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五年腊月廿三, 景州州牧李兆其新婚大喜,遍邀亲朋宾客,临近州府皆往景州城祝贺。
今日的李兆其红光满面, 见谁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他在门口见到女子装扮的祝卿若时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早在秦毅投诚入景州时, 李兆其便知晓了祝卿若的真实身份。
所以此时李兆其没有半点惊慌失措, 而是扬起灿烂的笑脸, 只将祝卿若当做景州的恩人对待。
“国师夫人亲临,兆其真是喜不自胜, 事务繁忙未能远迎,夫人莫要怪罪!”
李兆其这番话没有引起其他宾客的怀疑, 祝卿若也含笑回道:“无妨, 我来此本就为恭祝李州牧新婚大喜, 不必如此客气。”
李兆其唤来仆从, “带夫人去女宾位入席。”
仆从应道:“是。”
随后对祝卿若道:“夫人请。”
祝卿若对他笑了笑,没有异议地跟他走了进去。
进了宴厅后,仆从径直将她带到了她的位子, “夫人稍坐,吉时就快到了。”
祝卿若朝他颔首,温声道:“多谢。”
仆从向她行了一礼, 转身就回到大门口继续迎客。
而祝卿若站在原地,视线在周围绕了一圈, 最后落在她坐席左侧的夫人身上,容貌秀丽,气质韵味绝佳,只眉眼间隐隐带着冷淡,叫人不敢接近。
祝卿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在别人发觉异常之前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缓缓坐了下来。
方芜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她偏头看去,只见一位清丽绝伦的女子安坐于席位上,通身气质不俗,一眼便觉不是寻常人,身后还站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皆是眉清目秀,眼神还带着新奇与喜意,一看就知道被主子保护得很好。
那人见她看她,微微侧身对她笑了一下,轻点下巴,与她打了个招呼。
方芜一愣,随即也对她回了顿首礼,之后便见那女子正回身子安静地坐于吵嚷的宴会间。
方芜见此也扭回头没再看她,只是多次用余光瞥向她的侧脸,心中涌出些莫名的熟悉。
这女子,好生眼熟。
方芜在脑中回忆着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她,可遍寻脑海中的记忆,都不曾发现这女子的身影,她面露怪异,难道是她看错了?
方芜正欲再看,旁边倏然走上来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面露焦急,“夫人。”
方芜的思维被他打断,她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家大人又有什么事?我都已经来了景州,他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小厮听到这毫不客气的话都快急哭了,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夫人说什么呢?大人本在前院与几位州牧大人交谈,云州的何州牧非要送大人一对美姬,大人多番推拒不得,叫小的来请夫人前去拦一拦。”
方芜脸色先是一僵,随即变得冷凝,毫无波动道:“这不是正如了你家大人的意?能被何州牧送出手的美姬自当有些姿色,叫你家大人收了就是,何必来问我。”
那小厮还要再说,方芜态度坚决,就是不肯去,他没办法,只得转身走了。
方芜坐在席位上深深吐了几口气,平复下心头的怒意,缓了一会儿才恢复平静。
耳边忽地传来女子温和的声音,“上回见夫人时,见您对陈州牧情深义重,心下颇为感怀,没想到如今竟到了这般境地。”
这话说的仿佛与方芜十分熟稔,方芜疑惑看去,只见刚才让她感到熟悉的女子正侧着身子凝望着她,一张芙蓉面上带着些怜惜,却让人生不出半点不耐。
方芜不解疑问道:“你...见过我?”
祝卿若颔首道:“今年年初,在禹州城梦安客栈与城外水畔,我与夫人有过两面之缘。”
如此带有指向性的地标令方芜瞬间凝起眉头,终于在祝卿若脸上看出了那熟悉的面孔,方芜脸上涌现惊愕的神情,惊呼:“是你?!”
这一声惊呼没有压低声音,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方芜自知失言,掩饰地捂了捂唇,对其他人歉意颔首。
周围宾客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又收回了视线,继续与人交谈。
而方芜压下心中骇然,看向还在凝视她的祝卿若,低声道:“你怎么...是女子?”
祝卿若微微一笑,“我本就是女子,上回以男装前往禹州城只是为了方便行事。”
方芜想起在景州被众人景仰的“文麟”,竟然是眼前温婉动人,举手投足间都被无数人暗暗关注的女子?
她竟然能以女子之身搅弄风云,令诸多男子皆败于她手,让数百万百姓对她歌功颂德...
方芜此时心中的动荡不亚于得知陈玄青背叛她的时候,她甚至在惊愕之后隐隐生出敬佩之感,能有如此魄力,这才是巾帼不让须眉!
祝卿若看出了方芜眼底的惊喜与激动,她浅浅牵唇,故意伤怀道:“夫人如此看我,难道是觉得我离经叛道,不合乎女子的身份吗?”
方芜一愣,迅速摇头道:“不,怎么会?你这样的人,我敬佩还来不及,怎么会看轻你?”
祝卿若褪去伤心之色,温婉一笑,道:“我早知夫人与旁人不同,这才在夫人面前自曝身份,夫人果真如我所想,心怀大志。”
方芜闻言低落道:“心怀大志又如何?不是谁都能想你一样随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
祝卿若朝她的方向稍稍倾身,用她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若夫人想,您也可以。”
女子温柔的声音隐隐带着蛊惑,方芜浑身一震,侧脸看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门口突然传来男人高扬的声调,“新人至!”
宴厅里众人都四散开来,方才还聚集的人群很快就回到了席位上,坐观李兆其成亲礼。
祝卿若支起上身,将视线落在就要进门的新人身上,眼中有着藏不住的笑意,对李兆其和吴佩佩二人抱有无限祝福。
宴厅内热闹喜庆,方芜却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方才祝卿若的话。
【若夫人想,你也可以...】
【你也可以...】
她...是什么意思?
方芜顺着祝卿若的视线看到了已经行至高堂前的两位新人,注意力被李兆其脸上藏也藏不住的喜色夺去。
她恍惚想着,从前陈玄青娶她的时候,也有这么开心吗?
在一片红色中,司仪高呼道:“一拜天地!”
李兆其与吴佩佩应声转身,对着门外辽阔的天地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吴佩佩正要转身,忽地被红丝绸另一侧的力道拉了一把,她失了平衡,往侧边倒了过去。
李兆其才懊恼自己怎么多转了一半,就见佩佩往自己这边倒了下来,他面色一变,眼疾手快地将新娘子抱到了怀里。
此举令在场宾客纷纷大笑,有好事的高声道:“李州牧这还有两拜没拜呢,你怎么就搂起新娘子来了!”
“哈哈哈哈!!”
“....”
这话引得众人大笑,李兆其厚脸皮道:“我家娘子,我怎地抱不得?反正进了我家门就是我李家人,早抱晚抱都一样。”
众人笑得更欢了,吴佩佩藏在红盖头底下的脸涨红,两指捻住李兆其腰间的软肉,向一侧扭了过去。
李兆其面色瞬间变得狰狞,咬牙道:“来,娘子我们接着拜!”
座上的高堂看到这场面喜笑颜开地接了他们的拜礼,司仪接着道:“夫妻对拜!”
这回没有任何迟疑,李兆其与吴佩佩弯腰行礼。
“送入洞房!”
在众人的起哄下,李兆其红光满面,领着吴佩佩往喜房去了。
落在热闹之后的方芜眼神中难掩艳羡,没想到李州牧这般喜欢他的新婚妻子,但愿他们能有一段甜蜜绵长的日子...
祝卿若轻声道:“他们会幸福的。”
方芜眼睫动了动,“也许吧。”
祝卿若侧眸看她,“他们二人有情,就算爱意褪去,也会相敬如宾,白头偕老,这已经是最幸福的了不是吗?”
方芜扯了扯唇角,“分人吧,李州牧为人正派,自然会待李夫人好,若是别人,恐怕不会如此...”
祝卿若眼神微动,“夫人所言有理,夫妻之间有情自然最好不过,双方互相体谅,爱意才能长久。可若是一方压倒另一方,时日渐长,恐强盛的一方生出别的心思,背弃了最初的誓言...”
方芜看向她,眼神有些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卿若面不改色,依然温和有礼,“我的意思是,既然强的一方背叛在先,为何不能让他变成弱势的一方,叫他再也没能力、也没心思背叛?”
方芜心头一紧,连眼中的冷色都凝固了,面对祝卿若不作假的神情,她喃喃道:“让他...变弱?”
祝卿若称许道:“对,压倒他,自己做强的一方。”
方芜的脸上神情复杂难辨,叫人看不懂她的内心所想。
“我...我要再想想...”
祝卿若对她的回复并不惊讶,方芜虽然有野心,但日积月累的礼教思想将她的野心牢牢禁锢在心中最底层,难以挣脱出来。
她也没有想过今日就让方芜改变思想,只是想在她心中留下一点印记,只要有波动,她就可以一点一点撬开她的心防,直到她完全释放的一天。
祝卿若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从坐席上起身,“夫人再想想,我还有事,先走了。”
方芜没有阻拦她离去,只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陈玄青如今是一州州牧,她不过是管理内宅的州牧夫人,如何与州牧抗衡?
方芜神情难掩失落,正要移开视线,就见有人与那袅袅人影交谈,她听见那人唤她,“国师夫人。”
国师夫人?
她是国师的夫人?
方芜想到刚才祝卿若说的话,又想起国师与国师夫人感情不睦的传言...
她要压制国师,那她不就要做比国师还厉害的人??
比国师权势更盛的位置...
方芜眼神震颤,被自己的猜测震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那女子结束交谈,又继续往门口走去时,方芜刚才惊醒,她从座位上惊起,抬腿追了上去。
在大门口的时候方芜追上了祝卿若,“夫人!夫人等等。”
祝卿若正要上马车的腿落了下来,转头看向气喘吁吁的方芜,问道:“陈夫人,怎么了?”
方芜抿了抿唇,郑重道:“国师夫人方才所言方芜心有动摇,可还有疑惑之处,夫人可否再与我言论一番?”
祝卿若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有了想法,本以为至少还需要几个月时间,这事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好。”
方芜紧张的眼神瞬间松懈下来,她欣喜道:“那便说定了,明日申时,就在城中一梦居,不见不散。”
方芜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留下约定后转身就走了,很快就没了人影。
祝卿若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方芜的背影隐入人群,久久没有动弹。
晓晓撩开车帘,有些担忧道:“不是说参加完喜宴就回雾照山过年吗?若是明日申时赴会,至少要到后天才能动身,按照我们的车程,肯定是赶不回去的...”
岁岁道:“当然是正事更重要,晚上一两日,也不要紧吧?”
晓晓仔细想了想后,也觉得夫人的正事更重要,过年而已,以后有的是年岁一起过,不要紧的!
两人自己安抚好了自己,压根不需要祝卿若说话。
而祝卿若站在马车下,往东边的天空望了一眼。
现下还是拉拢方芜更重要。
祝卿若敛下眸子,登上了马车,温声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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