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边也来到了荣府。
他忽然而来,就如当初他在金山倏然而去一般,无人能拦,无人可挡。
牧六御一见张定边,倏然而拜,激动道:“张将军!”他是排教的排法,地位至高,可见到张定边,竟还拜倒当场,让乔三清、莫四方二人不由得悚然动容,失声道:“张将军?”
乔三清二人并未见过张定边,只因为他们成名之时,张定边早已归隐。
但是,天底下还有哪个张将军?
能让牧六御俯首跪拜的也只有一个张将军。
乔三清等人都知道,张定边本来是个将军——天下无双的将军。张定边本来也是排教中人,黄楚望虽让排教支持朱元璋称帝,但张定边愤于黄楚望当年所为,还是投靠了徐寿辉,置身陈友谅帐下。
张定边虽是陈友谅的手下,但陈友谅从来不将张定边当手下,他一直当张定边是兄弟——生死不渝的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张定边也没有辜负这个兄弟之名。
当年,他为陈友谅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纵横长江、鄱阳湖等水域,就算排教之人望见张定边,也是偃旗息鼓,不敢正撄其锋。陈友谅有了一个张定边,就可笑傲半壁天下,重整徐寿辉旗鼓,甚至差点改了命数。
当年鄱阳湖水战,张定边几乎改了天命。可只差了那么半分。
天意难违。
陈友谅战败身死。
那时候的张定边已身披百矢,脸上也中了一箭——常遇春的一箭。可他没有死。他非但没有死,还趁夜驾小舟载着陈友谅的尸身和陈友谅之子冲出了鄱阳湖。他对得起陈友谅这个兄弟。
谁都不知道张定边是如何杀出去的,但谁都知道,天下无人能拦得住张定边。那一战之前,张定边已是天下第一英雄,那一战之后,他仍旧是天下第一英雄。
他之败,非战之过,而是抗不过冥冥命运。
牧六御当初就是排教的高手,帮助朱元璋在鄱阳湖一战,却败在了张定边的手下。牧六御虽败,可心服口服,他不如张定边,此生不如。
张定边没杀牧六御,因为他们本是兄弟,虽是立场不同,但张定边从来不杀兄弟,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对兄弟下手。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陈友谅战败后,还在维系着陈友谅的江山。可陈友谅之子却如蜀后主刘禅一般,献城而降。之后,张定边转战荆襄,终于有一日突然不见了。谁都以为他死了,哪里想到他还活着,而且当了和尚。
这样的人物,虽过了多年,牧六御见了,还是要俯首,俯首跪拜。
这样的侠气英姿,就算秋长风、叶欢二人见了,都是感慨唏嘘,不敢怠慢。
张定边老了,但威势不减,双目一睁,目光射向秋长风道:“你当然知道我来何事?”
秋长风只能叹息,碰到了这种人物,秋长风不得不叹:“你要找金龙诀,金龙诀应在叶欢之手。”
叶欢微震,眼中精光大盛。众人闻言,均是心颤,从未想到过那神奇的金龙诀,如今却落在了叶欢之手。
张定边感慨道:“我本没想到能见到叶欢。但既然见到了他,当然要拿回金龙诀。当初在金山让他跑了,这次当不会让旧事重演。可你莫要转移话题,我来此,却是要杀你!”
秋长风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益发的苍白,缓缓道:“你要杀我,所为何来?”
张定边仰天长笑,笑容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排教教主陈自狂本来是我的兄弟。你们朝廷为了夕照杀了他,我怎能罢休?”
秋长风皱眉,仍不紧不慢道:“你听谁说是朝廷下手?”
张定边双眸一瞪:“老夫不用听说,除了你们的皇帝,还有谁会对陈自狂下手?”他这一说,连牧六御都变了脸色。
牧六御本来还不敢确定朝廷是杀死教主的主谋,听张定边一言,不由得心头狂震,对秋长风亦是怒目而视。
转瞬之间,秋长风已是四面楚歌,只有叶雨荷还立在他的身旁。
叶雨荷也知道事态的恶劣。秋长风虽是武功高强,可只是排教的三大排法,他就不见得能应付得来,更何况还要对付天下第一高手张定边。
秋长风凶多吉少!
叶欢眼中光芒闪动,虽知道张定边也绝不会放过他,但显然眼下排教的第一大敌是秋长风,他大可如在金山般,坐观好戏。
秋长风斜睨到叶欢的表情,心中凛然。到现在为止,他根本未见叶欢展露半分武功,其实也未见他有何不利大明的举动,但秋长风心中早认定,此人的奸诈狡猾、用心险恶,是他生平仅见。
心思飞转,秋长风环望四周,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少有笑得如此放肆的时候。张定边见了,略有诧异,皱眉道:“小子,你笑什么?”
秋长风笑容转成嘲弄,一字一顿道:“我本来以为,张定边实乃天下第一英雄,如今看来,不过是徒具勇力的一介武夫!”
众人几乎不能呼吸,不信秋长风竟敢对张定边如此轻蔑?
张定边反倒笑了,淡淡地道:“不错,张定边不过是一介武夫。当初金山一战,张某得见秋大人的武技,恨不能多过几招,今日再见,当要讨教。”
他说得虽客气,但上前一步,立在秋长风身前时,双眸中寒光闪动,杀机泛起。
众人悚然,叶雨荷更是心战。她当初就伤在张定边的手下,当然知道张定边的手段。
可如今……张定边竟向秋长风讨战?
秋长风可敢接招?此情此景,秋长风怎能不战?
张定边又向前迈出一步。叶欢都忍不住地退后一步,就算乔三清、莫四方两人,也忍不住退后,这个昔日第一英雄的锋芒,毕竟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
秋长风未退,他的脸白得近似透明,里面的血脉似乎可见,但他没有退。
他只是凝望着张定边,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张定边目光中厉芒炸动,缓缓道:“你明白?”他凝如山岳,气势压人,但却没有出手。
秋长风嘴角讥诮:“你当然也知道我不是凶手,朝廷也不见得是,可你一定要把这笔烂账算在我们身上。”
叶雨荷错愕,她听秋长风说他不是杀死排教教主的凶手,暗中舒了口气,她信秋长风。可正因为这样,她反倒不明白,张定边为何非要认定秋长风是凶手?
张定边目光凝冷,轻轻地吸气,蓦地发现,眼前这小子不但武技高明,而且心思更胜常人。
知道张定边不会回答,秋长风叹息道:“因为你想反。你知道金龙诀复出的时候,你就想反了。你知道的当然也比别人要多得多,也知道金龙诀的神力,你一直对当年鄱阳湖一战耿耿于怀……”
张定边终于开口,开口满是百年沧桑落寞:“不错,我不服!”
我不服!
只是一个“我不服”,就可以道出张定边多年的心境。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很多人一辈子或许只是在争一口气,就算天下第一英雄,也不例外。
秋长风目光也有分感喟,终于点头道:“我若是你,恐怕也不会服的。”张定边闻言,微有错愕,从未想到过秋长风竟会明白他的心境。秋长风目光陡然变寒,森然道:“可你因为一个不服,就要勾结外邦,乱我中原,甚至不分是非地诬陷朝廷杀了陈自狂,不想为兄弟报仇,只想挑动朝廷和排教的纷争,进而陷黎民于水火、百姓于倒悬,这等行径,让我等怎服?”
他言语铿锵,凛然有力。众人闻之,不由得动容。
张定边斜睨了叶欢一眼,缓缓道:“我张定边不是和他一路,你秋长风要死,叶欢也一样!”
叶欢微震,竟还是安坐不动,此人似乎也有铁打的神经,面对天下第一英雄张定边,居然也没有逃避之意。
秋长风冷笑道:“你认定朝廷是主谋了吗?你不觉得太过鲁莽了吗?”
张定边淡淡道:“能有人证明你们不是杀死陈教主的主谋吗?”他反问一句,本以为秋长风根本无法置辩,不想秋长风立即道:“有!”
众人又惊,叶欢耸眉,就连张定边都带分诧异,不解道:“谁?”
一人轻声道:“我!”
众人望见说话那人,神色中均带了讶然之意,显然从未想到过,那人在这种情形下,竟敢站出来讲话。
说话的却是一直躲在秋长风身后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又脏又瘦,年纪不大。他躲在秋长风身后时,别人虽都觉得奇怪,可对其并不留意,但见他站出来昂首的时候,牧六御等人眼中突然现出怪异之色。
张定边斜睨着那小乞丐半晌,忍不住皱眉道:“你能证明什么?”
那小乞丐站在张定边面前,没有丝毫畏惧之意,他双手一搭,摆出个极为奇怪的手势。张定边一见那手势,目光陡寒。牧六御一见那手势,脸色剧变,颤声道:“你是谁?”
那小乞丐凝望牧六御,突然一翻手,亮出一面晶莹剔透的玉牌,那玉牌正面有四尊神兽,反面刻有二十八星,倏然而出时,照得那小乞丐脏兮兮的脸上,突然现出莹玉的光芒。
就算是瞎子,都能感受出那玉牌价值连城,绝非等闲之物。可那个小乞丐,怎么会有这种玉牌?
张定边见到那面玉牌,亦是悚然变色。能让这位老人都变色的玉牌,当然更不简单。
那小乞丐只是望着牧六御,森然道:“江上人王,云中龙王,二十八星,唯我自狂。牧六御,排教教主星河玉牌一出,如教主亲临,你等见了,还不跪拜?”
牧六御身躯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可还是屈膝跪倒道:“属下遵命。”
莫四方、乔三清见状,神色犹豫,但也是单膝跪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小乞丐。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小乞丐使出的是教主亲临的手势,拿出的是排教中至高无上的星河玉牌,说出的更是排教教主陈自狂当年称雄排教的口号。
持星河玉牌者,一直都是排教教主。这小乞丐是何身份,怎么会拥有排教的星河玉牌?所有人都想不明白。
可叶雨荷已听出那小乞丐露出了川中口音。记得秋长风曾提及那小乞丐姓陈,不由得微微变色,暗中想到,难道说这个小乞丐是陈自狂的儿子?
是陈自狂身死,这小乞丐逃出,来找排法牧六御缉凶?可他为何不直接去找牧六御,反倒要找到秋长风?叶雨荷想不明白。
那小乞丐玉牌在手,就如换了个人一般,沉声道:“牧六御,我以星河玉牌立誓,这次杀死我父陈自狂之人,绝非朝廷主使。”
牧六御等人耸然动容,不想这人竟是教主之子。
他们均知道教主有个儿子,可陈自狂多年前早就隐居,他们亦是从未见过陈自狂的儿子,此刻遽见,暗自心惊。
星河玉牌下,牧六御等人虽有怀疑,但不敢质疑。因为在排教中,若敢对星河玉牌不尊,要受到极为残酷的诅咒和惩罚。
乔三清目光闪动,森然道:“如果不是朝廷下的手,又是谁杀害了教主?”
那小乞丐目光一转,已落在了叶欢身上。叶欢见那乞丐的目光望过来,不以为意,忍不住笑道:“你看我作甚?”
那小乞丐目光如火,一字字道:“因为你就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
众人大惊。乔三清、莫四方身躯剧震,脸上均露出惊骇欲绝的表情,可瞬间已站在叶欢的两侧,对叶欢形成夹击之势。
叶欢脸上笑容僵硬,亦是不敢相信道:“你说什么?”
那小乞丐咬牙道:“捧火会因当年金龙诀改命一事,一直对我排教心怀不满,被逐到海域时,从未放弃想要报复的念头。你勾结捧火会,去见我父,暗中下手,然后害死了他。这次前来荣家,装作做生意的样子,却是想要并吞排教的产业。你早就知道,荣家本是排教在海口的根基,是不是?”
叶欢脸色遽然变得极为难看,喝道:“你胡说什么。”他手腕一抖,手上的茶杯就向那小乞丐打去。
那茶杯倏然而出,快如流星,其中还有茶水满溢,看起来要尽数泼在那小乞丐的脸上。
不想有一长袖闪电般卷出,将那茶杯倏然吸在长袖之中。
乔三清出手了,一出手就收了叶欢的茶杯。他那黄白交错的脸上,露出愤怒的笑容:“原来你是捧火会徒,竟还敢来此,伤手持星河玉牌之人,看来真的是不把我等放在眼中。”他长袖一抖,方才那股茶水倏然喷出,就要冲到叶欢的脸庞。
那茶水本是绿油油的颜色,但从乔三清袖中喷出,遽然变成黑色。
叶欢脸上亦黑,倏然爆起急退,差点撞在了墙上,嗄声道:“你们不要听他胡说。这是朝廷的诡计。他们杀了你教的教主,取了玉牌,然后故意找个乞丐来混淆黑白,挑拨是非。你们怎能中了他们的诡计?”
乔三清一怔,一时间无法决断。就算牧六御,暂时也分辨不出究竟谁是谁非。
张定边见状,心中陡动,喝道:“牧六御,眼下看来,不是朝廷,就是捧火会杀了我教的教主……拿下这二人,再行拷问,不信问不明白。”
牧六御听张定边陡然又承认是排教中人,又喜又惊。喜的是,如今排教教主身死,敌人不明,若得张定边帮手,排教实力大增。惊的却是,若真的拷问秋长风,形同造反,这可如何使得?
见张定边须眉皆扬,就要出手,牧六御大叫道:“张将军,此事需从长计议。”
张定边仰天一笑,陡然间前堂风起云涌,风云鞭已握在他的手上。
“朝廷若未出手害了教主,你们尽可把一切过错推在老夫身上。若真的证明是朝廷所为,你们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话落鞭起,张定边一鞭抽向秋长风,喝道:“我抓此人,你们拿下叶欢。”他早就想要造反,亦已算定无论结果如何,此事都对他造反有利。
无论是不是朝廷杀了陈自狂,排教总归要反。他如能再拿下叶欢,夺回金龙诀,改变命运,趁机举起义旗,纠集前朝义士,还可与朱家一战。
当年他败,但不甘心。朱元璋虽死,但江山还在。他张定边还要抢回本属于他们的江山。
风云突变,张定边最先出手。
张定边一出手,乔三清、莫四方立即出手,听张定边之令,出手就要擒下叶欢。
排教两大排法怒火熊熊,显然认定叶欢就是杀死陈自狂的凶手,也可能和捧火会有关。那小乞丐所言,毕竟还是有理有据。
乔三清出手、解衣,他动作流畅,脱衣如行云流水般,衣衫在手,天地一暗,转瞬间就到了叶欢的头顶。
行云——乔三清的行云之法。
乔三清以盘水、行云、布雨三绝名动江湖。他对叶欢并不小窥,因此一出手,就使用他三绝中的行云。
与此同时,有电闪,一道蓝色的闪电竟先行云一步,到了叶欢的面前。
蓝电!
两大排法一出手,就是动用排教绝学秘技——行云、蓝电,叶欢如何能挡?
秋长风根本无暇去考虑这个问题,他自顾无暇。张定边面前,还有哪个会无视张定边,而去理会旁人的闲事?
那长鞭一起,如风卷狂云,倏然而至。秋长风急退,退之前还对叶雨荷说了一句:“你冲出去!”
他费尽心力,本想凭自己的能力,压制住排教的骚乱。但张定边一来,形势陡转。他知道难以挽回颓势,只能另想办法,暂时离开荣府,再做打算。
秋长风倏然对那小乞丐出手。只是一探,就一把抓住了那小乞丐,振臂一甩,早将那小乞丐甩出了前堂,甩到庭院之中。
张定边此鞭威势极大,鞭风已将秋长风、叶雨荷、那小乞丐,甚至将郑捕头卷在其中。
秋长风虽在危急之中,可还要先救那小乞丐。那小乞丐事关重大,他若是死了,只怕排教大乱,再也无法收拾。
那长鞭已到了秋长风的身前,秋长风再次出手,只来得及拎起一张长椅,投在那如潮的漩涡之中。
喀嚓一声响,长椅碎裂。
郑捕头见此威势,早就吓得腿脚发软,闭目等死。
在鞭影威势陡顿的间隙,秋长风再次出手,却是一把抓住了郑捕头,扔了出去。郑捕头摔落在庭院时,还不敢相信,在这生死关头,秋长风竟还记得他。
秋长风连掷两人,却已错过了离去的最佳时机。
张定边面前,一次失误都可致命,更何况是两次?那鞭影如山,来势虽被长椅止住片刻,但转瞬之间,再次喷薄,眼看就要将秋长风卷在漩涡之中。
叶雨荷出剑。
一剑就刺在漩涡之中。
叶雨荷本要退却,因为她已心寒,她曾败在张定边之手,本来信心尽去,再难鼓起勇气和张定边作战。秋长风让她走时,她也知道,局面很难扭转,她若离去,对秋长风只有好处。因此她立即就走,她本已退出了前堂……
可她见到秋长风连救两人时,她的心陡然间火热,本是冰冷的面容也忍不住动容。
原来这才是秋长风——生死关头的秋长风。
生死关头,还想着救无辜之人的秋长风。
她那一刻忘记了张定边的威猛,忘记了一切的恩怨,忘记了谁是谁非,只知道这种人还在,她又如何能退?
她立即纵回,一剑刺出,只想为秋长风阻挡片刻,虽死无憾。
风起,鞭落,剑断。
叶雨荷只感觉一股大力击在了剑尖,如同雷电陡下,击在剑尖一样。那精钢长剑倏然而断——寸寸而断。
张定边一鞭,如怒海狂潮般吞噬着世间万物,叶雨荷挡不得,她非但挡不得,反而将自身也置于涡流中心。
叶雨荷再次心冷,只感觉自己那一刻如狂风中的小草般无助,她甚至已看到阎王向她召唤……
可她那一刻只是想,不知道秋长风能不能逃出去?
陡然间一股力道扯住她的手臂,那股力道不巨,但极为巧妙,只是一拨,就让叶雨荷倏然陡旋,遽然脱离了漩涡。
衣袂飘扬,阳光耀映下,叶雨荷急旋而出,仙子般落向庭院。
秋长风出手,一出手再次救出了叶雨荷。狂风抖卷,吹得他黑发皆扬,他连救三人,再无能逃逸,那股狂潮已罩住了他的四面。
他出刀,不能不出刀。
刀出如雾如梦,如泣如歌,不见刀身,不见刀光,只听有清音响动,如珠玉落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刀如弦,弹的是千里相思。弦有音,歌的是燕赵慷慨。相思起,刀雾浓,浓得如难解的相思血泪……
长鞭击在雾中,秋长风吐血,飞身而出,跌落在庭院的尘埃之中。
他后背衣裂,现出血痕,血红如豆——相思的红豆。
他虽用锦瑟刀挡住了风云鞭如山的一击,但终究没有躲得过那如潮的尾韵,长鞭鞭梢抽在他背心上,竟将他抽出了前堂。
叶雨荷色变,纵到秋长风身边,嘶声道:“你怎样?”她以背对着风云,似乎忘记了危险未除,似乎忘记那长鞭抽来,她就要粉身碎骨。那一刻,她只关心秋长风的生死。
生同生,死同死。
云收,风淡,张定边一鞭击出,眼中也有光芒闪动。他那一鞭击出,心中有悔。
他不想秋长风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亦是英雄。
英雄本重英雄。若是多年前,张定边遇到这种英雄,端会和他痛饮三日三夜,高歌激昂,因为英雄并不常见。
可到如今,命运捉弄,他却不能不使手段,最快地击败秋长风。他也想堂堂正正一战,但他没有时间。
唏嘘百年,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了。他未再出鞭,他的目的已达到,秋长风重伤,排教必反。他还要制住叶欢,夺回金龙诀,重整旗鼓,另图河山!
张定边想到这里,望向叶欢,脸色微变,他没想到叶欢还站在那里。
乔三清、莫四方同时出手攻击叶欢,叶欢竟能躲得过行云和蓝电!
行云在头、蓝电在前时,叶欢脸色发蓝,面对排教的两大排法,就算秋长风在此,也不敢大意,他叶欢也不敢。叶欢瞬间出手,一出手就掀翻了桌案。
喀嚓声响,蓝电击在桌案上,一击而收,桌案爆裂。
行云眼看要罩在叶欢的头顶,可倏然兜住一物,砰的一声爆裂,乔三清的脸色遽然变得极为难看,手腕一抖,长衫中有木屑落下,纷纷如絮。
原来电光火闪间,叶欢竟拿起屁股下的木凳,投入到行云之中,行云一经引发,威力极大,但粉碎的不过是一个木凳。
叶欢已在墙旁,脸色苍白,退无可退。可他毕竟破了两大排法的行云、蓝电之法。
张定边见了,忍不住感慨道:“好,好,英雄出少年!”
乔三清、莫四方闻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们身为排教排法,傲笑大江,多年前就已称雄天下,如今联手出击,还被叶欢躲了过去,传出去,颜面何在?
乔三清持衣之手有些颤抖,似乎还不信叶欢竟能破了他的法术,陡然间大喝一声,长衫倏然再起,竟如乌云般飞起压下,眼看就要将叶欢包裹其中。
叶欢退无可退,竟不闪避。
就算张定边看到,都是不由得讶然,不知道叶欢有何方法招架。
就在这时,有蓝电倏起,一闪而逝,没入了一人的身体,带出股血红。
前堂陡静,就算张定边眼中,也露出了难以置信。
乔三清踉跄后退,几乎要退出了前堂这才止步。他想要伸手去捂后心,却如何也遮捂不住。鲜血点滴,从他的背心流淌、滴下,落在了地上。
他不再去看那鲜血,一双眼只是恶狠狠地望着一个人,一个四四方方的人——莫四方!
莫四方衣襟有血,神色自若。他的蓝电一击得手,就收回到袖中,但袖子还是染了一点鲜血。
一时拿不定主意而退到庭院,想要置身事外的牧六御,见状嗄声道:“莫四方,你疯了吗?”
牧六御见那小乞丐被秋长风掷出,便立即去保护小乞丐。无论如何,小乞丐手持教主的玉牌,他不能不保护。可他在院中亲眼看到,莫四方蓝电出手,不攻叶欢,反倒击中了乔三清的后心,重创了乔三清。
这是怎么回事?牧六御想不明白。
叶雨荷见到堂中的巨变,也是错愕不已。但她顾不了许多,早抱住了秋长风,见到他嘴角溢血,可还睁着眼睛望她。
那目光……依稀相识。
不知为何,她从那目光中,陡然间读懂了什么。不待多想,就听叶欢笑道:“他没有疯,疯的是你们!”他手指尖指的正是张定边。
从没有人敢对张定边这么嚣张,但叶欢竟敢。
张定边居然没有暴怒,他手握长鞭,凝望叶欢良久,终于道:“那小乞丐说得不错,你是捧火会的人。”见叶欢不语,张定边冷冷地望向了莫四方一眼:“他被你们捧火会收买了,暗算了排教的教主?”
莫四方望见那如电的眼眸,退后一步。
乔三清嗄声道:“为什么?”他神色怨毒,但看起来站立都有些困难。
张定边不待叶欢、莫四方回答,就冷冷道:“我知道。这天底下总有英雄好汉,也总有龌龊败类。莫四方身为排教排法,本来地位就高,投靠捧火会,不用问,不是为钱,就是为色。”
叶欢叹口气道:“张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我要是秋长风,就绝不会和你敌对。”
张定边目光凛然,缓缓道:“可我想!”
叶欢脸色陡凝,皱眉道:“张将军威震天下,当年不过是被宵小暗算,这才退隐。在下知道张将军的宏图大志,本想助将军成事,不知将军何出此言?”
张定边目光森冷,看了眼院内的秋长风道:“他为朱家出力,所行之事,不管对错,我都会反对。因为大伙各为其主,敌对本无选择。但他有句话,我还是赞同的。”
顿了片刻,张定边才一字字道:“让祖宗蒙羞的事情,是人都不会做。”
众人遽然静了下来。
这时,庭院有叶落,风萧瑟。叶落归根,就和某些人一样。
某些人岂不也如落叶,虽随风而逝,虽枯萎凋谢,但这辈子总会归根——归到自己一直坚持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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