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暖,流光冉冉。
辛稼轩曾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而今沈芷兮看来,竟与稼轩先生所说分毫不差。
她身旁的顾沅看着她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不禁微笑。
似乎也只有在万家灯火徐徐升起时,她才能卸下心防,做回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沈芷兮目不转睛地盯着长街两旁的一盏盏花灯,怔怔出神。
就算是前世她待了三年的金陵城,怕是也比不上而今燕都这般繁华。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让许多人和事面目全非。
灯笼铺子的老板见沈芷兮似乎看上了一盏小白兔式样的花灯,便热情招呼道:“姑娘可是看上了这花灯?猜对三个灯谜便送给姑娘。”
沈芷兮寻思着这有何难,便欣然答应。
“第一个灯谜,待到重阳日,打一字。”
沈芷兮稍加思索就答道:“晶,晶莹的晶。”
老板赞许地点点头,“姑娘猜中了。第二个灯谜,无风荷叶动,打一字。”
“衡,衡阳的衡。”
“姑娘又猜中了,再猜中一个灯谜,这花灯便是姑娘的了。”老板笑道,“第三个灯谜,昭君仰首看斜月,云天吊亡魂,打一字。”
一旁的顾沅有些无语,今天是上元节,又不是中元节,这灯谜怎么听着这么不吉利呢……
“昭君仰首看斜月,云天吊亡魂?”沈芷兮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这灯谜是什么意思,“阿沅,你知道吗?”
“昭君姓王,仰首看斜月就是在‘王’字上面再添个‘月’字,云天吊亡魂则是在‘月’字旁添个‘亡’字,所以谜底是望,守望的望。”顾沅从容作答完还不忘多问一句,“在下所言对否?”
老板乐呵呵地取下灯笼,“恭喜公子猜中了,这花灯便送与姑娘。”
沈芷兮接过灯笼,“多谢。”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此时行人大都沿着长街去城南观灯,永定河边上反倒没那么多人。
顾沅和沈芷兮站在天桥上,凝眸望着永定河水倒映着漫天星辉,向城南潺潺流去。
夜空中明灯点点,谁也说不清是灯火衬得星光明亮还是星辉为明灯做了点缀。
“殿下,你说他们跟着花灯跑来跑去,不觉得累吗?”顾沅托着腮望向桥下人潮汹涌。
沈芷兮不禁莞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说得倒也是。”顾沅笑笑。
两人都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茶楼上有一个玄衣人正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神色晦暗不明。
过不多时,他轻笑着端起茶盏,撇去茶水中浮沫,一饮而尽。
离灯会散场尚早,沈芷兮找了个面摊纡尊降贵地跟顾沅吃了碗炸酱面。
沈芷兮低头认真吃着碗里的面,抬眸看见顾沅朝面碗里放了许多醋,皱眉道:“你醋坛子啊?”
顾沅微笑,“殿下有所不知,北境六镇的炸酱面便是这个吃法。”
“酸不死你。”沈芷兮瞪了他一眼,“对了阿沅,我问你件事。”
“殿下请讲。”
“你说你堂堂淮清侯世子,成天不回府去住,怎么还在城北买了个别院住?”沈芷兮疑惑道。
“还不是我叔父的事,天天在府里鼓捣黑火药和炸药,弄得府里成天崩来炸去的。”顾沅喝了口酒,“殿下也知道,顾家的情况有些特殊。”
沈芷兮点点头,“是有些特殊。”
顾沅自幼父母双亡,淮清侯的位子便空了下来,先帝当初下旨命顾沅的叔父顾长安承袭爵位,只是有一个条件,世子的位子必须给顾沅。
顾长安只有一个女儿顾念秋,自然不会承袭淮清侯的爵位。
沈芷兮正思量着,一盏天灯朝着观灯的人群坠落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点燃了其余的花灯!
刚才还在欢声笑语的人群霎时间四散而逃,整个灯市周遭瞬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顾沅和沈芷兮同时站起身来,帮巡查到此的羽林卫疏散百姓。
锦衣卫佥事陆燃带人在延清坊附近巡视,听到这边的爆炸声也赶了过来救火,正好遇上了沈芷兮等人。
沈芷兮见到他来,松了口气。
陆燃是锦衣卫都督陆璟的侄子,还算靠谱。
“臣陆燃见过殿下……”
“陆佥事那边怎么样?”没等他客套完,沈芷兮便开口问道。
“不容乐观,殿下。”陆燃叹了口气,“景和元年王恭厂大爆炸旧址死灰复燃,三条街被烧成白地。”
另外一拨锦衣卫从城东赶来,禀报道:“殿下!淮清侯府发生爆炸,死伤无算!”
陆燃听罢,立刻带人赶赴淮清侯府。
顾沅听说自己家被炸了,急忙赶过去。
不到一刻钟,全城有十多处地方爆炸起火,整座燕都陷入一片烟火海。
碎裂的砖瓦被热浪裹挟着席卷而来,一浪高似一浪地冲击着这座千年古都。
小皇帝在何掌印等人的簇拥下登上摘星台,遥望着已经夷为平地的王恭厂胡同,喃喃道:“崩来炸去的,放烟花呢?”
说罢,沈衡似乎想起自己那个姐姐还没回宫,“皇姐去什么地方了?”
左右侍从面面相觑,不敢应答。
沈衡抬袖将紫砂茶壶扫到地上,“朕要尔等何用?给朕找去!”
何掌印知道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赶紧打发人去催锦衣卫陆璟进宫。
陆璟刚从火场回来,还没弄明白小皇帝召见他所为何事,就莫名其妙招了一通斥骂。
他回去后命人去问了陆燃才知晓,长公主居然一直跟着顾沅在救火。
一个天潢贵胄,一个朝中重臣,连这等险情都亲力亲为。
含章殿里那位……算了,不说了。
陆璟哭笑不得,派人去禀报小皇帝一声,之后一头扎进了火场。
半个时辰后,步军统领衙门内。
一个抖如筛糠的亲兵颤声禀报道:“大、大人,淮清侯府失火,锦衣卫已经派人去救火了!”
心急火燎的九门提督薛稷挥手示意他退下。
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只怕是难辞其咎了。
紧接着,一个与刚才那个亲兵相比还算镇定的羽林卫将官上前禀报:“大人,顾帅到了!”
薛稷那一直阴晴不定的脸上终于展现出一丝难掩的激动:“快,快让临熙进来!”
没想到,顾沅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晴天霹雳:“承和兄,事态紧急,淮清侯府现下火势严重,我叔父至今下落不明。”
薛稷心头一震,“淮清侯府家眷可还安好?”
顾沅身旁狼狈不堪的陆燃咳嗽几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顾大小姐杳无踪迹,只找到了她的贴身侍女兰茵。”
薛稷差点没认出这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就是陆燃:“这都是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顾沅拉着陆燃坐下,给他递了壶茶顺气,这才说:“淮清侯府一失火,时暮就亲自带了几个锦衣卫去了侯府,长公主和顾某紧随其后。”
当时侯府中火光冲天,还夹杂着黑火药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当机立断带人进去救火的陆燃差点被当场炸死。
不过好在锦衣卫还是从火场里救出了兰茵等人。
“事态紧急,殿下当即命人将兰茵送到萧太医那里救治,我和时暮才一同赶到你这里来。”
薛稷眉头紧锁,许久才吐出三个字:“怎么办?”
顾沅修长玉指轻叩桌面,敛声答:“羽林卫封锁京师九门,随时待命。我已经让时暮给陆大人递了消息,锦衣卫巡查城内,如有查到北离枢密院参与此事,立即逮捕。”
这一夜对于许多人来说注定无眠。
终于,一缕朝晖破云而出,在微白的天幕上晕染出一片绯红,已是第二日的黎明。
燎原之火已然灭尽,但某些人的野心仍在经久不息地燃烧,将他们心底仅存的一点良知吞噬干净。
一大早,沈芷兮就派茗清来递了消息,说是有人在城南见了一个少女,举止怪异,眼神呆滞,就跟中了邪似的。
顾沅皱着眉头命人去查。
与此同时,在燕都城郊一处少有人知的院落内,一位玄衣墨发的少年缓缓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而后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这话显然是说给他对面那个带着半边面具的煞神的。
那人低声道:“苏九陌,你别忘了我是南诏人。”
被他唤作苏九陌的年轻人勾唇一笑,“在淮清侯府大杀四方的事,你做得可不地道。”
成玦皱眉。
“这位大小姐与我外甥女婿可是有些裙带关系,算起来还是我亲戚呢,便是看在我外甥女一份薄面上,你也不能动她。”
成玦当然明白苏九陌不想节外生枝,“顾沅是大昭重臣,我杀了他,燕都城必定大乱,偏生他没在府中。至于那个叫顾念秋的小丫头,是她自寻死路,偏偏要阻拦我,只好给她用了落洞秘术。”
苏九陌提醒道:“你若想大开杀戒,我拦不住你,但东窗事发后,璇玑阁不会出面处理,到那时,你苗疆巫祝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成玦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所以,你最好别给我惹是生非。”苏九陌放下茶盏,“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成玦一个人精通苗疆巫术,就算我姐姐走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她的对手。”
成玦笑中透着阴森,令人不寒而栗,“阁主,我成玦能不死不灭,她能吗?”
苏九陌眸色一凛,抬袖将茶盏扫向成玦,“不许你这么说我姐姐!”
成玦只用一指便断了苏九陌的杀招,他阴恻恻地笑道:“阁主,三魂七魄的秘术,她当年都没能挡住,何况你一个后辈?”
十三年前他在燕都失去的所有,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拿回来。
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为狠毒。
苏九陌见两人势均力敌,悻悻然收回手,“顾长安在璇玑阁手上。”
成玦将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把顾长安给我,我会放了顾念秋。”
苏九陌笑笑,“你觉得我信吗?”
成玦不语。
“谁人不知你成玦想公报私仇,我先你一步将他控制在手中,便是为此。”
成玦冷笑:“阁主倒是清楚得很。”
苏九陌唇角微勾,“璇玑阁想查的东西,哪有查不出来的。”
“阁主怕是忘了,人力终有穷尽,魂魄不死不灭。”成玦讥讽道,“我的过往,阁主当真能一桩桩一件件查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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