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日复一日地待在暴室之内。
也不知道在暴室究竟待了有多久,有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她记不清楚。
只觉得雨季已经过去,每至夜里就日渐凉了起来。
他大概也没有想好到底该如何安置她,因而依旧将她留在暴室。
但他还肯留她,她便觉得自己仍旧是有归属的。
她庆幸自己仍有归属。
她想乞求他的宽宥。
她想听他叫一声“小七”。
想问他,“公子可想吃小鱼干?”
想听他说一句,“小鱼干极好。”
想问他,“公子可想看魏国的采桑舞?”
想听他说一句,“你跳得真好。”
想听他问一句,“小七,高兴吗?”
想听他说,“小七,明日带你进宫见母亲。”
想听他说,“小七,回家。”
但他没有。
若只用身子便能换取他的宽宥,那倒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她主动去侍奉,竭尽全力去迎合,可他好似并没有原谅。
她从前不知道,单是“小七”这两个字,就是他最好的情话了。
但他再没有叫过她“小七”。
他也没有叫过她“魏俘”。
他只是在使用她。
可终究怪不得他,一块供人使用的美肉,原也是不必有什么名字的。
但只要他还愿意留她,给她一方安身之地,那便是好的。
可坏消息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来。
有一日,忽地听见年轻少女如清泉般的娇笑声打头顶跑过,清清脆脆的小铃铛叮咚作响,十分好听。
有慈祥的声音跟了上去,“郡主慢一点儿!”
那少女跑得快,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铃铛声便也乍然一响,少女“哎哟哎哟”地叫着,“嬷嬷,好疼呀!”
听着竟与阿娅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是羌人的娇憨气。
那嬷嬷脚步急促地追了上来,大约是扶起了她,慈蔼又怜惜,“若公子知道您又摔了,定要心疼了。”
那少女笑嘻嘻的,“表哥知道疼人,姨母可高兴坏了。”
嬷嬷便笑,“这都是郡主的福气。”
那便是阿娅的姊妹了罢,听起来这新表妹很得那人喜欢。
阿娅没了,北羌竟很快送了新人过来。
你瞧,这世间没了谁都照旧。
没了阿娅照旧。
没了小七也照旧。
旧人走了,自然会有新人进来。
那是活在日光下的,清清白白的,堂堂正正的人。
少女清甜的嗓音与铃铛声渐渐远去,小七却兀自失了神。
她原先不知道这暴室到底在什么地方,如今才发现是在地下。
难怪总是潮湿阴冷,暗沉少见天光。
与外头的人相比,她就像一只活在地下的耗虫。
她周身不过一件宽松的袍子,那每日袭绕胸脯的金链条便是她的抱腹。
她连衬裙都没有。
如此的不堪。
她在暴室数月,外头已不知发生了多少事了。
阿娅没能带来北羌十万兵马,想必如今已是新郡主的嫁妆了。
那想来不需多久,这新郡主就要做兰台夫人了罢?
她猜定然如此。
但事实却远非如此。
夜里他来,依旧给了她药与清粥,依旧赐她沐浴更衣,也依旧欺身而入。
她心里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那便留在心底,什么也不说。
这暴室之内唯有沉重的喘息与隐忍不住的轻吟。
许久过去,那人起了身,他说,“沈淑人要来了。”
是了,早就传说沈淑人要嫁进燕宫为王姬,这许久过去,也该有信儿了。
她从前替沈淑人惋惜,她还想,燕庄王年老多病,沈淑人怎会甘心呢?
“眼下正住在四方馆。”
四方馆是列国使臣落脚之地,如今安置在四方馆,想必很快便能入宫。
她跪坐起来,静静地听他说话。
她从前没有好好听他的话,十分懊悔,因而如今便分外珍惜。
生怕他不理会自己。
那人说,“她是你的表姐。”
小七轻声地答,“是。”
“她待你好么?”
沈淑人待她不好,抢她的东西,打她,辱她,欺负了她两年。
才从匪寇手中救下沈淑人,沈淑人转手便将她卖了。
卖给了眼前的人。
小七如实答道,“不好。”
“她要嫁进兰台了。”
小七心里荡然一空。
那铺天盖地的酸涩登时蔓延至五脏六腑,也延展到四肢百骸。
大表哥要娶许蘩,许瞻也要娶沈淑人了。
娶那个叫她“要饭的”,叫她这辈子都不要犯到她手里的人。
她拼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垂头浅笑,“贺喜公子。”
双喜临门,怎能不贺?
错了,是三喜临门。
他不但要娶沈淑人,还要娶北羌新来的郡主。
这是魏、燕、北羌三国的大喜事。
整个北地呈掎角之势,辅车相依,首尾相援,必将紧紧地联合在一起。
将来攻楚,定能一击必中。
那人说,“跟我出去罢。”
从前总想着出去,可如今他真要带她出去了,小七心中却生了怯。
出去。
要去哪里?
她不敢离开。
但若离开暴室,怕连公子也不再要她了。
这里就像她的龟壳,她躲在龟壳里,就不怕被人丢弃。
她呢喃道,“奴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
“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去青瓦楼。”
她乖顺地跪着,“青瓦楼不是奴该去的地方。”
青瓦楼是他的,是兰台夫人才配进的地方。
她就像一头被驯化好的小狼,柔声细语地说,“奴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那人默了片刻,到底是应了,一个人走了。
暴室的门阖上了,依旧落了锁。
便是这暴室的门不锁,她也不会走出去。
小七缓缓卧了下去,怔怔地望着小窗,黑压压的天色没有一颗星子,风啸出可怖的声音,豆大的雨砸到窗上,噼里啪啦地作响。
眼泪缓缓地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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