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感觉那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故此才似从前一样审她。
但他到底又知道多少呢?
魏宫的嫁妆就在雁门了,约莫小半月也就到了蓟城,但若公子知道,知道了她与谢玉之间的羁绊,可还会再娶她?
小七想嫁给公子,也想好好经营西林苑,如今她所有的地契田产都在车中的檀木匣子里,她想要好好地过下去,想要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再不愿生出什么枝节了。
她心里没有底,终究不敢横下心来去赌什么,因而矢口否认,“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有佐证的,譬如,“我的朋友已经死了,公子从前在驿站帮我雕的匣子,就是用来盛他的遗骸的。”
那人温和点头,并没有似以前一样继续审问下去,指尖虽还在她的下颌轻轻摩挲着,话锋却一转,“母亲为你备好了嫁衣,她等不及,要你去试给她看。”
那他便是信了。
信了好,信了便不会节外生枝,信了她便能安心待嫁。
小七闻言稍稍放下心来,继而盈盈笑起,“什么时候?”
那人也笑,“这一两日,待於痕消了,你与阿蘩一同进宫便是。”
是了,胸前腰间的於痕看不出来,腕上的却十分明显。
但若被人瞧见,休管是谁,终究不好。
小七应了下来,再没有什么别的话,也再不去看外头的海捕文书,只是趴在那人膝头,想合眸小憩上一会儿,心里的事却一重重排山倒海般地涌来,怎么都睡不着。
那人由她趴着,宽大的外袍松垮地搭在她的肩头,那微凉的手却在那枚烙印上轻轻摩挲,他可在摩挲那烙印的形状,还是在确认那烙印的笔画?
小七不知道,也由着他抚弄。
她想,她这一生,终究是逃不开一个“许”字了。
虎贲军的战靴踏出惊心动魄的声响,大道的兵刃与铁甲似就在她耳边碰撞,碰撞得她心惊肉跳,惶惶难安。
仔细想想,自三月以来,她已经许久都不曾有过今日这般提心吊胆的滋味了。
总想着回了兰台就好了,回了兰台就躲进西林苑,外头喊打喊杀便喊打喊杀,到底与西林苑是没有多少关系的。
西林苑的鸡鸭还是鸡鸭,鲤鱼也都还是鲤鱼,桑树照旧地长,白胖胖的蚕也就要吐丝作茧了。
然而回了兰台,兰台之内亦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驻在兰台的虎贲军把西林苑的庶人们围成了铁桶一般,围得水泄不通,也把西林苑扰得鸡飞狗跳。
小七心里七上八下,她压住一团心绪如麻,问道,“公子,他们在查什么?”
那人笑的云淡风轻,“查那个叫余歇的人。”
哦,余歇。
“查他什么?”
“抓到就知道了。”
是了,抓到自然就知道了。
燕国自古便以峻法严刑治国,蓟城大狱有刀锯斧钺,难道就没有吉网罗钳了吗?又有谁能挨得过掖庭那十八道酷刑?
(吉网罗钳,事见《旧唐书·酷吏传下·罗希奭》。唐天宝初,李林甫为相,任酷吏吉温、罗希奭为御史。吉罗承李旨意,诬陷异己,制造冤狱,时称“罗钳吉网”。后以“吉网罗钳”比喻酷吏朋比为奸,陷害无辜。)
抓到谢玉了,便也就完了。
大泽君自是不能杀,但若就以余歇的名义杀一个庶人,又有什么难?
简直如同踩死一只蝼蚁。
那人伸手探向了她的心口,心平气定的,“小七,你心跳的太快。”
他越是说这样的话,她的心跳越是止不住地快了起来。
砰砰咚咚,比战鼓还要响上个几分。
他还问,“可是在忧心那个叫余歇的人?”
小七与他讲道理,“余歇是庶人,四月便来了。他干活卖力,又懂礼数,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若没有错,便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他该命人退下,该放这些庶人们回去干活。
她定会寻机会去见谢玉,旦一见了他,便叫他赶紧离开,赶紧地回楚国,一刻也不要再耽搁下去。
整个蓟城都在严查,只要她再向谢玉分析利弊,权衡轻重,谢玉一定会走的。
那人笑,“我疑余歇就是谢玉。”
小七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公子许瞻当真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他又是毫不避讳地说起谢玉来,是因了信她,还是因了并不把什么大泽君放在眼里?
在他目不转睛的审视下,小七心中荡然一空,不知此时该想什么,又不该想什么,总之空白一片,兀然就待在了那里。
那人并不再审问下去,不去问她“他总在你跟前,你竟察觉不出一点儿么”这样的话,也不再问“你以为他是与不是”这样的话。
他拢去垂在她脸颊的碎发,仿佛什么都心知肚明,他似庄王十六年一样劝道,“小七,是与不是,你都不要去管,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小七心中一动,一时竟不明白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知道了几分?
他不知道的到底还有几分?
他知不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是知道的?
他在等她主动供认吗?
还是什么都知道了,但却不愿去追究她什么,不愿她再卷进燕楚之争,再在那吃人的修罗场里挣扎求生吗?
小七不知道。
那双凤眸神色复杂,却又十分坚定。
他坚定地要她,坚定地护她,也坚定地要娶她。
是这样罢?
是。
小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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