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直往里走，越往大牢的深处去，阳光越难照进来，走到最后已不分昼夜，完全靠着烛火照亮。

这里虽然很大，却没有一间房是空的，储位之争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牺牲品们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对于有些人来说，死亡或许称得上一种幸运。

前行的脚步突然顿住。

商容嘉将烛火抬高，轻手轻脚地往前方的牢门探去。

商鸿和金氏身上都只剩纯白的素衣，二人被分隔在相邻的两间，透过栅栏的缝隙拉着手，脑袋依偎在一起。

“爹……娘……？”商容嘉不可置信地开口，鼻尖瞬间涌入一阵酸楚。

两人闻声，怔了半刻，随即连翻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她跟前。

手脚上的铁链随着他们的移动叮当作响，在阴暗的牢房里变得尤为尖锐，一声一声犹如尖刺，扎进商容嘉的心头。

“嘉儿，是你吗嘉儿？”金氏将脸贴进栏杆的缝隙里，眼中噙着泪水，声音却有欣喜。

“是我。”商容嘉望向她脏兮兮的额角，终于抑制不住泪水，任由它湿了眼眶，“爹，娘，你们受苦了……”

金氏慌忙将手在衣服上蹭干净，颤抖着伸出栏杆，拂去她的脸上的泪水：“嘉儿不哭，没什么事的，我跟你爹爹很好。”

商鸿此刻眸子里也有荧光闪烁，但好歹还是憋住了气，没让眼泪掉下来，逞强道：“你娘说的对，别怕孩子，他们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若说这世上有谁毫无私心地对她好，那便只有商容嘉的父母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却还连滴眼泪都舍不得她掉。

“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金氏看她一身男子装扮，开口问道。

商容嘉胡乱地用袖口抹去脸上的泪水，侧头看向卫知津：“是侯爷带我来的。”

商父商母这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人站着。

卫知津从暗处走出来，头微微低下去，不忍抬头看他们，只恭敬地行上一礼：“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此事与他渊源颇深，本以为二老会对他颇有戒心，却没想到，商鸿笑着承了他的礼。

“多亏有你陪在嘉儿身边，让我们放心许多。”金氏望向他。

虽然光线昏暗，卫知津却能清楚地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为人父母的慈爱。

他眉头一皱，如鲠在喉。

其实二老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卫知津愿意陪着商容嘉一同前来，至少说明对她还是在意的。

若他们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这世上还有一人愿意给她庇佑，他们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朝中有人上奏，说商家送至边关的粮草悉不足数，岳父大人可有想起什么异常之处？”卫知津稳住了心绪，开门见山地问道。

商鸿敛着眉，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卫知津。

他讶异于卫知津全然不问这罪名真假与否，只怀疑他身边有人构陷。

商鸿虽然经商，但绝不是目不识丁的土财主，他自小便在私塾读书，身上沾有几分文人风骨，断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做这偷鸡摸狗的阴损勾当。

“行军的粮草向来都是急购，等不到从洛州千里迢迢送去，所以都是从边关的几个镇子上调集的，我并未直接插手。”商鸿回答。

卫知津沉思片刻，继续问道:“哪几个镇子”

“岭竹、旬台和岱陵，岱陵调拨最多。”商鸿想了想，又说：“你是担心我手底下有了内贼？”

卫知津点点头，心思沉重地回答道：“恐怕是这样。”

“如此看来，想要查明真相，非得亲自去这几个镇子上走一遭不可了。”

可是他有官职在身，如何向圣上告假呢？

商鸿被抓，朝中那些与他敌对的势力早就把他紧紧地盯了起来，若这个时候再去以身犯险，亲自前去调查，岂不是拱手将把柄送到了敌人手中？

正当卫知津为难，身侧蓦然传来商容嘉斩钉截铁的声音：“让我去！”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脸上。

只见她目光如炬，刹那迟疑都不曾有过。

“可是你的身份更是十分敏感，若是有人发现你离开了洛州……”金氏担忧地握紧商容嘉的手，想要劝阻。

“那就给他们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商容嘉打断金氏的话，抬手覆上她的手背。

大牢里晦暗阴冷，两人紧握的手却是热乎乎的。

她仍是那样坚定，不容置喙。

金氏颤抖着将双唇抿紧，不再劝她，只是将嘴角稍稍上扬，垂眸看向她的手，抚摸着说道：“那便一路小心吧。”

商鸿亦是触景伤情，终于憋不住掩面遮泪。

商容嘉郑重地点点头，回眸对上卫知津的视线，却恍惚在他眸中寻到几丝酸楚。

她微怔，随即道：“还望侯爷在府中与我配合，演一出戏。”

卫知津躲开她的视线，言语尽量放得平淡些：“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商容嘉似乎总能有办法让他心绪不宁，或是欣喜，或是失望，或是惊讶，或是心疼……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商容嘉又与商父商母寒暄了几句，说的都是些关心起居的体己话，直到狱卒交班的时间逼近，才恋恋不舍地同卫知津离开。

走出狱门，光线总算亮了点，卫知津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哭得十分红肿。

他二话不说拉起商容嘉坐上马车，催促贺白快些回府。

马车摇摇晃晃，窗外人声嘈杂，商容嘉始终呆滞地盯着门帘一角，手紧紧地握住膝上的裙摆，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末了，还是卫知津先开口：“你要我配合你演什么？”

商容嘉回过神，手心的力道怂了几分：“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光明正大离开侯府的理由。”

“怎么给？”卫知津盯住她的眸子，眉峰一挑，继续问道。

“把我赶出来。”

她的语气十分平淡，平淡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卫知津心头一沉，颈上的喉结来回滑动，半晌才没头没尾地又问了一句：“还回来吗？”

商容嘉愣住，朱唇张了张，刚要开口却又被卫知津堵了回去。

他别过头，冷言道：“当我没问，都随你。”

答案在她的舌尖受了冷，无奈化作一声悄悄的叹息。

后来的马车里一路安静，二人各自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