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是被鸟儿叫醒的。
窗外的鸟儿叫得欢快,从叫声辨别,应该不止一两种鸟,有的“啁啾啾”、有的“咿呦呦”、有的“喜喳喳”,偶尔听着也像“死翘翘”。我能听出来里面有喜鹊,有麻雀也有白头翁,这些还是小时候那个常掏鸟蛋的二哥教我的,其它的我就不得而知了。陶镇的冬天又湿又冷,燕子、杜鹃和黄鹂那些没骨气的早逃到温暖的南方去了,留下的那些鸟儿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过冬的,难道就靠着自带的羽绒衣?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多年,现在我不打算再在这上面花时间了。
相比深安大都市的喧嚣繁忙,陶镇宁静安逸得似乎有些不真实。
忽然,一道强光刺痛了我的双眼。原来,睡前没留意,银灰色的对开窗帘没拉拢,阳光从中间偷溜进来,照在杉木衣柜的金属把手上,反射出银白色的光芒。我把被子拉过头顶,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桌上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等待了六秒。六秒是我自己根据五十个广告骚扰电话的呼叫时间做出的统计分析:一部份的骚扰电话是一秒挂断,大概希望我打回去;大部份是三秒,要是无人接听他们就不会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相对而言,地产公司的职员比较具有坚持不懈的精神,但多半六秒过后也都会放弃。
第七秒还在响,我伸出手探到手机,拖进被窝里一看,来电显示是:三哥。
“醒啦?”是那个我在梦里听到也不会弄错的声音。
“半醒!”我躲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回答。
“知道几点了吗?”
“重要吗?”要是以前,如果不是碰上周末,这个时候我早坐在办公室里清理邮件了,此时此刻,我懒得看钟,也没必要看。上班的时候,我把时间卖给了公司,不上班了,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我自己,尽管时间对现在的我来说没什么意义,这么说也许不是很准确,应该说时间对我来说一直都没意义,我每一天都只是在耗费生命而已。
“那对你来说,什么重要?”
“问得好!我还没想到。”其实,我想说的是曾经的他对我很重要,可细想一下也不大对,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三个人之一,无论何时,他于我都重要。“那顺便采访一下,什么对刘医生最重要?”
“对医生来说,生命最重要。”三哥回答道,“听说昨晚上凌晨四点有人不顾安全自己一个人从火车站回来的?”
“惊喜吗?”
“长能耐了是不是?”
“你是特地打电话来夸我的吗?”
“嗯!顺便问问你从大城市里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回来。”
“一口少了一个轮子的拉杆箱要不要?”
“聊胜于无!”三哥说,“要不我晚上回来给你接风洗尘?”
“不用劳烦刘医生了,昨晚上那场风雨已经把我从头到脚吹洗得一尘不染了。”
“你就那么不想见我吗?”
我愣了一下,心道我何曾不想见?只是那种看着心爱的人跟别人恩爱的心情你又怎么会懂?多年前四月的那个大雨天,我躲在一个电话亭里,眼睁睁地看着他搂着他心爱的人从我身旁走过,我们中间只隔了一层塑料透明墙,而我在他眼里跟那道透明墙一样透明。
“你想见我吗?”我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很蠢,也毫无意义。想见如何?不想见又如何?可话已经说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说呢?”三哥反问我,“七年了,你就一点都不关心我有什么变化吗?”
“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变化吗?”我说,“莫非,你又高升了?还是你又要当爸爸了?说真的,三哥你的基因如此之优良,是该多生几个,为社会做贡献。”
三哥聪明,是镇上第一个考上医科大学的孩子。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大哥捧着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后来还提了满满一篮子的酒菜去上坟,把那个好消息,同时告诉了我们的父母还有他们的亲生父母。三哥是全家的骄傲,也是老陶镇的骄傲。
不仅如此,三哥长得也好看,小时候我一直都希望他演电影,可他说他的理想是做医生。但他那张脸,到哪儿都是焦点,上学的时候,他的书包里不时会有女同学塞的情书,个别大胆的还会附上自己的靓照;据说当年他医科大学毕业去五林市人民医院实习时,一眼便被副院长相中,视为准女婿,一众小护士更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我称他为祸害人间的妖孽。
“越说越离谱!”三哥说,“不想见算了!”
“那你回来吧!”我说,“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你做道菜,加肉末。”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没好气地说:“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明明知道我在吃午饭。”
搬上九山的第二年年末,大哥接到了母亲走后的第一个大单:五百套酒杯,我们那小小的土窑一连二个月都没停过,看哥哥们忙得没日没夜,我便主动挑起了做饭的重任。饭菜摆上桌的时候,他们都吃了一惊,想不到我小不点一个,做饭倒是一把好手,一碟辣爆茄子干和一斗碗咸菜汤,不仅看起来都有模有样,味道也相当不错。饭吃到一半时,三哥突然问:“诶?这茄子里还有肉末?”大哥跟二哥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刚开始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抓了半天头发,终于理清头绪:先前切菜的时候我不小心切到手指,掉了两块皮,我找了好一阵儿都没找到,原来竟藏在菜里。我踌躇了半晌,缓缓抬起藏在桌子底下的左手,左手食指上包着厚厚的碎布条,布条上还透着紫黑的血印,我小心翼翼地说:“三哥,你……可能……吃到我的肉了。”三哥一听,双手摁住小腹转身便吐,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大哥跟二哥也默默地放下碗筷,舀了水来漱了好几遍的口。虽然已经过了近二十年,可每当提及起此事,三哥都依然禁不住胃府翻腾。
“你在吃午饭?到中午了吗?”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我乐此不疲,“你吃的是什么?肉末吗?”
“嘟嘟嘟……”电话那一端挂线了。
“刘医生!不说再见就挂电话是很没礼貌的行为!”我对着空气说,“再见!”
说到午餐,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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