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个灯火可亲的冬夜。
在这个冬夜里,她与公子许瞻好似是平等的。
他不为难,不强求,不折辱,她亦能欢欢喜喜地与他说话。
他们言和意顺,春风和气。
小七不知道将来是不是仍会有这样温暖的时刻,但愿仍有。
又听那人说道,“过两日便回兰台。”
你瞧,终究是要回兰台的,早晚都要回。
大营似能避世,但又能避多久呢?
于她而言,好似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小七笑着应了,“是。”
他竟又问,“你可愿去?”
可到底愿还是不愿,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兰台公子,总是要回兰台去。
她呢?她自然也要跟他回兰台去。
小七温婉地笑,“公子要小七去哪儿,小七就去哪儿。”
那人便问,“你没有自己的主意?”
小七笑着摇头,“没有。”
她如今没有自己的主意。
人所以痛苦,便是因了太有主意,若没有主意,自然就没有痛苦了。
她在外奔波流离日久,如今唯求安稳,更不需要什么主意了。
她说没有便是真的没有,她没有诓骗他。
那人哑然点头,不久又问,“小七,你心里有过不平么?”
小七不知道他说的“不平”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怎么会没有呢?
就如她想去江南,但这辈子并没有机会可去,这便是不平。
就如她想做母亲,但这辈子并没有机会再做母亲,这亦是不平。
也许还有许多,但若不去想,便不觉得意不平。
她想,人所以觉得烦忧,就是因了思虑太多。但若不去思虑,那便不会觉得有什么烦忧了。
想来知足常乐,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因而小七回道,“没有。”
那人低叹一声,良久没有说话。
小七便想,难道他也会有意不平吗?
也许有吧。
他既不再说话,大约是已经累了。小七便开始收拾起杯盘来,这样的事她做了多年,十分娴熟,杯盘整整齐齐地堆放于托盘上,只等着一会儿告退时端走。
又自炉子上取了热水冲茶,她能瞥见那人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流连缱绻,好似不管她干什么,他都要好好看一看似的。
“公子盥漱吧。”
那人恍然接了茶水,仿佛有重重心事一般,再开口时问起,“回了兰台,该如何安置你呢?”
许瞻从前并不怎么过问她的意思,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她没有什么是能自己做得了主的,是夜他问,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低头浅笑着,“小七听公子的。”
他要怎么安置,也都听凭他,她不会反抗,也不会心怀怨愤。
他给她的,她坦然受着。
可他偏说,“我要问你。”
若定要问她,她也没有什么主意。
可是,她还记得父亲的话。
父亲不要她与人私奔,亦不要她做姬妾。
因而她抬眸望着许瞻,小心回道,“小七只侍奉公子。”
她顿了顿,硬着头皮道,“不做姬妾。”
说完了这话,却仓皇垂下了眸子。
因为她眼底沁泪,她意识到自己仍是那个倔强的姚小七。
即便再怎么做水一样的人,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本心。
她也仍记得有人曾附耳低言,“留下来,我娶你。”
而如今只能跪伏在地,一声声地唤着旁人“夫人”。
这亦是不平。
但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不平。
是永不为外人道的不平。
是她咎由自取,但却没有后悔过。
因为夏侯承六人用性命佐证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她的母国从来也不曾抛弃过她。
因而虽不平,却也不悔。
她静静地垂头等着公子的裁决,等他说一声“好”,或一声“不好”。但心里却知道,不管他说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也唯有受着。
她等了许久,那人却并没有回她。
不说,便是什么都说了,她便知道了那人的裁决到底是什么。
她咽回了眼泪,端着托盘起了身,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垂眉告退了。
那人在背后兀自一叹,“你连名分都不要么?”
小七鼻尖一酸,真想挺直腰杆大声说一句“不要”,说一句“姚小七不做他人姬妾”,可那话在唇边辗转了良久,到底咽了回去。
她稳稳地端着托盘,缓缓转过身来,柔顺笑道,“都听公子的。”
又是静默了好一阵子,烛花摇影,映得那人脸上神色不定,终是自矮榻起身,跟她出了大帐。
是夜月白风清,一天星斗,十二月的朔气扑面而来,小七瑟然打了一个寒战。
正要迈下石阶,那人却握住了她的手腕,帐外立着的侍卫见状忙端走了托盘。
继而微凉的手在夜色里被握在了那人掌心,那人冲着阶下问道,“裴孝廉何在?”
裴孝廉闻声很快便从一旁的阴影里冒了出来,依旧是粗声粗气地抱拳说话,“末将在,公子吩咐。”
那人抬起手来,朝裴孝廉扔去了什么,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好看的弧线,那人清冷冷地命道,“送回朱玉楼。”
小七循着那东西看去,见裴孝廉摊开掌心,月色下那东西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原来竟是阿拉珠那枚十分好看的琉璃耳坠。
小七仰头朝许瞻望去,火光中那人脸色冷凝,一双凤眸漆黑如点墨,薄唇抿着,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
“转告一句,许瞻的卧榻,容不下女人的东西。”
小七心中顿时清明起来,原来竟没有。
是日这中军大帐里并没有什么房中秘术,这琉璃耳坠亦是阿拉珠有意留在了他的卧榻。
话是有意说给她听,耳坠也是有意留给她看。
许瞻什么都看得分明,难怪他曾训斥阿娅说,“这便是我厌恶女人的地方!”
他嫌恶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裴孝廉肃然应道,“是,末将这便回兰台。”
他领了命很快骑马奔出了辕门,也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那人仍旧握住了她的手,那么凉的夜,竟将她握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来。
小七仰头望着许瞻,见他眉峰兀自锁着,面色也依旧不曾缓和,既不进帐,也不曾放她回去,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低喃道,“公子,小七冷。”
那人冷肃的目光顿时温软下来,他竟将她揽在了怀里。
她的脸颊被紧紧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她听见他的心正在耳边有力跳动,他身上的雪松香在寒夜里愈发地分明。
她以为他总要说点儿什么,因而在月色下温静地等着。
初时能听见他一人的心跳,很快便听见了两个人的心跳。
不见那人说话,唯听见月色下那人长长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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