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年平岛】
夏日的南国,海风裹挟着一阵阵的热浪袭来,就算是傍晚也没有一丝的凉爽。她坐在海滩边的长椅上,在伞下的阴凉里,望着拍上海岸的浪花发呆。
那一头柔亮的黑发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夹杂了几根白发,懒散地扎成辫子,侧放在胸前垂着,北国夕华血统的她,那白净如月光的肤色与透亮的黑眸,在国境以南的此地生活了数月也没有变过。
负责照顾她的渔家夫妇远远地望见她在海滩边发呆,互相看了彼此一眼,渔婆叹了口气说:“哎,烟儿姑娘这几个月总是心事重重,见我们才笑一笑,平时都是那么发呆,你说心事这么重,胃口也不好,对孩子多不好啊。”
渔夫反驳道:“你别这么说,没听那位大人说么,她的丈夫抛弃了她,她才不得已要到这没人的地方养胎待产。不过话说回来,那位大人不是说前几日就会到么?怎么这都快七月了还没到呢,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呸呸呸,别瞎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只管照顾好烟儿姑娘就行!”
两人一起走到她身边,渔夫远远地就扬起笑容,对她喊道:“烟儿姑娘,天还热着呢,怎么不在屋里多休息休息?”
纺烟听到喊声,小心扶着已经快临盆的肚子起身,也扬起温和的笑容,柔柔说着:“想看看落日,就过来了,阿叔阿婶,你们怎么也来了?”
渔婆黝黑的脸上满是淳朴的笑容,对她说:“这不是快到饭点了嘛,今日宰了只鸡给你做了汤,你胃口再不好,也得为了孩子多吃几口。”
“有劳阿叔阿婶,这几个月都是两位照看着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两位。”
渔家夫妇听她又一次说着这些客套话,连连摆手,渔婆上前扶着她,渔夫小心看着沙滩上的路领着她们,一路聊着说着回到了海边的小屋。
几日后的瑞安城里,终于完成代替国王诺嘉贺武出巡夕华领地任务的庆宁长公主快步往房间走去,一想到纺烟的预产期已经过了三天,她却因为这个临时任务耽误了整整一周,心中早已焦急不已。
行色匆匆的她刚准备进门,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呼喊:“母亲。”
她回头一看,正是在奶娘陪伴下小心朝她走来的泠天,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停下了匆忙的脚步,朝着他走去,蹲下身来将他抱在怀中,询问身边的奶娘:“澜海和允深呢?”
“回长公主,大少爷和大小姐正带着他们在树林里玩呢。”
“怎么是他们两个?靖凯呢?”
“公爵大人此时正在房里,您最近不在,泠天少爷总吵着要找您,今天看到您回来,远远的就要走来找您了。”
听奶娘如此说,庆宁看向怀中的泠天,见他那双小小年纪竟就慵懒的眼睛盯着自己,不哭不闹,缓缓眨着眼睛,只是望着母亲的面庞,生怕少看一秒。她心中不舍,轻轻抚摸着他那不同于父母的暗紫色发,看着他和前几日变得不同了一些的模样——孩子总是成长得很快,几日不见就已经错过了许多。
最后,她不舍地将泠天抱回了奶娘怀中,对他说:“泠天,你要乖乖的,要听哥哥姐姐还有父亲的话,知道么?母亲先走了,乖。”
只有一岁多的他听懂了庆宁的话,不过那么小的他还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和平时一样,依然不哭不闹,看庆宁走进房里。
庆宁刚进房间就见到了她的丈夫——际氏一族如今的族长,青墨领地之主,际靖凯公爵。他一身军装尚未换下,正忙碌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书,见庆宁进门,露出笑容说:“一路辛苦了。”
庆宁摇了摇头,上前望着他忙碌的样子问:“你呢,这几日我不在,你可有好好休息?孩子们可有打扰到你?”
际靖凯公爵仍是淡淡笑着,放下了手头的事,高大的他需要低下头来才能看着庆宁那双充盈着思念与爱慕的眼眸,他回答道:“你不必担心,孩子们也很好,只是泠天总是念着你,这孩子聪明,哄不太动,你既然回来了,就快去多陪陪他吧。”
“我……”庆宁犹豫着,挪开了望着他的视线,说,“我准备出发去一趟青墨。”
“是么?”际靖凯似乎并不吃惊,也不好奇她为何刚刚回来就要离开,只是淡淡地说,“好,我派人送你一程,大概什么时候出发?”
庆宁小心地抬起头,见他的面容平静,并无反应,心中五味杂陈——他们已经结婚十年,有了五个孩子,可那个她深爱了十数年的男人仍然是那样的遥远,明明是至亲的丈夫,却又像是普通朋友一样,礼貌地关心着对方。
“我准备出发了,就现在……”
“嗯,那我派人……”
“不用!”庆宁打断了他,看着他眼睛,如往常一样,一点也没有身为万亭国长公主的气势,低声说着,“我自己去就行,最近你军中的事情多,我还不能在家中帮你处理族内的杂务,抱歉……处理完事情我会尽快回来,孩子们我也会照顾好来,对不起……我……”
见她自责,际靖凯再次露出了微笑,那样的笑容里有安慰的意思,也有一点难得的宠爱,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庆宁紧张地抓着袖口,用力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抬头看了看他,许久后才挪动步子朝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她再次停下了脚步,犹豫着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去哪里呢?”
“你自然有你要做的事情。”
“可是……”
“放心吧。”际靖凯打断了她的话,说出了他最常说的那句话,“我相信你,庆宁。”
“……嗯。”
时间紧迫,她拖延不得,甚至没来得及和仍在门口等待再见她一面的小泠天说句话,赶着上了停在门口的车,朝着青墨而去。
际靖凯走出房间,身边的亲信忙上前询问:“长公主这是?”
“和往常一样,交代下去,隐瞒庆宁的行踪,这次就说她替我去青州一趟。”
“是。但是公爵大人,平时长公主都是夜里才出发的,这次怎么……”
“我正担心此事,却也不好拦她。你们帮忙多看着点,不要让有心人发现。”
“是。”
亲信退下了,际靖凯往走廊的一边望去,不远处的小泠天扒着栏杆,看着远去的庆宁,一言不发,不哭不闹。他走到泠天身后蹲下,泠天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回过身来,仍是那样慵懒的小眼神,奶声奶气地唤了句:“父亲。”
际靖凯将他轻轻抱在怀中,亲了下他那小小的脑袋,说:“叫爸爸不是更简单一点么?”
小泠天想了想,开口再次唤着:“父亲。”
际靖凯松开怀抱,笑着摇摇头说:“小小年纪就如此倔强,以后怎么得了?”
小泠天不再说话,回头继续扒在栏杆上,呆呆望着母亲庆宁离开后变得空落落的大门。知道他想念母亲,际靖凯问他:“泠天要找母亲,是么?”
小泠天口齿不清地回答着:“要。”
“母亲有些事得出门一趟,过几日才会回来。”
小泠天抬起头来,眨眼看着际靖凯,看得出他有点失落。际靖凯不希望他失落,扬起笑容说:“走吧,还有爸爸在呢,爸爸带你去树林,哥哥姐姐们都在那边呢。”际靖凯一把把泠天扛在了他厚实的肩头上,逗得泠天终于是笑了起来,抱着靖凯的脖子,笑着一起跑向树林。
两日多的路程,庆宁终于赶到了年平岛,顾不上沙滩难行,她脱下鞋子就往海边的小屋跑去。靠近门边时,她依稀听到了婴儿啼哭的声音,她愣愣地站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她的眼角有些湿润,狂奔着冲进了小屋里。
只见纺烟的怀中正抱着个脸色粉嫩的婴儿,小婴儿正闹着,她忙着哄那婴儿,目光里满是许久不见的幸福与温柔。
纺烟顾着哄怀中的婴儿,没注意到门边的庆宁,直到听到啜泣声这才抬起头,见庆宁一脸泪痕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她:“你怎么哭了?”
庆宁用手背抹干了泪水,一时间找不到巾子,就随意抹在了身上的常服,连忙上前,看着那被纺烟哄得安静下来的孩子,声音哽咽着问她:“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孩,还好,健健康康的。”
“健康就好……太好了,太好了……”庆宁念着,不知怎么的又忍不住泪水了,倒是要纺烟忙着,一边哄怀里的孩子,一边还要哄庆宁。
见纺烟抱着孩子的姿势不太对,庆宁忙停下了泪水,帮着纺烟这个新手妈妈学习怎么育儿,纺烟看着她认真讲解的模样,脑中却有各种各样的感慨。
“庆宁。”纺烟打断了她。
“嗯?怎么啦?”
纺烟望着怀里的孩子睡着的模样,对庆宁说:“当年,他们要我在火刑中死去,我极力反抗,不为自己,只为了肚子里的她。我不怕火刑,更不怕任何的刑罚,我这样的人,死上一千次,被千刀万剐都是应该的。自从跟着你来到这个岛,我的心中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生下这个孩子,然后……和你一起回到浊立,接受迟到的审判。”
“纺烟,你……”
庆宁不忍承认,她早已猜到了纺烟的想法,她也知道,支撑着纺烟走过巨大的罪恶感的,是怀中那个正安稳睡着的孩子。
“可是……当我真的抱着这个软软的小生命时……我后悔了。”纺烟不敢哭,怕泪水会落在孩子的身上,她强忍泪水,却是哽咽着,说出了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我……我好想活着,看着她长大……”
庆宁惊讶地看着她,她不是不知道纺烟早已经当作自己是已死之人,只当这躯体还有必须为这个国家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庆宁为何如此着急一定要赶来年平岛,就是怕她但凡晚来一步都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纺烟。她从未想过,纺烟怀中的生命竟然给予了她如此大的勇气,让她这么一个爱民如子的人,竟能第一次说出如此“贪生怕死”的话语。
庆宁望着纺烟,泪水涟涟,她哽咽着说:“就应该如此,你就在这里陪着孩子一起长大,好么?我会为你们建一座城,建一个没有痛苦和遗憾的世界,不要管什么万亭,什么矢雨城了,你们就在这里度过一生,一辈子快快乐乐,好么?”
“庆宁……”纺烟惊讶地看着她,可她那样的满脸泪水,似乎并非夸大,而是真想如此。
庆宁想起了那日,那个被纺烟拯救的午后,那个为她黑暗的生活带来第一束光芒的午后,她的泪水更加肆虐,她几乎是哭得无法说清口中的话,模模糊糊地对她说:“纺烟……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人,我只有你……我不能……我不能没有你……”
纺烟笑了,她小心放下怀中的孩子,将庆宁紧紧抱在怀中,被纺烟如此抱着,庆宁再控制不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喃喃念着:“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
可这样的哀求并不能改变纺烟心中的挣扎,她不能原谅自己,却也不能放下这个可怜的孩子,让她成为没有母亲的孤儿,可无论自己如何,这个小生命是无罪的。
她松开怀抱,擦去庆宁的泪水,随后,她撑着虚弱的身体站了起来,走到孩子面前,缓缓抬起双臂,开始封印这个孩子身上强大的灵力。
“纺烟?”
灿烂的金色光芒缠绕着躺在床上的孩子,孩子突然用那稚嫩的嗓子放声大哭起来,手脚挣扎着,似乎十分痛苦。
“纺烟……纺烟!”
一旁的庆宁十分吃惊,本能地想救过那个孩子,可一想到纺烟在做的事情,她再不舍得孩子受这般疼痛煎熬也不得不袖手旁观,况且她的生身母亲纺烟何尝不是添了百倍的心疼呢?
纺烟所用的灵术,庆宁再熟悉不过,那是父亲慕衍王夫教给她和哥哥贺武的秘密灵术——灵力封印。
所谓灵力封印,便是让灵力在胚胎状态被封存在另外一个结界中,让灵力独立于此人的身体之外,在结界中自由生长,从此便可将被封印的人伪装成平民。这是慕衍王夫的梦想——让孩子们获得平凡的权力。
此时的纺烟看起来十分吃力,正在被封印的孩子也遭受着对于她这个幼嫩的身体而言不堪的痛苦,这样的灵术耗费巨大,对被封印者与封印者都是一种挑战,此时的纺烟十分虚弱,可纺烟不得不现在进行,因为封印只能在孩童出生之后不久进行,此时的灵力还未成长,属于胚胎的阶段,只有此时封印才能成功。
庆宁担心纺烟,更担心那个孩子,可在一旁的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灵力封印只能由灵力更强者进行,封印可维持二十年,第二次封印或解除封印时仍需要比被封印者灵力更强的人进行,且需要知道封印的方法。庆宁思来想去,纺烟无法告知大祭司她的封印方法,除此之外,这世上没人比纺烟灵力更强,如此一来,满足这个条件的除了纺烟自己再没有别人了,这是不是意味着,纺烟已经决定陪伴在孩子的身边一直活下去?
想清楚这一层,庆宁心中很是激动,她认定纺烟定是真心希望能活下来才会选择封印孩子的灵力,否则便意味着要让这孩子在二十岁时死去,纺烟绝不可能这么做。
漫长的时间过去,纺烟终于放下了手,她瘫软在地,庆宁忙上前将她扶至一旁坐好,忙问:“你还好吗?纺烟。”
纺烟捂着心口,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孩子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哭闹,她神情复杂地微笑着。纺烟看向庆宁,刚要开口说话,庆宁忙阻止她道:“不许!你不许告诉我封印的方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只有你活着,孩子才能活着。”
纺烟摇头笑了笑,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何知道你们父子父女三人才知道的灵术?”
庆宁倒是不好奇此事,泛着酸气说:“你和陛下像连体婴儿似的,你会知道,也不奇怪。不过……这个灵术连母王都不知道,父亲大人说,当平民是最大的快乐,如果我们希望孩子们平凡快乐,便可以用这个灵术封印孩子的灵力,再将封印的办法告知大祭司,就可以让这孩子度过平凡快乐的一生。”想到这,庆宁笑了起来,她看着纺烟说,“现在你可跑不脱了,除了你,没人能为这个孩子进行封印。你得就这么好好的,长命百岁,知道么?”
“是么?”纺烟只是笑,看向一旁已经睡去的孩子,撑起身子走到床边,轻轻抱起睡着的孩子,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
望着眼前的画面,庆宁只觉得那些地狱般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她最在意的纺烟将会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一切美好将来到她们的身边,永远这么幸福下去。她问纺烟:“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纺烟点了点头,看着孩子,温柔地念出了这个她倾注了全部爱意的名字:“诺嘉羽阳。”
第二日,安顿好了纺烟在这里的一切需要,庆宁总算放下心了,如果不能早点回去露出了马脚,只会害苦了际家和纺烟,不得已,庆宁再三告别后启程离开了年平岛。
乘上渡船离开了年平岛,刚刚上岸坐上了车她便困顿不已睡着了。这里偏僻,距离青墨人多的地方很远,车这种本就不普及的交通工具更是少见,除了老款汽车的引擎轰鸣,这一路什么声响都没有,放心下许多事情的庆宁睡得很是安稳。
然而熟睡中的庆宁突然被一阵风从窗外吹过弄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正在开车的司机似乎有些生气。
“怎么啦?”庆宁忙问。
司机皱着眉头说:“回长公主,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刚刚迎面过来的那辆车差点蹭到了我们。”
“……没事就好。”
解答了疑惑,庆宁闭上眼睛继续睡了过去。
车子开出了一段路,司机找到了可以吃午餐的地方,便停车把庆宁叫醒了,庆宁下车正准备走向餐厅,突然一辆车冲了过来,差点就撞上了她,幸得她反应迅速,伸手幻出一道惊雷打偏了车头的方向,这才避免了一场车祸。
庆宁的司机气冲冲地上前去,抓出那辆车的司机厉声喝道:“开车不会慢点吗?!这么窄的路,有个好歹怎么办!”
那被责骂的司机先是被惊雷吓了一跳,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壮汉抓着一顿骂,吓得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奇怪了,我们送货的才跑这个路线,这附近平时没有车的啊!”
这司机一句话让庆宁突然想起了刚刚擦肩而过的那辆车,忙命自己的司机:“快!掉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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