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子！”

铿锵的怒吼声响彻了整个幻音坊。

王恕伸手指着方永的脑袋，脸色怒红道，“天下百姓岂是你一个名声尽毁的方家败家子能定论的？”

“我等世族之人，哪一个又不是为了家族生计在劳苦奔波？”

“还敢拿天下百姓威逼我等？”

“你以为你是谁？”

“当今天子吗？”

一句又一句质问脱口而出。

上千人聚集的阁楼突然寂静。

除了当今天子，除了国事朝政，哪一个敢把天下百姓挂在嘴边说事的？

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天下人都是皇帝的人。

除了当今皇帝，谁敢自诩为了天下苍生，谁就是大逆不道。

但偏偏，有些人就是喜欢大逆不道。

方永横眉扫视众人，高高举起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名册。

“结合琅琊阁现有的资料和方家的暗中调查，江南腹地家资超过三千两的家族共有一千零二十四家。”

“这一千零二十四家中，能够拿出十万两白银的有四十二家，能拿百万两白银的有九家，能拿出亿万两白银的，有四家。”

“我在勇武王府担任抄胥吏的时候曾看到过一份财政统计文书。”

“江南流通的货币，总值约莫十亿两。”

“平均到每个人头上，每个人至少能得到一百两银子。”

“但实际上，这十亿两白银，有九亿六千万两被江南的一千零二十四乡绅富商和氏族占有，而财富占据江南前四的四个家族，至少能拿出八亿两！”

“一千个富足之家，占据了一千万人九成六的资源。”

“四个家族掌门人，掌控了江南一千万人八成以上的财富。“

“诸位以为，这合理吗？”

“如果这些消息传到平民百姓的耳中又会发生什么？诸位想过吗？”

方永激昂诉说之际，一旁突然传来了不爽的声音。

“我琅琊王氏的确占据了江南不少资源，但那是我王氏一族上十万子孙世世代代拼搏、历经千年传承才积攒出来的。”

“你拿一个世家上千年的资源积累和一个皇朝的地方财政相比，是不是算错账了？”

方永冷冷的看了一眼声音不善的王爽，又把视线落在了王恕身上。

“利用扬州知州同知的职权，借着洪水和瘟疫后百姓饥寒贫苦的机会，用少量的钱粮换取平民百姓的田地，迫使这些本该享受正常生活的普通人变成扬州王家的佃农，变成随意驱使的奴隶，变成给口饭吃就能为你们创造财富的畜生！”

方永龇牙咧嘴的咆哮着，忽然安静下来，脸色平和的望向了身旁的王爽。

“把平民变成随意驱使的牛马，把家族子孙培育成荼毒苍生的饿狼。”

“这，就是你们琅琊王氏上千年来积累财富办法？”

方永不顾王爽不悦的脸色，情绪激动的开口道。

“幻音坊曾经招揽过一名叫做黄巢的书生，曾主动请缨去江阴县开设书屋，但因为和上一任江阴县令林子聪起了冲突，险些造成暴乱，后来被江宁将军带兵镇压。”

“黄巢前往江阴县的时候只有一人，你可知黄巢前往江阴县衙的时候有多少人？”

方永自顾自的向王爽伸出了四根手指。

“四千！”

“江阴县县城里的常驻民总共才三千多个，但当日讨伐林子聪的人数就已经达到了四千！”

“要不是他林子聪有崔氏一族罩着，有手握重兵的江宁将军出面镇压，他早就死了。”

“但这种被整个地方所有百姓都憎恶的人，偏偏成为了当今朝廷的五品大员！”

方永把目光从王爽身上收了回来，血红的眼眸再次扫视在场的一众乡绅豪商。

“你们当真以为，百姓心中没有怨恨吗？”

“他们只是读书少，不是傻！”

“是因为朝廷控制了盐铁的供给量，让他们没资格去掌控刀剑罢了。”

用固有的规矩掩饰贪婪的内心，是掌权者常用的手段。

很多道理在座的这些乡绅富商不是不明白，而是故意用规矩去敷衍。

毕竟就算到了危机爆发的那天，这些人凭借手里的资源，也比那些饱受苦难的普通人更容易活下去。

方永不求这些有身份地位的人把已有的财富分散出去，只希望找到一个突破点，给那些平民百姓一个希望。

科举取仕，便是平民百姓肉眼可见的希望。

有希望，才不会乱搞，没有人乱搞，天下才会相对安定。

只有天下相对安定，才能更好的挣钱，才能赚更多人的钱。

见前来参加的集会的人们面露沉思，方永嘴角不由勾勒起一抹弧度。

巴掌已经甩出去，接下来，就该给这些富商贵族们喂糖吃了。

“以古观今，世家贵族起起落落，没有任何家族能够长久，繁华百年以上的便能称之为名门望族。”

“我成立江南商盟的初衷，便是希望以强扶弱，保证所有江南商贾都能够长久发展下去。”

“而安排读书人教平民百姓读书，也是希望安抚平民百姓焦躁的心灵，给那些连传宗接代都成问题的社会底层人士一个翻身的机会。”

“人性是自私的，只要看到了机会，就不会冒着被镇压的危险挑起事端。”

王爽不悦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耻笑。

若非琅琊阁知道此子和定彦平之间的约定，此子的慷慨陈词他今天就信了。

为了得到定彦平，此子还真舍得下血本。

不过此子说的也不无道理。

从琅琊阁近些年收集的资料来看，苍生黎民，对朝廷和他们这些富商世族的意见是越来越大了。

但读书识字向来都是富人的特权，也是富人积累财富和传承的根基。

把根基性的特权拿出来和平民共享，当真能解决问题吗？

王爽犹豫之际，一道身穿大红官袍的身影忽然带着几十名士卒从幻音坊大门外冲了进来。

官袍中年先是向台上的王爽抱了抱拳，随后单膝跪在了徐凤先的面前。

“下官江宁知府王介甫，请求王爷出兵镇压城内外百姓。”

徐凤先看着突然闯到面前的王介甫，眉头微皱，“为何出兵？”

“启禀王爷。”

“自前几日起，就有大批失去土地的流民赶来金陵，妄图进入方家为奴。”

“几日来进入金陵城的流民不到两万，下官尚且可以控制，但今日赶来金陵的流民突然暴增，直至酉时三刻，流民的数量已从原来的不足两万暴增到了八万，而且还在不断增加。”

“下官不得已提前封闭城门，但短短三刻钟时间，城内和城外聚集的流民已经出现了数十次小暴乱。”

“下官担心……”

“担心继续这样下去，流民会反……”

王介甫声音压得很低，但近在咫尺的王爽还是听到了。

自洪灾之后，王氏支脉中确实有不少家族使出了以粮换地的手段，并且一直在招募佃农。

按照以往的经验，那些失去土地的平民至少有七成会成为佃农。

但这一次天灾，应该反哺王氏收购土地的佃农，不足以往的三成。

王爽一双眼眸死死瞪着方永，向来直爽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纠结之色。

一切都被方家次子说中了。

如果方家次子不收留这些人，这些人距离真正的造反就不远了。

提前解散方家奴仆，以方家奴仆空缺、急需人手吸引各地流民，又以商盟为由强势威逼各大势力，让各大势力不再阻碍方家在地方开设书屋，再借流民的力量给官衙和各方势力造成恐慌，逼迫各方势力做出决策。

商盟、定彦平、以及方家超出万人以上的奴仆劳役和江南民心。

好一招一石四鸟之计。

此子的心机和手段，倒是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