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临渊回来了。
竟是以这般惨烈的方式。
难怪。
难怪从前桃林一别,小七曾问牧临渊,“大人还会回来吗?”
那时候的牧临渊缓缓转身,在桃花春风里冲她一笑,却并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说回,也没有说不回。
她也记得曾问起公子许瞻,问起他牧临渊的去处和归宿,她说,“离开蓟城,他会死的。”
但公子许瞻只是笑,“他会好好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呢?”
那时桃树下那人举着角觞,白皙修长的指尖轻点长案,他看起来神色自若,好似什么都如运诸掌。
是了,他向来是什么都如运诸掌。
他说,“牧临渊已真真正正地是我的人了。”
“是公子的人?”
“我的人。”
原来公子渡江,竟是牧临渊的功劳。
原本还记挂着他的生死,没想到他又回了楚国,就在楚国蛰伏着,在关键时刻给了楚军致命的一击。
难怪。
难怪。
难怪一个能与公子许瞻蓟城斗法的人,一个与公子许瞻棋逢对手不相上下的人,难怪这样一个一身谋略治军有道的少年将军,他面对强悍的燕国狼,必是夕惕若厉,如临深谷,怎会大意弛懈,任由楚军醉酒酣睡,被夜袭了楚军的大营?(夕惕若厉,意为朝夕戒惧,如临危境,不敢稍懈)
月白风清,一天星斗,小七望着隐在暗处的将军们,那一排排赭色的盔甲和锋利的大刀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里头的故人仍在说话,“魏楚又一次结盟,鄢城一战就已经有了魏武卒,就藏在楚军之中,穿楚人铁甲,用楚人武器,扮成楚人的模样,外人分辨不出。楚军屡战屡败,公子川早已对臣起了疑心,着人看管得紧,臣欲送信给公子,因而迟迟送不出来。”
难怪,难怪鄢城久攻不下。
主人笑道,“不见你的消息,我便有数了。楚使假意投降,可是你的主意?”
故人回道,“是魏公子的主意......魏公子也在楚国了。”
哦,假意求和,进而刺杀,原来是大表哥的主意,却栽赃给了主将谢玉。
主人便笑,“魏公子何必来楚都,怎不去趁乱夺我蓟城?”
故人也笑,“公子大才盘盘,用兵如神,燕魏边塞防守如铁桶一般,插翅也难进去啊。”(大才盘盘,意为人有大才干。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下》:“大才盘盘谢家安,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日新郄嘉宾”)
是了,是了,大军出征前的那个平明,蓟城大营曾连发四道诏令。
其中之一便是发往魏燕边境,命戍边部队坚壁清野,扼守关隘,使魏人不敢东进。
蓟城有掀不完的魏楚细作网,难道大梁就没有燕国的细作网了吗?
但若大梁有个风吹草动,潜在大梁的暗桩早就飞鸽传书,抑或快马来报了。
牧临渊又笑,“听闻弓箭手和抛石车直指魏境,就连魏国的鸟兽都不敢在燕国西关晃荡。何况嘉福郡主与魏夫人都在公子手里,魏武王明面上是不肯与公子交恶的,只是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魏公子因而舍近求远,从西南绕道,兜了个大圈子入楚。既暗中增援了楚国,又不与公子交恶。”
“魏武卒......”隔着木棂窗,能清楚地瞧见公子许瞻的指节在案上轻叩,那薄唇默念着,“魏武卒......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
牧临渊道,“臣观魏武卒良久,魏武卒是由魏公子亲训的精锐部队,擅长步战,操练有方。听闻其出征必穿重甲,每人身背强弩,手执长戟,腰悬铁剑,还要再携带三天军粮,半天内能急行军百里。单是在鄢城一战的防守中就出了大力,实力实在不容小觑。”
公子许瞻起倾身上前,又问,“与我燕国铁骑相比如何?”
牧临渊顿了片刻,声音低下了几分,“精锐之师,不次于燕国铁骑。”
听见公子许瞻轻笑一样,“楚人既有了魏武卒相助,为何依旧一败再败?”
故人微微垂头抱拳,“楚国没有公子这样的人物。”
主人便笑,“先生细说。”
“楚王不算明主,公子川亦是无能之辈。大泽君身为楚军主将,自汉水败退,便被夺回了兵权。没有兵权的主将,就如斩了双腿的猛虎,离了江湖的鱼龙,处处受制于人,纵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有什么作为?”
是了。
夫兵权者,是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
将能执兵之权,操兵之势而临群下,譬如猛虎,加之羽翼而翱翔四海,随所遇而施之。
若将失权,不操其势,亦如鱼龙脱于江湖,欲求游洋之势,奔涛戏浪,何可得也。(出自《将苑.兵权》,意为掌握兵权就如同猛虎添翼,可以自由翱翔于四海。失去兵权便如鱼龙离开江湖,不能奔涛戏浪,毫无作为)
难怪。
难怪。
难怪楚军前功尽弃,一败如水。
殿中的主人闻言举杯大笑。
是,是该笑。
她也该笑。
她想,谢玉没有败给公子,那个说血不流干势不休战的人,他是败给了庸主,不是败给了公子许瞻。
那南国的剑客,那少年将军,那说要以倾国之力来要她的人,他没有输。
见殿内话声暂歇,而她还在廊下立着,引她来的护卫便移步殿门禀报,“公子,姑娘来了。”
隔着木棂窗见殿内的主人顿了片刻,旋即起身离席,不知去了何处,大抵是要单独留她与牧临渊说话。
单独留下也好,她也有话想问牧临渊。
进了殿,见案上摆着酒,与牧临渊彼此见礼落了座,便见牧临渊笑,“我以为姑娘已经嫁给了公子。”
从前那么神清骨秀年轻俊朗的一个人,如今依旧生着华发。
小七笑笑,并不答话。
她能说什么呢,原也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一回的。
但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在家国道义面前,个人的选择又算什么呢,个人呀,实在微不足道。
她说,“大人原是楚人。”
牧临渊点头,“是。”
但他又说,“但若天下一家,便不必再分燕楚了。而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是,她知道。
原先,原先她不也盼着有这样的一天吗?
盼着干戈载戢,休牛放马,盼着八纮同轨,本固邦宁,盼着那四万万的布衣黔首安居乐业,不再白骨累累,饔飧不继。(干戈载戢,即把武器收藏起来,不再进行战争动用武力了)
牧临渊拂袖抬起手来,正旦兵变留在他手上的烫疤仍旧还在,“听说姑娘久病,临渊略通医理,愿为姑娘把脉。”
小七摇头笑道,“大人费心,小七无疾。”
那手一顿,好一会儿才道,“姑娘是心病。”
“从前,我也有与姑娘一样的心病。但认定公子是明主,公子终将一统天下,结束这了无尽头的乱世纷争,病便好了。”
是,听说这一战,楚军死伤四十万,燕军也战死了二十万余人,白骨露野,饿殍枕藉,到底谁又是真正的赢家呢?
“公子要杀他了。”
“公子誓杀大泽,姑娘该知道。”
“怎么杀?”
“明日阵前,杀大泽祭旗。”
杀谢玉祭旗。
真是剖心泣血之痛啊。
牧临渊斟了酒,“姑娘曾赠我魏地的桃花酒,今日我请姑娘饮一杯楚国的椒菽酒。”
小七兀自坐着,没有接来酒觞,也没有只言片语。
牧临渊又道,“大泽君在楚王面前立了军令状,即便不死在燕营,也要死在楚宫。这是他早就定下的结局,从他请兵的那一刻,他便知道的。”
眸中一湿,谢玉举倾国之兵,原是立了生死状。
他早便说,“为你而来,亦为你而死。”
谢玉啊,他真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呐。
小七笑着点头,站起了身来,“大人有大人的道义,小七也有小七的道义。大人的酒里是楚人的血,我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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