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我钱呐?”田玲把厚厚的五本书扔到张铁军面前:“拎这么厚五本去上班,你也不嫌沉。你分哪去了?”
“细碎,没人没钱的,还能去哪?”
“你爸没给你找找人哪?真是的。细碎挣的到是多,在那边口罩得捂好,弄上矽肺这辈子可完了。”
矽肺是矿山的职业病,吸入铁粉尘使肺子铁化的一种病,不可治不可逆,得上基本上就是废了,只能等死,而且是肺子铁化无法呼吸的憋死。
矽肺病人死了以后送去火化,一堆白色骨灰里好大一个黑亮的大铁肺子,一敲当当响。
公司每年都有矽肺名额,固定的一年只会批那么多,不过奇怪的是得病的大部分都是各级科室的领导干部,一线工人很少很少。
一线工人能确诊的都是离退休的老工人,领导干部年纪轻轻就确诊了。从这也能看出来领导干部的工作确实也是不容易啊。
而且疾病这玩艺儿还能定额搞指标,也是件稀奇古怪的事情。比每年的死亡名额还奇怪,比得矽肺的都不接触粉尘还奇怪。
“我在那待不了几年,”张铁军伸手握住田玲的脚丫:“现在刚分配暂时动不了,最多两三年吧,平时多注点意也没什么大事儿。”
“嗯,反正别大意,猪八戒口罩随时得戴着,那种普通口罩没用。对了。”田玲脚就放在张铁军手里,翻了个身去开书柜下面的抽屉:“我家好像有滤纸,都给你拿着吧。”
“你家哪来的滤布?”淲布,淲纸,说的都是一种东西,就是一种纺织物,有点类似无纺布但更细密。
“我爸原来拿回来的,一直放着也没用。你们那厂里发的总不及时,这东西得天天换才行。”
事实上碎矿工人的口罩滤纸能保持在三天一换的都少,滤纸不够用,经常断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反正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也习惯了。
而且有一些工人根本也不在意这个,猪八戒都不戴,进厂房就是捂个普通夹层口罩意思意思,那是相当勇敢,无所畏惧。
反正张铁军是肯定不敢,他恨不得捂两层猪八戒呢,也就是戴不上。
张铁军撇了撇嘴,接过滤纸看了看揣到兜里。屁的她爸拿回来的,她爸是机修厂的工人,那边发个屁的猪八戒口罩,这就是她对象拿过来的。
她对象在粗碎,和小辉他们在一起。不过粗碎的粉尘要比细碎好很多,危险性没有细碎那么大。毕竟是大块矿石破碎,还是半地下,起不来多少灰。
细碎的设备一转对面都看不清人。除尘设备除非上面下来大检查,平时是不允许启动的,就是在那摆个样子用来好看。
每天细碎生产车间里的浮尘都得有一指多厚,是那种走路都能带得飞起来那种特别特别细腻的浮尘。毕竟隔着口罩都能吸进肺子里。
哪天上面要来检查生产除尘情况了,就会提前几天通知下来。
然后大家一起动手把车间打扫的干干净净光可照人一尘不染,把除尘设备启动起来,等着领导进来满意的看一圈,说几句公司时刻为工人考虑着,大家应该努力工作来报答的话。
然后大家感恩戴德的鼓掌欢呼,领导们满意的离开车间去哪个酒店喝一顿,这边除尘设备一关开始生产。除尘设备的运转会影响生产效率,影响还不小,这个是事实。
事实上这里对工人威胁最大的还不是粉尘,这东西可以戴好口罩抵抗的嘛。
对工人威胁最大的是传动设备。满车间到处都是传动设备,所有的设备。
整个车间的设备都没有任何防护,都是祼转,这样的工作效率最高,工人就在前后左右距离最远不会超过一米最近只有二三十厘米的传动装置堆里干活。
这么说吧,但凡身上的衣服有个布条或者是头发,或者是手套什么的一不小心搭到了传动装置上,那就没有任何办法了,整个人瞬间就会被绞上去,没有人能挣得脱。
安全手册里一再强调不准敞怀穿衣,女工不准留长发,那厚厚的一本书一样的条例每一条都是用人命换出来的经验。
曾经有一个女工就在皮带边上摘了一下帽子,几根头发丝被风吹到了皮带辊轮上,整个人就被拽上去了。幸好身边有人,三个大老爷们往外拽她,最后把头皮撕开了才把人拽下来。
像细碎车间这边,一个岗位只有一个人,有一些还是在地下,出点事谁也不知道,喊也没有用,这里两个人面对面说话都得趴在耳朵上喊才能听见。
每年的死亡名额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其实逃离的全民工大部分都不是因为怕得上矽肺,而是怕自己无声的消失。
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的保持着警醒。人一旦熟悉适应了一个环境都会懈怠,两百多分贝一样睡的香甜,再危险的地方也不会紧张。
“记着天天换啊,别不省心。”田玲看着张铁军的眼睛嘱咐了一句。
“嗯。”这是真的关心自己,能感觉得出来,张铁军心里还是很感谢的,这丫头不白处。拿起她的小脚放到嘴边亲了亲。
“哎呀~~”田玲脸更红了,身体都颤了那么一瞬:“别这么弄,感觉太奇怪了,不嫌臭啊你?”
“不臭。臭的地方我也碰不到。”
“……你今天怎么这么烦人呢?胆子也大了。不能对我那样……就这么挺好的。”
“哪样?我也没想哪样啊,你想哪样?”张铁军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又去她嘴上轻轻亲了亲:“回了,明天第一天上班,今天得早点睡。”
“烦人劲儿。”田玲红着脸小声在那哼哼,水灵灵的看着张铁军:“你别等看完了一起送,看完一本送回来一本,要不,白花钱了。”
“行。”张铁军笑着答应下来,拿起五本书:“那我走了啊,记着九一那天去市里。”
“嗯。上班小心点。”
张铁军出来去主卧打了声招呼:“田叔,田婶儿,走了啊。”
“哎,好,慢慢走。”田叔摆了摆手:“上班小心点,口罩戴好。”
张铁军答应了一声开门出来下楼,田艳送到了门口,站在那看着他往下走。
人这个东西啊,喜欢谁不喜欢谁真的是自己无法决定的,哪怕是明知道不可能也不行,完全控制不了。
其实想想人活的挺没劲的,不知道明天怎么样,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不知道谁会喜欢自己,更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谁。唯一知道的就是将来一定会死。
“我的妈哟,你这是要去上班还是去干什么呀?这么厚五本书,这也太夸张了。”
张妈看到张铁军拿着全套鹿鼎记回来笑了起来。
“上班看呗,要不然干什么?总不能就干坐着。我又不想和他们打扑克下棋。”
“看吧。”张妈撇了撇嘴:“一天两块五,一个月七八十,就给老田家送去了,也不知道你上这个班还图啥。工资到时候还能不能拿回来?”
“带饭盒你还没算上呢。”张爸在一边给提醒。
“对呀,还得天天带饭盒,就打一天两块钱,又是六十块。”
“那我不上班还不看书不吃饭啦?账也不能这么算哪。”
“不管你。”张妈转过去不搭理张铁军了:“懒得管你。”
“早点睡吧,明天头一个班别迟到了。明天要分岗吧?估摸着能分个什么岗?”
“皮带呗,刚上班还能是什么?破碎机和筛子也干不了啊。”
“衣服裤腿的都扎利整,干活长点精神,听见没?”
“知道,保证不冒险,宁可活不干。”
收拾洗漱了一下,张铁军上床睡觉。今天白天没少走路,也是乏了,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十六号。星期一,有雾,余事勿取。
七点。早上的小风还是有那么一点凉,张铁军提着饭盒兜和衣服包和靴子走在去上班的路上。一路上走过来都是拎着饭盒兜的工人。
早上去上班的人很多,生产乙班和各个车间工段的长白班工种都是一个时间开晨会,远远看过去厂路上晃动的全是人脑袋。
外面的空气里飘浮着炸油条的味道,各个早餐铺小饭店都在忙着。
路边的小卖部也都已经开了门,早上这一波能卖一些烟和打火机,卫生纸饼干面包什么的,是不小的收入。
发廊还没开门,估计谷春芬在里面躺着看书,不过今天早上可没有时间进去伺候她。
一直走到了三厂这边,张铁军才看到了几个同班组的人,不过张铁军认识他们,他们这会儿还不认识张铁军。
“新来的呀?四班?”
“嗯,昨天分的。”
“定岗没?”
“没,昨天就发了毛巾肥皂,连安全帽都没给呢。”
“安全帽可得戴,那不戴是玩命。”
也不熟,随便说了几句,大伙一起爬坡来到车间小楼。
下班的三班工人正在陆陆续续回来,一个一个脸黑的像鬼一样又被汗水冲的一条一条的,澡堂子的窗口呼呼的冒着热气儿。
蒸锅门敞开着,四班的人正在淘米装水把饭盒放进去。
张铁军看到了王玉刚,徐大个也在。
大家都在淘米,给菜盒加水,叽叽哇哇的聊着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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