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钺也在发怔,对面的女子,最近越发腴润粉嫩,整个人玉团似的,因此便显得那红唇娇美,是介乎于鲜红和粉红之间的玫瑰色,交织着少妇的风情和少女的甜美,于清纯中暗藏三分诱人的色泽,如今一抹红唇微张,露一点小小的娇俏舌尖,晶莹微黑的鱼子酱在那灵巧的舌尖上黑珍珠般一闪,便“啵”地一声爆了,声响细微,不知怎的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张钺没来由地便脸红了,不由自控地想到了某些隐秘暗昧的画面,不安地动了动屁股,往里坐一点,再往里坐一点,却又挤着了苏训,他掩饰尴尬地转头想和苏训打招呼,却见苏训坐得笔直,垂头盯着自己的餐盘,整个人僵硬得木头似的,而雪白的肌肤上微微渗起一抹红晕,连双眉间痣也越发鲜红欲滴。
张钺见他这样,还以为自己挤着人家令人不快了,越发尴尬,只得低头吃饭,一时也无心品尝美味,偷眼从饭碗上往文臻方向一瞧,却见刺史大人早就自己吃得欢快,而西皮大粉采桑姑娘站在她家小姐桌边,横眉竖目,目光灼灼,恨不得将两个男人两双眼睛都给抠出来扔进胡椒猪肚汤里。又恨不得化身巫婆在小姐耳边碎碎念一百遍——小姐你现在越来越有风情了知不知道!不要给这些臭男人任何痴迷的机会知不知道!
这里暗潮汹涌,那边朝廷来的几个官员吃得不住称赞:“……这鱼子酱果然入口腥咸,回味却微甘奇鲜,我自幼海边长大,却也未曾吃过如此妙品,只是这一口抿去,却有乡愁之思啊……”
“我倒觉得这烤鸭真是奇绝,皮极脆极酥香,肉却柔嫩肥甘,再衬上这鱼子酱鲜甜滋味,真是奇妙的口味和搭配……”
“我点的这道牛油舞菇扇贝,先不说那舞菇何等珍贵,只这鲜美无伦,便要令老夫词穷啊……”
“就是这米饭有些寻常……”
张钺又在关心一餐所费几何了,文臻道:“大荤二十文。半荤十文,蔬菜一律五文一盘。白饭一文。俭省些,十五六文可以吃一餐。奢侈些,也不会超过四十文。”又推过一张菜单给张钺看,上头生煎馒头煎饼果子葱油饼粉丝汤是早餐,椒盐酥肉酒香牛肉醋椒黄鱼草头圈子白汤蹄花是大荤,腊肠蜜豆茭白肉丝木樨蛋鱼香茄子红椒鱼球鸡丝豆腐是半荤,至于素菜种类便更多了,张钺看了舒了一口气,却又皱眉道:“大人这店算得上价廉物美,只是如此一来,怕是盈余有限。”
文臻笑道:“这店要开遍东堂的,在他处自然要贵一些,至于湖州,便当造福桑梓嘛。”
张钺又用那种掺杂着感佩和崇拜的星星眼看文臻了:“未知大人此店何名?”
话音方落,他又一怔,因为便是这刹那之间,文臻眉眼也弯了,笑颜也开了,整个人忽然便似熠熠生光,每一分光彩都是由心透出的温柔。
他听得她柔声道:“本来没想好,忽然想到了。就叫好相逢快餐店。”
张钺表情有点一言难尽,这直白的店名,他这老实人实在夸不出口。
文臻悠悠道:“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张钺眼前一亮,忍不住喃喃道:“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只觉得这一句暗含嗔怨却又情丝缭绕,余味悠长。
文臻起身,走到店门前,负手凝视外头行客,笑道:“好相逢模式简单,菜色统一,经营时间长,照顾行路人,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将其开遍东堂,如果可能的话,开出国门更好。也好让某个嘴刁的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什么时间,都能与我的菜好好相逢。便当也是与我相逢了。”
她语气平淡,张钺听着,却觉得心头一撞。
万万没想到这俗气的快餐店名里,竟然藏着这么一阙柔情百转的美妙诗词,瞬间俗气也化为了雅致,但更没想到的是,这看似普通的店以及这店名里,竟然还藏着刺史大人对殿下的万千相思和爱恋。
张钺自认为跟随大人已有时日,算是了解大人,她有底线,也算善良,但终究面热心冷,看似亲切,距离却远,骨子里对谁都淡淡的,看她人前待殿下,似乎也和常人并无太多不同,叫人总会产生些“她也并非非他不可”的错觉。
有时候张钺静夜难眠,总也不免想起那夜毛万仞的提议,虽然当时他决然驳斥,也确实以为荒唐亵渎,但静夜自思,却又不禁浮想联翩,想着大人待他是真的好,和殿下似乎也并不如何牵念,若有一日情分淡去,或许自己……这么想的时候又觉得羞愧,忍不住钻进被子里企图闷死自己以赎罪。
但今日他终于明白,以后这念头真是万万不必想了。
她是如此的将他挂记牵念,知道他挑食,知道他饮食不定,又不能在他身侧为他调理胃口,便开办那最简易最方便的连锁食肆,好让心爱的那个人,无论行至何处,无论黎明深夜,都能随时吃上一口可心的热食。
他曾疑惑过,她初定湖州,掌一州民生,千头万绪,繁忙无比,为何还不肯放弃经营这利润明显有限的快餐店,原来一方面是为了方便百姓造福天下,更重要的,却是为了他。
旁边,采桑的眼风,得意洋洋的飞过来,眼神里满满写着“我家殿下和大人情深义重,尔等宵小焉敢肖想!”
张钺苦笑,转头对旁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菜盘,也没吃饭的苏训道:“每日在她眼光下总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呐……”
苏训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才轻轻道:“何止采桑?焉知大人不是说给你……听的?”
张钺捂住心口,只觉得被这一刀插得很深,忽然又觉得苏训方才这句话听来有点奇怪,那个“你……”字后面似乎含糊了一个字,然而苏训已经低头猛吃起来,他也就不好再问了。
两个男人各有心思地吃完了这顿饭,看着文臻又指导了一番菜色调整和开业准备,其间苏训曾想去解手,下意识往后院走,但在走廊处便被拦住,被引到前庭的茅房去了。张钺站在小楼之上,遥望前方丰宝仓,再看看后头那个被锁住的,和小楼并不相称的巨大后院,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协调。
一行人吃完饭,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丰宝仓走,丰宝仓监提前已经命仓兵打开大铁门,派了副监来告罪,说是里头一间仓房忽然发现塌了一个洞,正在紧急查看有无粮食缺漏,先由副监带领诸位大人视察检验,仓监处理了突发事故后便亲自前来请罪。
文臻便应了,一行人进了丰宝仓,大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而迎面便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四侧便是储存粮食等物的仓房,副监带着众人打开仓房,看那连天接地的谷仓,那些写着大大“粮”字的谷仓,都堆着冒尖的各类粮食,仓部的郎中主事们爬着梯子上去,查看粮食有没有霉变,又有几位积年的老账房,拿着账册对应着谷仓算账目有无问题,至于仓房本身,房顶有排水渠,广场也有排水渠,仓房内光线昏暗,但可以看见都有土墙隔开谷仓,这是最为妥善的设置,排水优秀,防火也不惜工本,即使有一处仓房着火,土墙也可以隔开其余仓房,可以将损失降到最小。
一番查验下来,仓部郎中们很是满意,当先一位郎中频频点头,倒是其中一人,敲了敲谷仓壁,忽然眉头皱了皱,悄悄拉了拉领头郎中的袖子,领头郎中却回头皱眉道:“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那位主事犹豫地道:“觉得声音有点不对,或许应该用枪试试……”
郎中看一眼文臻的背影,神色凝重:“你想清楚,如果枪扎谷仓,出来的还是粮食,咱们就要得罪湖州刺史了。”
那主事再次叩叩粮仓,半晌咬牙道:“卑职还是觉得有点不对。”
郎中看着这位出身农家精熟稻谷的属下,最终还是赔笑和文臻道:“刺史大人,按规矩,还要查查仓内……”
文臻点头,这也是常见的事,便有仓兵将自己的枪递给那主事,寒鸦看着那枪,忽然眼底闪过一丝疑色。
那主事接过枪,用力往谷仓里头一扎,哗啦啦稻米便流了出来,金黄灿烂,品质很是不错。
所有人齐齐舒了口气,郎中展眉笑道:“湖州丰宝仓果然规矩!”一边警告地瞥了那主事一眼。
那主事将枪还了回去,还枪的时候,疑惑地盯了枪一眼。
众人抬头看日已西斜,正要往里头去,忽然有人道:“咦,仓监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文臻也皱了皱眉头,同时发觉里头这一进院子仓兵人数似乎有些少,忽听一间仓房里一声大叫,声音惨烈,她心中一颤,快步向前赶去,众人都急急跟着。
因为潘航最近在州军大营扎根,文臻现在身边只带了寒鸦和隐身的冷莺,张钺和苏训却都认为男人才能保护大人,因此在进入那仓房之前,两人都抢先一步,险些在门口挤撞起来,挤起来的两人对望一眼,瞬间都在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自己的尴尬,苏训首先默默退后一步,张钺红着脸也退后一步,然后寒鸦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从两人中间穿过去,第一个进了仓房。
文臻对这一霎的暗潮汹涌毫无所觉,甚至没有跟上去,脸色已经缓缓沉了下来。
怀孕的人是敏感的,她嗅见了熟悉的不祥的铁锈般的腥气,非常浓厚,浓到让她心情恶劣。
然后她就听见寒鸦急促的一声低呼。
寒鸦向来冷静,能发出这样的惊叫,可见里头情形可怕,文臻心头一紧,先将想进门的张钺扯到一边,大步跨入,然后便在门槛上停住了。
仓房内,正对着她,是仓监吊在横梁上,已经僵硬的尸首。在那摆荡的尸首脚下,则是横七竖八的负责看守后一进仓库的仓兵,鲜血流了一地,都已经死亡。而仓监尸首身后的墙上,则是一排血淋淋的大字:“刺史大人,宪命难违,国法难抗,唯将贱命付苍天耳!”
这一排字写得铁画银钩剑拔弩张,鲜血自笔画淋漓而下,艳红灼灼,烧得人眼皮都似生痛。
底下还有一排小字,写字的人好像已经气力不继,字迹东倒西歪,却更是张牙舞爪,凌厉彻骨,森森恨意,似要穿壁而出:“我在黄泉等你!”
文臻听见身后那几个仓部郎官的抽气声。
她霍然转身,对上那几人苍白的脸孔,那几人都在后退,望着她的眼神惊惧,其中一人颤声道:“大大大人……今日仓储之事已经查查毕……并并无不妥……此间间凶案……与与我等无关……我等应应该立即回回京才是……”
文臻望定他们,忽然一笑,道:“怎么,你们这是觉得我在丰宝仓做了手脚,这仓监受我胁迫,眼看要暴露,无奈之下投缳自杀。你们怕我杀人灭口?”
“不不不……下下官等并无无此意……”
“并无此意,那第二进仓库还没查,如何就门都不进了?”文臻笑意如故,眼眸却森然,“遇上如此离奇的事件,自杀的又是仓监,几位都不打算查问清楚,就要仓皇回京?那么回京陛下问起,几位打算如何回禀?直接将这墙上字以及你们自己的猜测说给陛下听么?”
几位仓部郎中主事又吸一口气,知道这位女刺史厉害,但是平日见她笑容甜蜜,总难免掉以轻心,此刻终见犀利颜色,领头的人只得站住,咬牙道:“大人说的是,确实应该查问个明白。”
那个先前要求用枪试谷仓内容的主事,是唯一一个没有躲很远的,一直盯着地下那些仓兵尸首,忽然大声道:“我想起来了!”
他这忽然一声,惊得众人都回头,带队的郎中刚要骂他,这人已经上前一步,拿起血泊中一个仓兵的枪,道:“我说怎么觉得哪里不对,这枪,比寻常士兵使用的枪短了一截!”
他这话一出,寒鸦目光一闪,显然她也想明白了先前的疑惑。天机府出身的人,和军营的人经常有合作。
枪短一截……
那主事回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见文臻身后一个护卫背着长枪,便伸手去拿,那护卫自然不允许,伸手要打,那主事性子却是个莽的,大叫:“刺史,你这是心虚么!”
文臻道:“给他!”
护卫停手,主事一把拔出枪,大步走到谷仓前,用尽全力,往里一搠。
稻谷很快从谷仓中流出来,一开始是金黄灿烂的新稻,再后来……颜色发黑,最后流出来的,是一点白色的东西,却不是米,是沙子。
鸦雀无声。
那主事凝视着地上那三色的一堆,悲愤莫名:“刺史大人!这便是证据!你还想抵赖吗!谷仓里分了三层,最里层是沙子,中间是霉谷,最外面一层才是一点稻谷!你们仓兵用的枪都短,就是为了防止戳仓查谷……你们的仓监看见我用枪查谷,怕最终泄露,担不起这罪责,便杀了仓兵自尽,用命向你抗诉!你你你……你真是罪恶滔天,令人发指!”
文臻冷然道:“你用枪没有试出问题,我的仓监为何要自杀?”
“那是因为我已经起了疑心,仓监怕我发现枪太短。又或者仓监良心未泯,要以死向你抗争!人家命都没了,好端端的谁和性命过不去!”那主事退后一步,悲愤地道,“刺史大人,这是你的地盘,要怎么做怎么说,不都是由着你,怎么,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将我们也灭口了?”
文臻吸一口气。这就是这一出计的狠毒之处了,用数条人命来构陷,从情理道义上就先立于了不败之地。
粮仓有鬼,仓监又以死控诉,命大过天,死无对证,她确实再也无法说清了。
那主事性子上来,又接连搠了好几个谷仓,果然每个谷仓都是这样。
众人目光都盯在文臻身上,文臻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随即猛地转身冲出去。
她一冲,那主事大叫:“你别逃!”也跟着冲过来,刚跨出门槛,就发出一声惨叫:“天啊!”
起火了!
就在这不长的时间内,丰宝仓的第一进院子已经燃起,火头多得难以尽数,几乎每间仓房的房梁上都蹿出火苗,根本救无可救。
文臻看见那火势的第一眼,就连苏训都没喊了,挽回不了的。
显然在众人进入第二进院子的时候,火头被人同时点起,并迅速蔓延——但是问题来了,丰宝仓专门设置了防火墙,每一间仓房都隔成无数小间,每一小间之间都有专门的土墙防火,这是方才众人还称赞过的防火设施,按说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无数人同时放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火烧成这样!
那个主事眼看这燎原大火,眼神绝望:“刺史,还说不是你主使的!”
“蠢货!”文臻叱喝:“粮库有假,我会丢官;粮库烧毁,我却会丢命!我脑子像你一样被门挤了吗!”
眼看因为最近天气干旱,仓房里又多霉粮,那火头蔓延得迅速,第一进院子和广场已经不能去,她又喝:“第二进院子暂时火头还没起,诸位在我身侧聚拢,我命人护着各位从后墙闯出去!”
她的人自然乖乖靠近,但那几个仓部郎官主事此刻哪里肯靠近她,都拼命地向后躲,像是生怕下一秒就被她扔进火里一般,文臻正要发话叫人把几人打晕带走,那个主事忽然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往第一进火海里冲了过去,“不能跟着你,我们自己冲!再说我要搞清楚,为什么能忽然烧这么快!”
文臻大喝:“拦下!”
寒鸦和护卫们都扑过去,冷莺也现出身形去抓他。但是火光焰影里忽然出现几条黑影,当先一人大袖飘飘,火海光影里洒然一笑,将一样东西往那主事头上一披,伸手将他一拎,竟然带着他向火海闯了过去。
他身后几个人也照样施为,带走了那位主事郎官和其余两位主事,但是还想带走另外几位时,寒鸦等人已经到了,拦了下来。
那几人也不恋战,径直冲向火海。
文臻立在人群中,看着人影远去,火光跃动于她眉梢眼角,她眼眸中沉淀着少见的冷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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