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不日前,不日前就在杀大萨满之时,那人曾于老小羌王跟前试图将她抱起,因他身子不好,是连起都起不来的。
而今,他竟身体康健,一点儿的异样也无。
小七愕然失神,公子许瞻竟是装病吗?
谁会想到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竟在兰台装起了病来。
他在朱玉楼装得琴瑟和鸣,不但装得老羌王高枕无忧失了戒心,装得小羌王沉湎淫逸纵情酒色,还诈病佯疾,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你瞧瞧,他装得多好啊!
小七下意识地打量他,窥察他,揣摩他,琢磨他。
那人本就有一身皙白的肌肤,佯作苍白是一件难事吗?
只需一味白芷罢了!
本就清瘦的身子掩唇一咳,那血浆都不知是怎么冒出来的。
哦!
他有最高明衷心的医官,医官有的是办法,搞出血浆来又有什么难?
哦!
你瞧瞧!
诈病佯疾,不也能避嫌守义,不与阿拉珠同房吗?
羌人最想要的那个将来继承燕国大业的“小公子”,二月不来,便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简直入情入理,无可厚非。
灯火阑珊,月堕枝头。
西林苑的狼嚎先歇,犬吠声也渐次停了下去。
那人稳稳地抱着她,经过神像,路过乐者,走下楼梯,穿过廊下,路过莽夫,哀戚的胡笳兀自奏着,那人一双手臂似钳子一般将她牢牢地圈着。
一出朱玉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将那人那绝世的好颜色映得如同一幅水墨。
三月初的风一吹,把小七的脑子吹得瞬间清明。
她都不知自己怎么就到了那人的怀里,他抱得简直是心安理得,顺理成章,而这样的怀抱恍然竟已有过了无数次。
小七心里是万万不愿承认的,身子却对那人的胸膛万分的熟悉。
那是多么熟悉的力道、熟悉的心跳和熟悉的雪松香呐!
但那也不行!
再熟悉也不行!
她要回家!回家!回家!
小七蓦地挣扎起来,就似一尾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公子放开!公子放我下来!”
那人将她箍得越发地牢,“挣什么!”
他越是箍她,她越是乱弹,“公子弃好背盟,我要回家!”
那人笑了一声,宽厚的胸膛微微起伏,贴在她耳畔的呼吸声却越发地响了起来,“我何时弃好背盟了?”
小七叫道,“我不做公子姬妾!”
那人仍笑,“我何曾要你做什么姬妾。”
小七又叫,“那你更不能抱我!男女授受不亲!快放我下来!”
月色下那人的眸子泛着温柔细碎的光,他顿住步子,竟也似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他说,“我会娶你做夫人。”
小七亦是一顿,又说这样的鬼话,朱玉楼里的虽失了宠,淑德楼里不还有一位吗?
再说,老羌王虽死,小羌王还在。阿拉珠再尊贵,原本也不过是个郡主。如今倒好,小羌王成了正经的北羌王,想必明日一早,阿拉珠就要被册封为北羌的公主了。
便是失了宠又怎样,小羌王不能死,大小周后也仍在,阿拉珠再怎样都倒不了。
名义上的夫人亦是夫人,独守空房的王后亦是王后,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因而小七才断定那人说的不过又是些诓人的鬼话罢了。
小七小声道,“我要嫁给心里的那个人。”
那人仍笑,“你心里的人便是我。”
小七才不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心里的人到底是谁,那人又怎会知道?
想要借她失忆行些趁火打劫的腌臜事,想都不要想。
就算是大表哥都不会是他。
切。
伪君子。
小七又挣,“不是你!装病佯疾的伪君子!再不放开便算背约了!”
那人箍得太紧了,她挣不开便去咬他。
她用力地咬,那位尊势重的人却丝毫也不恼,反倒是甘之如饴,乐陶陶地受着。
待她咬完,那人才将她稳稳放了下来,继而掀起了自己的袍袖,将左臂的印记暴露出来。
“小七,你看。”
那人的左臂有四排牙印。
两排已经由来已久,两排还泛着新鲜的血丝。
但这两排牙印却一模一样。
那人温声道,“小七,你只咬自己喜欢的人。”
哦,她记得有这样的话。
记得醒来的时候,那人说是她的夫君,她不信,那人便说自己有佐证,什么佐证呢?
他说这两排牙印便是佐证。
可牙印有什么,怎知就是她的牙印,这般霸道阴骘的人,谁敢去咬他呀!
那人还定要她再咬一口,就如此时一样挽起手臂,将手伸到她面前,“你在这边再咬一口,再咬一口,你就知道了。”
那时她歪着头说,“我不咬人。”
那时那人坚持道,“你咬。”
那时小七不肯咬,她说,“我只咬自己喜欢的人。”
而今月色下这新新旧旧深深浅浅的牙印似乎印证了那人的话,眼前的人竟是心里那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吗?
可那人好似总着青衫戴斗笠,眼前的人呐,眼前的人簪金戴玉,总穿绯色的华袍。
他们不是一个人,绝不是。
那人还握住她的手,引她在那四排牙印上摩挲,轻轻一叹,“小七,我是你的当路君呀。”
当路君?
他的西林苑便豢养了许多青狼,那些青狼便是当路君。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竟成狼啦?
小七心口一闷,也不知是怎么了,数不清的复杂滋味齐齐堆在心头。
她低着头,双手在袍袖里绞着,那包着崭新帛带的指腹总是迟迟不愈,此时被她下意识地捏着。
她细声说,“可我不记得你。”
似公子许瞻这样的人物,但凡她记得一点儿,想必也会起了嫁他的念头罢?
面对这样的人物,这世间的女子又有谁能克己自抑,谁又能不倾心爱慕呢?
可她偏偏不记得。
月色下那人默了许久,这许久的空当里,她柔肠百转,闲愁万种,并不知那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会想什么呢?
在想青瓦楼里的旧事,还是在想这一夜羌人的暴动?
她不知道。
哦不,那人一肚子坏水,若不是亦像她一样心事重重,便必是在琢磨什么旁门左道。
是了是了,那人才不是什么君子。
果然,那双能一匡天下抚绥万方的手兀然捧起了她微凉的脸来,那一贯低沉的嗓音此时有几分轻快,“小七,我有法子。”
他看起来有些欢喜,有些欢喜便是有了很好的法子,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着了魔一般地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公子有什么法子?”
那人理所当然地牵起了她的手,拉她往前走去,好似拉她的手本就是一件多么天经地义的事儿似的,“跟我来。”
若用一个词来描绘她此时的心境,想必便是“鬼迷心窍”。
因为她鬼迷心窍地跟随他往前走去,丝毫竟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人原是龙行虎步,却有意慢下步子来等她,她跟起来毫不费劲。
你瞧,那图谋天下的人,竟也这般心细如发。
她就在月色里随着兰台的公子一步步地往前走,不知那人要带她去哪儿,也不知他说的法子到底是什么,那人没有细说,她也没有追问,莫名其妙地就要跟他走去。
恍恍惚惚的好似这牵手走路的时刻,也已有过无数次了。
当真奇怪呀,她心里分明是没有这个人的,可她的身子对他却莫名的熟悉。
隐隐有什么东西就要破门而出,早就乱作一团的碎片妄图一片一片地拼凑起来,她凝思极想,想要拼凑完整,给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
这月色如水,眼前人淡如画,檐下的积雪正化成干净的水顺着瓦当一滴滴地坠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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