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服大学的画室。
阳光淡淡的从窗口映照着半个画室,许多架起的画架画板以及板上未完成的画都在阳光中颜色更加明暗清晰,似乎本身就是介于虚幻和现实之间的油画。
靠窗的位置伏着一个人,静静的趴在他画板旁边的桌面上,他的画已经画完。
那是一幅速写,上了点颜色,似乎有些印象风格,画的是很普通的风景:一间教室、一排窗户、钢琴的一部分、还有一只搭在钢琴上的手。
那手的手指纤细,是女生的手,是个不懂钢琴的人站在演奏者的旁边听琴,才会把手随便放在钢琴上。窗外的树梢在摇晃,似乎有风穿窗而来,演奏者没有出现在画上,但显然整幅画都是演奏者的视角。虽然画得最清晰的是教室的窗户和桌椅在阳光下的阴影和光线,但整幅画不可思议的给人一种出奇平静、愉快、温暖和明亮的感觉。
“他画的是他练琴的那间教室。”发现天零死亡的同学低声说,朱邪和白杏刚刚进来。
天零一点不像已经死去的人,趴在桌上像只是累了休息一下,但白杏的眼里透露出强烈的恐惧之色——天零从来不会像别人一样趴在桌上,他永远坚持他自己的节奏和习惯。
“天零?天零?”她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天零的肩,声音怯怯的,像怕惊扰了他简单的梦境。
“喂!不要动他!”旁边的同学说,“等医生来之前不要乱动。”
猛地目光一斜,她看见了那张画——那是谁的手?谁的手……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幅画,她慢慢抬起手捂在自己的脸颊上,像是惶恐悲哀到了无以名状地步的掩饰、又像一种娴静融入那幅画气氛的姿态——那幅画的名字叫做“白”。
白……那幅画的颜色很淡,的确几乎都是留白……像那个到死依然什么也不说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生命里许多独处时候的思想。那究竟是悲伤的?快乐的?凄凉的?为何他坚持不与任何人分享?
“他在画你吗?”朱邪走过来看。
她茫然,手从面颊上放下,“我不知道……我也很想问他是不是在画我?为什么要画我……”
“他说不定真的其实对你……”朱邪说。
“不会的!”她猛地打断他,“不可能的!是他不要我!是他甩了我!是他让我不管花费多少用心多少努力都不可能了解他!他什么也不愿意对我说!我在他心里什么也不是连谈心的对象都不是!”
“可是那家伙画了你!”朱邪也大声起来,“那家伙临死的时候画了你不是吗?说实话他妈的我也没看出来那家伙喜欢你、一点都没看出来!我最多只知道他对你不错,但一点没看出来那家伙……”
“我说过不可能的啊!”她抱住头,“是他说‘你想要什么回答?和一个不了解的人在一起会让你很高兴吗?’他嘲笑我!是他嘲笑我这种无聊幼稚的……”说到“的”字,她心里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他为什么要画她?就算临死天零也应该画天空画夜景——为什么要画她?他不是不要她吗?他不是……
“笨蛋!”朱邪一把抓住白杏的手腕,让她被迫仰望自己,“你竟然没听出来!他有说不要你吗?他只是说‘和一个不了解的人在一起会让你很高兴吗?’他有说不要你吗?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天零他就是那样的人、如果他真的不理你,他早就走掉了根本不会和你说什么废话!白痴!”
朱邪的眼睛……愤怒得像火在烧。她呆呆的看着,他在为谁愤怒?为天零的沉默?为她的愚蠢?为他自己的可笑?也许原来一切都可以走着正常的轨道,只是因为她根本不了解天零,所以才让一切变得这么荒唐可笑?“你说——其实我没有失恋?”她小心翼翼的低声说。
“哼!”朱邪放开她的手站到一边去。
“天零他其实没有拒绝我——然后我却和你在一起?”她继续小心翼翼的说,“我不但和你在一起而且拿他当靠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对他说都问他要怎么办,即使我自己拿主意也要听他说一句好。他之所以不说话是他以为我真的喜欢你他根本不是故意让我以为我喜欢你而是他根本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她越说越快,一口气不停,“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喜欢的是你,我怎么能怪他骗我……骗我的是我自己……”声音哑掉了,她低声说,“该死的人是我,你说对不对?”
朱邪不答,过了好一会儿画室里都是沉默,身边的同学早已见势出去,只留下白杏和朱邪一人站在画室的一边。“小杏,你是个白痴!”他冷冷的骂,“你他妈的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真他奶奶的蠢极了。”
她咬住嘴唇,闭着眼睛。
“他已经死了,我们先通知他的家人查清楚他是怎么死的再说吧。”朱邪长长吐出一口气。
“也对,我们先处理好天零的事,其他的以后再说吧。”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勉强镇定下来,她就算哭也不会哭很久,该面对的事情绝不逃避。
过了几天。
天零的家人竟然在年前的某一次欧洲滑雪时因为雪崩全部死亡,他一个人生活,虽然有着遗产,但必然那时候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白杏和他住在一起半年多,竟然全然不知道他在某一个时刻经历了这种绝痛。
天零死后,给她最大的打击是她根本不曾了解他!
和一个不了解的人在一起会让你很高兴吗?
如果那时候她能微笑的回答“会”,一切将会是什么样子的?
“啪”的一声叠好一整叠天零的书籍,她在收拾天零的东西,努力的说服自己不必为了那些仿佛主人还在的东西流泪,流泪会浪费时间和污染课本。天零的东西很整齐,根本不需要她怎么样的整理,只是要加盖些东西防止日后落下灰尘。
最干净的就是天零每天都用的桌子。她拿着抹布轻轻擦了几下边缘,那桌子干净得像新的一样边缘棱角都闪闪发光。“格拉”一声拉开抽屉,抽屉里没什么东西,一个mp3、一些胶水回形针、剪刀便签纸什么的,一个手电筒,此外就是一个本子。
黑色的本子。她似乎闻到了烤地瓜的香味,那天的记忆竟然已经如此遥远,只不过是一个星期前……天零他拿这个本子究竟做了什么?她拿起那个本子,翻开纸页:空白、空白、空白……从后往前都是空白,崭新的。
“我从来不写日记。”那天天零是这样说过,但她还期望能看到一些新的什么、一些新的属于天零的事。
眼前一花,似乎有几个字从纸页间闪过。她悚然一惊,连忙从开头翻回来,第一页空白、第二页空白——一直到第五页,她才看见天零写了几个字:十一月二十三晴。
没有任何内容!可是那是……她送本子给他要他写日记的那天!她的心刹那间似乎要挤破胸膛出来,那种强烈的震撼——他竟然真的写了!翻过十一月二十三那天,反面是十一月二十四,阴;第三面是十一月二十五,晴。
一直都没有内容,一直到最后一天——他死之前的那一天,那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天零写了一行字:
“14716800-3-584-12-7895644-4-2-56-77-6678453-987-656-3425-57665-67-9997-46537-2344-111-2-467-10008-9000-39=660”
那是什么?天零死亡的原因被确认为心脏麻痹,天零从来没有心脏病,根本不可能因为什么心肌梗塞或者之类的疾病死亡,所谓“心脏麻痹”只是对猝死一种勉强的解释,更加没有人会谋杀天零,可是看着这个日记本——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天零知道自己会在隔一天死亡!那天早上他买给她蜜炼川贝枇杷糖!他知道在那天他会死!
“14716800……”她低声念了一遍那个数字,翻过日记本再一页,果然没有任何纪录,天零没有在日记本上多留下一些什么,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题。
天零是什么时候写的日记?即使他只简单的写了日期,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拿着这个日记本——那就是说在晚上大家各自熄灯睡觉以后写的?也许吧,天零的事她真的不清楚。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惨淡的微笑,走到今日她终于承认自己不爱朱邪又失去了天零,只留下一间公寓自己一个人——那全部是她自己的过错。对于一个过于深刻只以灵魂说话的男子,她……妄图以小女生最简单的方法去爱……当他给了你机会与他对话而你却一点没有领会的时候,他的灵魂就不再对你开口。可是即使承认她那么浮华轻率一点没有发觉天零对她比对别人的好,到如今回想起来她仍忍不住觉得心跳。放下日记本,她拿出一张纸巾快速的扇自己的脸,抬起头看天,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多扇一点风让眼泪赶快干掉。
朱邪搬走了,他回他的朋友家里住,留下话说有事叫他他立刻就来。自那天他自刺一刀以后他那失去控制杀人的病症就再也没有发作过,像他杀死了另外一个自己。他像突然长大了自愿和精神病科的医生联系,观察他的日常行为,而不再强烈排斥那些事实。
是因为天零突然死了吧?让朱邪突然长大。
承担了突如其来的死亡,人往往会突然长大,但这种成长太痛,也并非自愿。
整个公寓静悄悄的,当然天零在的时候也一样安静,她一惊觉公寓里有多安静的时候,时钟轻微的“哒”走过了一分钟,那“嗒”的一声让她忍了很久的眼泪一不小心夺眶而出,滴落在天零的日记本上。
赶快用衣袖擦掉那滴眼泪,她坐在那里等着有没有什么奇迹发生——电视上经常演当男主角发生意外的时候女主角的眼泪通常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但是并没有什么奇迹出现,天零没有复活,只有时钟“嗒”的一声,分针又移动了一小格,证明时间的间隔有多么漫长。
我不哭,因为错在我。她把天零的日记本放回抽屉,突然之间想起——14716800这么大的数字,天零如果没有借用电脑的话,应该有草稿纸计算,那么也许草稿……她的目光往房间里的纸篓看去:天零一贯很整洁,所以纸篓里只有一张纸。
她像见了什么与天零沟通的神器,立刻捡了起来,又立刻失望:那是一张买了川贝枇杷糖的小票。
不过那张小票……她握住、牢牢握住然后收进自己的口袋,是天零最后的东西,是他实现她愿望的证明,就算糖果是朱邪吃光了,但是只要那盒子和小票在,就是天零的温柔在。他其实……不止是个善良的人,其实也很温柔……只不过她……根本就不懂……颤抖起来,她咬住嘴唇,不哭、哭了也没用、不要再哭了。
“叮咚——”门铃响了。她从天零的世界醒来匆匆去开门,“谁?”
来人休闲的书包和校服,是青雾。他满脸的疑惑,“是我。”
她默默开门,“有事?”
“天零真的死了吗?”他问。
她全身一麻,这种问题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青雾看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她摇了摇头,勉强微笑了一下,“没有。”
“天零……是个好人。”青雾也沉默了下来,“比看起来好得多。”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想……别人能不能理解他,他不在乎。可是还是很感激你能了解他。”
青雾点了点头,“我走了。”
她也点点头。
“对了,你知不知道天零有点奇怪?”青雾像想起来什么,回头说,“他好像可以替别人承受伤害。”
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青雾最终也没再多问,就这么走了。
天零可以替别人承受伤害、可以实现别人的愿望……她紧紧咬住嘴唇,她要他救朱邪、朱邪得救了,他却在第二天死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天零也许替朱邪死了!陡然间一句话浮上心头:“复活这种事——是随便都可以做到的?”
她怀疑过!但是没有更深的怀疑!天零是怎样救人怎样实现愿望的?她以为天零可以解决一切的事情可以实现所有的愿望,那么——代价是什么?天零死了——天零的生命?
14716800……
“14716800?没有印象,很随便的数字吧?也看不出什么排列的规律。”
“谢谢。”
这已经是她问过的第十个理科生,大家都对这个数字觉得莫名其妙,但那段式子肯定是有含义的,它能告诉她天零为什么突然死去了。
拿着抄写下来的那段长长的式子,她低头在校园里面走。天气渐渐冰凉起来,看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过去十几天了、天零死了十几天了,她仍然不知道这串数字的含义,它若隐若现、似是而非,就在她手中却隔着一层薄纱让她看不真切。
“白杏?”有人追了她一步。
她回头淡淡一笑,“嘉华?”
追上来的人是统计学的才子,学生会里的秘书长,“听说你最近一直在问人一个奇怪的式子?”
她笑了,“是。不过秘书长是为了天零的事想安慰我,是不是?”
嘉华也笑了,“白杏一向很聪明。天零的事到底怎么样?我其实不太清楚……”
“他一个人做了一些很孤单的事,然后死了。”她低声说,“说起来也许难以令人相信……”
等她说慢慢完了整个故事,嘉华摇摇头,“听起来像个神话。”
“我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她的发丝在微风里飘,凝目攒眉,她认真而轻的说。
“害死?”嘉华摇头,“没有告诉你任何事的人难道没有责任?在怪别人为什么不了解自己之前应该先问问自己有没给过人让人了解的机会?如果不想一个人孤独的死去,就应该……”
“不是那样的!”她打断了嘉华的话,“不是那样的。不给人了解的机会,也许因为两个人等死的感觉只有比一个人等死更糟糕。人……是那么软弱的东西,能一个人把握好所有的事一个人独自等死,比之接受一个可能伤害你的恋人,需要更多勇气。”她静静想了一会儿,“天零……是一个坚强的人,真的很坚强。”
“你——很爱他。”嘉华说。
“是吗?”她低声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了解天零,不过看这个式子,像一种能源被一部分一部分消耗了。”嘉华指着她手上拿的笔记本。
她的眼睛黯淡了:就像她一直猜测却不愿相信的那样,这数字是天零的生命。天零用生命换取奇迹,然后一个人等死。“对不起,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坐一会儿吗?”她低声说。
嘉华绅士的走开了。
她伏在校园的石桌上,过了一会儿抽泣了一下,一个人哭了起来。
用14716800除以365除以24除以60,得出来的数是28。
那就是天零所耗费掉的生命,二十八年。那些后面减去的数字是被他用去的生命吧?也许天零这辈子原本可以活到四十八岁,花费去二十八年剩下二十岁。最后的数字660是十一月二十九日那天他剩下来的时间,十一个小时。他在十一个小时里买了一盒糖,吃了早餐去画室画画,画了一幅“白”,十一点正因为心脏麻痹而死亡。天零啊天零,你怎么能那么冷静、那么冷静地按照你原来的节奏去死——
她闭着眼睛想象天零那天早晨去画画的心境,恐惧么?害怕么?无所谓还是其他的什么?死去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你有期待过我那时候在你身边吗?她慢慢的蜷缩在石椅上,那时候她在干什么?她在房间里睡觉……感受到恶寒从心里缓缓散布到四肢全身,她并不是在后悔、只是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她自己也无法接受……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
生命也可以,什么都可以。
只要天零别承受那种一个人等死的牺牲和孤独!她甚至不要求可以爱他!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有多好。
身边的温度一差,她像跌入一片黑暗中,当抬起头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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