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是清明或者中秋这样的重要的祭祀日,来公墓祭奠亲人的人并不是很多,庄重肃穆的环境下,也没有什么人大声的说话,一般都是来给亲人上个香,带些祭品,然后默默地放下随身的花束。
有的人会贴着墓碑和里面的人简单的说两句话,以表达自己的想念。
九山公墓,此刻只有飞来飞去的鸟儿,在不断叽叽喳喳的互相聊天,从这个墓碑跳到那个墓碑,就像灵魂在互相串门,看看这里,逛逛哪里,分享自己的无聊和对来生的期待。
王怡婕墓前现在站着三个奇奇怪怪的人,一个满头银发的中年人,一个神情严肃的青年人,和一个脸红不知所措的年轻女性,这个奇怪的组合,引起偶尔穿行的行人的侧目。因为实在是很像小年轻要结婚了,被人带来看自己已故的亲人。
但是临常民和临川都知道,情况并不如此。
气氛像是凝固到了冰点,临川没有再和临常民搭话,而是把自己和李净的花束放下,然后熟练地放下准备好的祭品,然后给自己的妈妈拔拔草,弹弹灰。他知道自己的妈妈爱干净,如果不好好地打扫,王怡婕在下面也会不高兴。
临常民没有想到临川会这么早过来,毕竟他在安宁县,平时来江北市都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搭话“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这次还带了小姑娘一起过来,是不是要给你妈妈介绍一下?”
“李净,过来,这是我妈妈,来给她鞠个躬吧。”临川对着李净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过来,给自己的妈妈说说话。
李净满脸羞红,本来准备好要给王怡婕说些话,但是没想到临常民也在,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但是看到临川对自己招手,也就赶了两步走了过来,站在王怡婕的墓前,深深的鞠了个躬,然后蹲在临川身边,和临川一起收拾起来。
看到两人配合的很默契,小姑娘对临川也没有任何的怨言,知道临川的家庭情况应该已经被小姑娘接受了,临常民也就欣慰的笑了笑,然后给两人说“小李,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啊,临叔叔,我现在在广电上班。”李净就像是受惊的小白兔一样,听到临常民的问题,立马起身回答。
“哦哦,你在江北市啊,那你现在和临川离得还挺远的啊,临川,你要不要来江北市工作?”临常民看两人距离颇远,如果有可能的话,其实他想把临川从安宁县调到市里来,他知道临川这28年都一直单身,好不容易谈个恋爱,总不能因为距离原因产生隔阂。
“不用你管,你干好自己的市公安局副局长就可以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来处理。”临川对临常民态度还是很冷淡,李净用脚轻轻地踢了临川一下,示意临川,你爸爸给你帮忙,你怎么这个态度。
临常民本来以为临川至少会接受自己的这个善意,但是没想到临川根本不接茬,脸上慈善的笑容顿时卡顿了一下。但是也没有生气,因为王怡婕走了这么多年了,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临川对自己有怨言也是应该的。
李净看临常民的笑容有一些尴尬,于是连忙蹲下,手拉了拉临川的衣角,把头轻轻地靠向临川,小声细语道“你这是做什么,王阿姨走了以后,虽然临叔叔不是你亲生父亲,但是你不也应该依赖他吗,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你又随着他的姓,这些家事你不找他找谁。”
但是临川对李净说的话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回话,只是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一些,李净多次拉他的衣角,他什么也没说。
收拾干净属于王怡婕的一块地方以后,临川站起身来,看了一旁仍然带着笑容的临常民,冷冷的说了声“我和我妈妈还有话说,你是不是应该走了?”
听了这句话,蹲着的李净瞬间感觉到了临川对临常民的厌恶,她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样的家事自己不应该掺和,于是也站起身来,示意两人自己想去上厕所,然后就想转身从这里走开。
但是临川拉住了李净的胳膊,不让李净走,很明显临川并不想和临常民两个人待在这里,他并不想独自和临常民相处。李净看了看临川,眼睛里流、流漏出一点慌张,不想让李净离开,但是临常民面带笑容的站在这里,看着两人的小动作,又很明显是催促李净离开,有事情想和临川说。
李净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临川的手,送给临川一个和往常一样令人安心的笑容“我不走远,有事情给我发个消息,我马上就过来。”然后慢慢后退,转身离去。
临川也没有再去拉住李净,而是静静地看着临常民,眼里都是冷漠。
临常民看着临川冷漠的神情,知道他仍对自己这些年,自己没有调查出王怡婕意外死亡案的结果,抱有深深的怨言,同时也有一些深层次的误会可能没有解开,但是他自然有他的苦衷,很多事情并不想把临川牵扯进来。
“怡婕走的时候,特意嘱咐你,不要你改姓,要让我好好地照顾好你,要是怡婕看到我们两个这么冷淡,可能她会不开心吧。”临常民仿佛并不在意临川对自己冷漠的态度,只是呐呐自语。
“要不是我妈妈临终前这么说,我早就把自己改回王姓了。”临川咬着牙,狠狠地说。
“什么时候你开始对我这么冷漠的临川,每年过年过节你也不来我这里看我,想见你一面都难。只有怡婕忌日的时候偶尔能和你说说两句话,今天要不是你领小李过来,我估计你又要抓紧跑路,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避讳呢?”四周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临常民和临川,临常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临川都要这样躲着自己。
其实这几年,临常民一直试着和临川联系,但是每次打过去电话,不是正在通话就是已经关机,每次去安宁县找临川,临川也都借口在忙,有时候去办公室有时候去清廉园,总之就是不愿意见他。
“没什么。你干你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不是挺好的吗,我在我岗位上面也做的蛮不错的,都活着不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这么多联系呢?”临川还是不太想和临常民说话。
其实临川和临常民在一起生活20多年,还是有很深的感情基础的。临川不想见临常民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临川感觉到了临常民对自己和对自己母亲深深的背叛,感觉到了他臣服于权力的美好,丧失了作为人民公仆的责任。
要说为什么这么说,要回溯到三年前的一天。
……
2016年,临近王怡婕的忌日,临常民那时候还只是市刑警大队的支队长,一个小小的正科级干部。浑浑噩噩从政二十余年,没有什么进步的空间,家里又遭遇爱人离世这样的大事,很长一段时间请假没有去工作。
临川不一样,临川把丧母的痛苦转移到了工作当中,每天都尽心尽力的搜集线索,查找被留置人的问题,进行询问工作,把自己的精力转移,这样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
但是快到自己母亲的忌日,临川年纪小,不懂应该如何处理祭祀的工作,于是给临常民打了一个电话。这时候的临常民还是请假在家,每天弄几个菜,自己在家独酌,喝多了就不管不顾的躺上床去,然后蒙着头睡个大觉。
临常民把中年丧妻的痛苦,都归结于自身,他认为是他没有保护好王怡婕,让王怡婕经受了如此大的痛苦,而且都没有和自己沟通,就牵扯进了一件他都承受不了的政治事件当中去。深深的自责整个压毁了这个男人,他不断撕扯自己的头发,不断啃咬自己的指甲来发泄自己的压力。
按照那时临常民说的,他不敢去窗边,不敢去浴缸,他害怕自己没办法完成王怡婕在进ICU前中对他的嘱托,“不要让临川改姓,你把他照顾好,要疼他,保护好他。”他怕自己到窗边就想跳下去,到浴缸就想把自己淹死。
他在出事后,第一时间带人去看过现场,看过和王怡婕相关的所有事情,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新城公司傅慈新、王启敦一行人,结果就是,一切物证全部都蒸发,只留下王怡婕之前写过的几封举报信,留在安宁县和江北市纪委线索系统里,其他的一概消失不见了。
市里的领导来到临常民家里慰问,给临常民的意见是“按照意外来结案,我们都感觉这件事情很可惜。”
临常民看着一位位来,一位位走,丧妻之痛、胯下之辱、呼来喝去之耻,深深的刺痛了这个从政二十多年的老警察,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忍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是自己来舔舐自己的伤口。
后来王怡婕下葬的时候他明白了,因为唯一能在旁舔舐自己伤口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起风风雨雨十多年,面临过吵架,面临过孩子教育王怡婕离家出走,面临过两个人意见不统一闹到离婚,面临过王怡婕因为绝症劝告自己离婚,面临过两人无法再要小孩王怡婕劝自己再找,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放弃过彼此。但是这次,斯人已逝,自己难道要被领导们“莫须有”的“意外”放弃吗
他做不到,于是沉醉于酒精的麻醉和烟草的舒适的临常民,做出了那个让临川不理解自己四年的决定,他给傅慈淮打了一个电话。
傅慈淮,是傅慈新的亲妹妹,至于他们如何认识的,那又是另一个故事,容他以后在想,但是那时候他鬼使神差的拨通了她的电话,尴尬让电话的信号都开始剧烈颤抖,经过两人长久的冷漠,傅慈淮挂断了电话,出现在了临常民居所的楼下。
敲了敲临常民的大门,临常民酒气熏熏的给她打开了门,然后看着面前这个冷艳的大姑娘,心里砰砰的开始打鼓,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一定不对,但是自己还是这样做了,邀请自己的仇人的妹妹进来自己家里,然后拿起一罐啤酒,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又喝了起来。
站在门口,看着屋里一片狼藉,尽管知道临常民目的不纯,也知道自己不应该来这里,但是傅慈海还是来了。因为她始终忘不了这个男人,就算这个男人这些年生活的很幸福,很单纯,但是她远远地望着,心里却没有一丝的妒忌。
现在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她只想趁着功夫,能多陪他一会儿,就算只是这一次,只是这一会儿。
于是一幕奇怪的画面发生在了这个家里,一个男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不断地喝着酒,看着案板上仍点着香的另一个女人的遗像,而家里又有一个冷艳的女人,拿着垃圾桶和抹布,在家里给临常民收拾着卫生。
一罐罐剩下的啤酒瓶被收拾出来,还有熟食的残渣和剩余的塑料袋,都被傅慈淮一点点儿的从桌子上、椅子上、角落里收拾出来,然后打包好,放在门口,走前,傅慈淮给王怡婕换了一炷香,给她鞠了一个躬,然后离开了家门。
楼下,临常民和傅慈淮都没有看见,临川正开车进门,正巧看到傅慈淮提着大包小包的垃圾从楼道出来。临川刚停好车,两眼顿时呆住,不知道是应该下车打女人,还是上楼打男人。
只好又把车开出来,然后自己回了安宁县。
那是第一年临川没有接临常民所有的电话,也没有出现在临常民为王怡婕祭奠的现场。
他远远地看临常民离开,才自己单独祭奠了自己的母亲。
思考了良久,他没有更换自己的名字,而是背负这个姓氏,始终提醒自己,要努力,要记住发生的一切。
这也对两人的生活,产生了全面的、不可挽回的误解。因为临川感觉到了背叛,对自己的背叛无所谓,但是对自己母亲的背叛无法容忍。
很快,临常民升职了,升任江北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有了新的职务、新的工作、新的任务。但是两个人之间的误会,却一天比一天加深,怨怼,也一天比一天深重。
……
临常民听到临川这样说,感觉到了深深的怨气“难道是因为我工作调整了,但是没有关心过你,你对我有怨恨吗?可是……”
“跟你没有关系,我现在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当时感觉你是一个憨厚的人,可以依赖的人,可以托付的人,我现在和你更没有任何的关系,你已经放弃我和我妈妈了不是吗?”临川听着临常民的猜测哑笑两声,随即转头紧紧的盯着临常民,咬着牙从后槽牙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放弃,放弃从何说起?我从没有……”临常民感觉莫名其妙,自己明明一直在调查王怡婕案件的前因后果,从没有想过放弃。
“不要再说了,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你的职位怎么来的你自己也清楚,你现在在外面的名声你自己也清楚,不要再来我这里找安慰了,我说过了,我们两个,毫无关系!”临川打断了临常民表态的话,走到临常民面前。
现在他已经不是当时刚认识临常民时那个8岁的小孩。
刚见到临常民的时候,他需要仰望这个穿着警服一身正气的临常民,那时候他是一个出色的派出所所长,每天工作虽然特别忙,仍记得给临川和王怡婕打包喜欢的饭菜回家,就算喝多了酒也会在楼下花坛吐干净再上楼。
他从临常民身上学到了何谓责任、何谓家庭、何谓公私。也为以后选岗时选择纪检监察定了基调,因为他同样想站在第一线,做一个合格的人民公仆,虽然没有父亲从小教育,但是他觉得自己从临常民身上学的东西,也可以传给自己的孩子,让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父亲。
但是现在俯视这个略带驼背,满头华发的临常民,一切都破灭了,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教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都根本不曾存在过,以往沉醉的过去,只是一个梦而已,破灭了就是破灭了。
“不要再说了,有些事情一旦点破,就连平时嘘寒问暖也做不到了,现在的我,至少会在你死的时候,为你送终。”临川没有再放什么狠话,而是很平静的,很冷漠的告诉临常民自己的想法。
在临川的念头里,能为临常民送终,已经是他20多年对自己奉献,自己能做的一切了。
说罢,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临常民则是从仰视变为平时,临川对自己的误会,可能已经过度深重,看样子,只能在生活中让他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了。
“等你以后就明白了,从来没有什么背叛,一直都是默默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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