望着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起来。

“你到底开不开窍啊!”她把手里的金针一扔,俯过身去点着他的胸口,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那个教王是不是给你吃了迷药?我想救你啊……你自己怎么不当一回事?”

她戳的很用力,妙风的眉头不自禁的蹙了一下。

“还算知道痛!”看着他蹙眉,薛紫夜更加没好气。

“两位客官,昆仑到了!”马车忽然一顿,车夫兴高采烈的叫声把她的遐想打断。

那个在乌里雅苏台请来的车夫,被妙风许诺的高昂报酬诱惑,接下了这一趟风雪兼程的活儿,走了这一条从未走过的昆仑之旅。

“到了?”她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撩开了窗帘往外看去——忽然眼前一阵光芒,一座巨大的冰雪之峰压满了她整个视野,那种凌人的气势压得她瞬间说不出话来。

那就是昆仑?如此雄浑险峻,飞鸟难上,伫立在西域的尽头,仿佛拔地而起刺向苍穹的利剑。

她被窗外高山的英姿所震惊,妙风却已然掠了出去,随手扔了一锭黄金给狂喜的车夫,打发其走路,便转身恭谨地为她卷起了厚厚的帘子,欠身:“请薛谷主下车。”

帘子一卷起,外面的风雪急扑而入,令薛紫夜的呼吸为之一窒!

“这……”仰头望了望万丈绝壁,她有些迟疑地拢起了紫金手炉,“我上不去啊。”

“冒犯了。”妙风微微一躬身,忽然间出手将她连着大氅横抱起来。

他的身形快如闪电,毫不停留地踏过皑皑的冰雪,瞬间便飞掠了十余丈。应该是对这条位于冰壁上的隐秘道路了然于心,足尖点着冰雪覆盖的陡峭山壁,熟练地寻找着落脚点,急速上掠。在薛紫夜回过神的时候,已然到了数十丈高的崖壁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妙风身形很稳,抱着一个人掠上悬崖浑若无事,宛如一只白鸟在冰雪里回转飞掠。薛紫夜甚至发觉那只托着她的手在飞驰中依然不停的输送来和煦的气流,维持着她的血脉流转——这个人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啊。

他们转瞬又上升了几十丈,忽然间身后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马车!马车炸了!”薛紫夜下意识的朝下望去,惊呼出来,看到远远的绝壁下一团升起的火球。

那个火球,居然是方才刚刚把他们拉到此地的马车!难道他们一离开,那个车夫就出事了?

“嗯。”妙风只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左脚一踏石壁裂缝,又瞬间升起了几丈。前方的绝壁上已然出现了一条路,隐约有人影井然有序的列队等候——那,便是昆仑大光明宫的东天门。

看到他这样漠然的表情,薛紫夜忽地惊住,仰起脸望着他,手指深深掐进了那个木无表情的人的肩膀,艰难地开口:“难道……是你做的?是你做的么!”

他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有风掠起蓝色的长发。

“你把那个车夫给杀了?”薛紫夜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手指从用力变为颤抖。她的眼神逐渐转为愤怒,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脸:“你……你把他给杀了?”

片刻前那种淡淡的温馨,似乎转瞬在风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厉声尖叫起来,“他不过是个普通车夫!你这个疯子!”

在她将他推离之前,最后提了一口气,妙风翻身抱着她稳稳落到了天门之前。

“不杀掉,难免会把来大光明宫的路线泄露出去。”妙风放下她,淡然开口,眼里没有丝毫喜怒,更无愧疚,“而且,我只答应了付给他钱,并没有答应不杀——”

一个耳光落到了他脸上,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你这个疯子!”薛紫夜愤怒得脸色苍白,死死盯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疯子,“你知道救回一个人要费多少力气?你却这样随便挥挥手就杀了他们!你还是不是人?”

他侧过的脸,慢条斯理地拭去嘴角的血丝,眼眸里闪过微弱的笑意:只不过杀了个车夫,就愤怒到这样么?如果知道当年杀死雪怀的也正是自己,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我说过了,救我的话,你会后悔的。”他抬头凝视着她,脸上居然恢复了一丝笑意,“我本来就是一个杀人者——和你正好相反呢,薛谷主。”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眼里忽然泛出一丝细微的冷嘲,转瞬消散。

他说话的语气,永远是不紧不慢不温不火,薛紫夜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这个看似温和宁静的人,身上其实带着和瞳一样的黑暗气息。西归的途中,他一路血战前行,蔑视任何生命:无论是对牲畜,对敌手,对下属,甚或对自身,都毫不容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怔在昆仑绝顶的风雪里,忽然间身子微微发抖:“你别发疯了,我想救你啊!可我要怎样,才能治好你呢……雅弥?”

听到这个名字,妙风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缓缓侧过头去。

雅弥?她是在召唤另一个自己么?雅弥……这个昔年父母和姐姐叫过的名字,早已埋葬在记忆里了。那本来是他从来无人可以触及的过往。

她说想救他……可是,却没有想过要救回昔日的雅弥,就得先毁掉了今日的妙风。

他笑了,缓缓躬身:“还请薛谷主随在下前往宫中,为教王治伤。”

薛紫夜望着他,只觉得全身更加寒冷。原来……即便是医称国手,对于有些病症,她始终无能为力——比如沫儿,再比如眼前这个人。

“妙风使!”僵持中,天门上已然有守卫的教徒急奔过来,看着归来的人,声音欣喜而急切,单膝跪倒,“您可算回来了!快快快,教王吩咐,如果您一返回,便请您立刻去大光明殿!”

“啊?”妙风骤然一惊,“教中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教徒低下头去,用几乎是恐惧的声音低低道,“日圣女……和瞳公子叛变!”

“什么?!”妙风脱口,同时变色的还有薛紫夜。

“不过,教王无恙。”教徒低着头,补充了一句。

简略了解了事情的前后,妙风松口了握紧的手,无声吐出了一口气——教王毕竟是教王!在这样的身体情况下,居然还一连挫败了两场叛乱!

然而身侧的薛紫夜却脸色瞬地苍白。

“瞳呢?”她冲口问,无法掩饰自己对那个叛乱者的关切。

“瞳公子?”教徒低着头,有些迟疑地喃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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