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一长段,马师傅停车稍事休息。
那个异族的女孩好像终于挣扎得没有力气了,现在平静了许多。沈兰霜怕她被捆坏了,把她的堵嘴布揭掉,将一壶水凑到她嘴边:“来,喝点水。”
女孩本来闭着的双眸睁开,动物般先嗅嗅那水壶,然后伸出舌头舔舔,示意要喝,沈兰霜便将她扶起,给她一气喂了半壶水。
她在她怀里比起之前异常乖顺,细细看去,这孩子的模样是与中原的小孩子截然不同的精致:肌肤雪白,两颗眸子湛蓝湛蓝的,五官轮廓分明,无论哪一处都恰到好处。现在那双眸子转来盯着她,沈兰霜心底里的柔软便被激起了,一时间对她满怀同情。
“真是可怜,”她叹息着,“不如给你松一下绳子……”
“不许松!”宋飞鹞及时喝止她道,“松开她回头就咬你一口。”
沈兰霜冷不丁吓了一跳,手缩回去时,果见那孩子扭身,上下两排牙齿就是一碰,距离沈兰霜的手只有一寸远,差一点就咬到了!
“你……”沈兰霜受了惊吓,忙将那孩子推开,后者不死心,喉咙里赫赫作响,还在向她呲牙咧嘴。
宋飞鹞把她拽开,丢到一棵树旁:“跟汉人不一样,居罗人是狼,他们的小孩虽然长得漂亮,但跟狼崽子似的养不熟。更遑论她恨我……”
“她恨你?”
那孩子又开始尖叫,宋飞鹞拾起那堵嘴布又给她堵上。
“我是说,她恨我们,”她补了句,“汉人将居罗灭了,致使她被卖到异乡,能不恨么。”
如此一言,沈兰霜的怜悯心又发作了。身为人,却被当牲畜贩卖,这种事本就惹人唏嘘。
“唉,可怜……”她由衷道。此时也就不再计较那孩子为什么要咬她了。
女孩子么,总是容易对可怜的弱者产生同情。
宋飞鹞丢给她半块饼:“收起你的怜悯,居罗人没什么好可怜。”
沈兰霜对宋飞鹞的话有所不满:“宋姐姐你怎好这样说呢?她毕竟只是个小孩,却要背井离乡,而且都不知冯乙对她做了什么事……”
“我说过了,看人不能看表面,看事也一样,”宋飞鹞用饼指向那孩子,“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被卖到这里吗?因为居罗灭了。但若当时居罗不死,死的就是北越。北越一旦失守,居罗大军南下,被卖来卖去的就是汉人,说不定就是你。”
国事太大,沈兰霜不喜欢谈这个。她只是讶异于宋飞鹞这回没站在自己这边,竟认同贩卖这孩子是理所应当的。
“那是国事,我说的只是她。”她不悦地托起下巴。
宋飞鹞不以为然:“身在一国,谈什么不是在谈国事,不过事有大小罢了。”
“但即便如此,即便居罗被灭,居罗人被俘,也不该将人当作牲畜四处贩卖,”沈兰霜据理力争,“我说的不止她!还有很多人……男人,还有女人……”
她又想起顾大师,又想起语梅姑娘。南祁多少悲剧,与贩卖人口脱不开干系。沈兰霜痛恨人贩子,更痛恨人贩子的帮凶,她原本以为宋飞鹞也是出于同情才将那孩子买下的呢。
“那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她问。
“我知道,”沈兰霜气呼呼道,“因为南祁没有律法。”
“那孩子和有没有律法没关系。”
“咦?”
谁知这一回,她没有如往日般宣扬北朝律法,沈兰霜疑惑地望向她。
“你想这孩子是从哪里被卖过来的?”
“是……北方……”
“北越律法完善,尤其打击人贩子,”宋飞鹞问她,“但你想为什么她能被卖过来?”
“有人钻律法的空子……”
“不,因为律法只认汉人是人,”她盯着那孩子,“这个不算。”
——这个不算?!
如同在说什么猪猡家禽,而那孩子也回瞪着她,好一张憎恨的脸。
“不算人?为什么?”
“因为居罗灭了,”宋飞鹞道,“在任何一国眼中,他国的亡国奴都不算是人。叶霖将军在世之时,前祁割让北方六城,那六座城的人后来被居罗人怎么样了,你想知道吗?”
沈兰霜听过前祁的这段故事。后来史料上,也确实再未记载关于那北方六城的故事。有人说,那城里的人都被杀死了,也有人说,那些人都被居罗人奴役了,后来也成了居罗人的走狗,替居罗人打仗。
而这两种甚至说更多的可能,沈兰霜都不敢听,也不想听。
所以她摇了摇头,拒绝了解那些残忍的过往。
宋飞鹞叹了口气:“国与国的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以前居罗人打了胜仗,占尽我汉人的便宜,就因此轻视我们,不把汉人当人看;后来他们输了,也不会改观,只会憎恨于卑微的汉人竟胆敢打击他们往昔的优越感。这孩子不要你的同情,她只要居罗复国,汉人立刻灭绝,包括你。现在,你还同情她吗?!”
沈兰霜又向那孩子看了一眼——好似应证了宋飞鹞的话,原本应该天真单纯的孩子,眼色不善,好似藏了十二万分的恶毒,恨不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扒皮抽筋!
“……”
“是啊,谁不知道人都是一样的,可是人跟人本来就互相不同。汉人与外族,北方与南方,男人与女人,我和你……”宋飞鹞半是喃喃,半是说给沈兰霜听,“就如现在南北虽然分裂,但互相见了彼此还会道一声,都是汉人,一旦战事起,还叫收复失地。但再过百年,情况就会不一样了。到那时,江北的要叫北人,江南的是南人。不仅国土分离,连同胞都不是了。而这样的后果不过是增加仇恨和对立,一旦再燃战火,总有一方战败,而败者一方的百姓将被多年两国间的仇恨荼毒,正如现在的居罗。”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沈兰霜执剑起身。
“你说得对,”宋飞鹞道,“但你想如何将这局面解开呢?”
“我不知道。”沈兰霜只得悻悻。
“我告诉你吧,”宋飞鹞回身向她,认真道,“我私心里,北越大军南下,中原早日一统!”
“……”
虽然半张面目被铁面挡住,她的另半张面容上,一瞬间,清清楚楚写满了她的野心!
“但那样一来,生灵涂炭,”但她随即笑笑,那先前的表情转瞬即逝,“非我所欲也。”
“宋姐姐……”
“我见识过最残酷的画面,不希望别人也经历一回,而且……”
她说罢,支起一堆火。
“北越也不是尽善尽美。否则,你猜我为什么会到南方来。”
天边又日落了,火光里的木头噼啪作响,铁面被映照,反射同样的熊熊火光。而宋飞鹞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在那一刻,沈兰霜觉得,她猜不透了。
“大姐,那个大婶醒了!”
忽然,柳怀音大喊一声,宋飞鹞丢下火堆,冲向马车。马车内,韩紫深乍醒,还浑浑噩噩的,见到有人来,惺忪着睡眼望向宋飞鹞:“你……你是……”
宋飞鹞向她眉心一指点去:“你睡去。”
于是,韩紫深就又睡了。
“你又把她弄晕啦!”柳怀音大呼小叫。
宋飞鹞望着睡着的女人,脸色阴晴不定:“再见到刘弦安之前,她还是一直晕了的好。”
……
一月后,苏州。
鸡叫三声,刘弦安如往常一般早起,但是今天有所不同。
他摸了摸右眼的下眼皮:自他起床开始,这眼皮就开始跳个不停了。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也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他摇摇头,正下床找鞋子,院门被拍响。
“砰砰砰!”
又重又狠,这是被谁用脚踢的。
——大清早的,是谁这么蛮横?
“来了!谁啊!”
他嘀咕着,好不容易找到鞋,手忙脚乱地趿着鞋子去开门,喊了两声,对方就是不应。
“到底是谁!”
他猛地将门拉开,只见宋飞鹞的大脸杵在门外。
“妈——”她拖着长调,张开双臂,“我——回来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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