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这种东西, 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又很简单。
复杂是因为人心多变,哪怕是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精, 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
简单则是因为,无论人心怎么变, 大部分人在考虑事情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偏向自己。
那些在牵扯到自己时还能公平公正的, 便是世人常说的圣人了。
柳长州的两个嫂子, 自然不是圣人。
虽然柳家所有人都知道, 那五个皇庄是柳长州身为驸马的食邑,日后驸马与公主若无子嗣, 朝廷可是要收回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 牛夫人真的要把五个庄子全部还给柳长州, 在他两个嫂子看来, 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谁让牛夫人代管了几年呢?
若无代管之事也便罢了,偏偏牛夫人不放心小儿子,帮着管了。
而牛夫人又偏偏是理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几个庄子里出产的东西,虽然大部分都被牛夫人处理了,换成钱财给小儿子存着。
但总有些零碎的, 比如每年庄子上孝敬上来的猎物、果子、蔬菜等,牛夫人就让人送到了大厨房,或者给各房分了。
久而久之,前两个儿媳妇就不免想着:若是能将这五个庄子都归到管中就好了。
牛夫人之所以要把前几年的收益分一半到官中,就是让两个儿媳妇拿人的手短,不至于因此和小儿子生分了。
至于她三儿媳妇东昌公主,牛夫人冷眼观察了几年,觉得指望不上, 儿子将来还是要和两个哥哥相互扶持的。
“娘知道这件事是你吃亏了,你放心,以后暗地里娘会贴补你的,只别让你两个嫂子知道。”
柳长州非常大度地摆了摆手,“不用了娘,我一个人能吃用多少?
这些年你帮我管家,耗费了多少心血,那些银子就当是我孝敬娘的。”
小儿子如此贴心,牛夫人听了欣慰不已,暗道:都说爷娘疼幼子,这么好的儿子,我又怎能不疼他?
不管母亲怎么想,反正柳长州如今是自己当家作主,好不意气风发!
这不,把所有账本都理清之后,他还来不及到庄子上去巡查,就先让人把铺子里的好料子装了三箱,找傅玉衡道谢来了。
了解完情况之后,傅玉衡就笑了,“我说今天刮的什么风,原来是三哥发财了。既如此,我也沾沾你的财运,这些礼物就不推辞了。”
“推辞什么?你真推辞,我可恼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东大院的门口。
傅玉衡停下了脚步,对洗砚道:“你先带他们把东西抬到主院去,我得先去看看徐二哥。”
柳长州诧异,“徐二也来了?”
“这不,在里面陪我爹喝酒呢。”傅玉衡指了指东大院,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我才刚回来,就听见人来报,徐二哥在我爹的院子里喝醉了。”
“嗯?”柳长州嗔怪道,“原来你不是专门去接我的呀?”
——亏我刚才还激动半天,合着都是自作多情。
一见人恼了,傅玉衡赶紧陪笑,“这不是赶巧了嘛。咱兄弟两个心有灵犀,我前脚刚回,你后脚就来了。”
柳长州也不是真恼,很快就又笑了起来,看着东大院,露出些不怀好意的神色。
“走,咱们一起进去。这个徐二,居然在长辈面前喝醉酒,我非得好好羞他一羞!”
柳长州卷了卷衣袖,挽了傅玉衡的手,气势汹汹就进去了。
杏儿跟着朱氏出去了,另有一个穿绿衣的小丫鬟桃儿迎了上来,“五爷,柳三爷,你们可算是来了。”
傅玉衡问:“里面怎么样了?”
桃儿指了指西耳房,“徐二爷已经醉了,正抱着一个大花瓶哭呢。老爷也不敢把他交给别人,在里面看着呢。”
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担忧之色。
徐辉这人自来就大大咧咧的,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
所以无论是傅玉衡还是柳长州,虽然听见徐二喝醉了酒,却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毕竟徐二本身就爱喝酒,只是今天喝得格外多而已。
可是喝醉了抱着花瓶哭……
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三哥,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傅玉衡担忧道,“我听润笔说,徐二哥话里话外,好像是与河阳公主闹掰了。”
柳长州脱口而出,“他跟河阳公主不是一直没和好吗?”
从两人洞房那天开始,徐辉是见他一次就抱怨一次,从来就没说过好的。
但他转念又一想,忽然震惊地瞪大了眼,“公主不会真的动手打他了吧?”
两人急急忙忙跑了过去,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徐辉的哭嚎声。
“傅五,你诓我,你诓我,你全是诓我的!”
“亏我还把你当成好兄弟,把你当个好人。谁能想到,你居然在这种事情上给我挖坑!”
“呜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娶的媳妇儿是个河东狮,认的兄弟也是个大白脸!”
“…………”
柳长州缓缓扭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傅玉衡,“五弟,你不准备解释解释?”
这阵仗,把傅玉衡也吓得不轻。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徐辉,“我是要解释,但徐二哥他肯听吗?”
怎么感觉徐辉看见他,就要扑上来咬死他呢?
是错觉吧?
一定是错觉。
徐辉的小厮正和傅江一起,百般劝他不住呢,一回头就看见了这二人,登时眼睛一亮。
“二爷,二爷,傅五爷回来了!”
傅玉衡:“…………”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来不及了,因为徐辉已经朝他扑了过来。
这人显然是醉得不轻,脚步跌跌撞撞的。
傅玉衡怕他摔一跤,也不敢闪躲,任由对方把自己抱了个满怀,鼻涕眼泪糊满了胸口。
感受着胸前的黏乎乎,傅玉衡脸都绿了。
瞥见柳长州在一旁吭哧吭哧地笑,傅玉衡满头黑线,“三哥,你倒是过来帮忙呀。”
“啊?好好好,帮忙,帮忙。噗——”
两人一个笑得浑身打颤,一个呕得脸黑如炭,在傅江不住地嘱咐“小心点”中,把徐辉扶出了东大院,扶到了正院的东厢房。
能背动睡着的人,却不一定能扶住喝醉的人。
人喝醉了之后,力气会变得极大,却偏偏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
纵然是两人合力,把徐辉放到客房的床上之后,也都是满头大汗。
柳长州靠在床沿上喘息了半天,抹了把汗说:“你这院子里,东厢房是客房,西厢房改了个什么衣帽间,将来若是纳个妾,都不好安置。”
“纳妾?”傅玉衡诧异,“我为什么要纳妾?钱多烧得慌吗?”
他诧异,柳长州比他更诧异,“纳妾能花几个钱?再者说了,这满京城的爷们儿,哪个屋里没有两个妾?”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凑到傅玉衡身边,低声问道:“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三公主拿捏你,不准你纳妾?”
他怎么就忘了呢,傅五弟跟他们俩不一样,乃是寒门出身,身后并无家族支持。
若是公主太厉害,把他拿捏住也不是不可能。
他拍了拍傅玉衡的肩膀,鼓励道:“你别怕,驸马纳妾这事,连陛下也是支持的。若当真是公主不够贤良,咱们找陛下评理去。”
傅玉衡无语地把他的手拨了下去,认真地说:“柳三哥,人和人是不一样。有的人喜欢钱财,有的人喜欢美色,我就喜欢咸鱼。”
“喜欢咸鱼?”柳长州皱了皱眉,“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
他回过神来摆了摆手,“你别打岔,跟你说正经的呢。若你那里没有好的人选,哥哥送你两个?”
“别,可千万别!”傅玉衡急忙拦住,干脆给他算了一笔细账,“若是真把人纳回来了,每月的月钱总要给吧?四季的衣裳总要裁吧?还有买胭脂水粉,打首饰,哪一样不需要钱?有那闲钱,我干点什么不好?”
非得花钱弄个人回来影响夫妻和睦,这已经不是钱多烧得慌了,这是脑子多少有点大病。
而柳长州已经呆住了。
他呆呆地看了傅玉衡许久,也没从对方脸上看出半点作假的痕迹。
“你……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就是为了省钱,所以干脆不纳妾?”
傅玉衡反问:“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当然……”
当然什么呢?
食色性也?
可人家最看重的是省钱呀。
柳长州抹了把脸,妥协了,“不,这没有什么不对。”
——我就不该跟你提这事!
偏巧这个时候,润笔端了醒酒汤进来,直接打破了柳长州的尴尬。
傅玉衡吩咐道:“先给徐二哥灌进去吧,让他醒醒酒,我们再好好说话。”
润笔应了一声,上前和徐辉的小厮一起,把一碗醒酒汤给他灌进了肚子里。
没过多久,徐辉就挣扎着起来,看起来像是要吐。
好在润笔早有准备,拿了渣斗在一旁候着,徐辉一低头,他就赶紧去接住,一滴也没落在地上。
徐辉的小厮也赶紧去倒了茶来,等他吐完之后让他漱了口,脑子才算是清醒了几分。
“柳三哥,傅五弟,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几分无奈:好嘛,喝晕了。
傅玉衡好笑道:“二哥,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吧?”
“昂?”徐辉连忙左右看了看,果然不是自己的卧室,装修风格也不是自己家的。
有了这个引子,酒醉时的记忆慢慢回笼,徐辉捂着脸倒在了床上。
——居然在长辈面前喝醉了,还在别人家里大声嚎哭,这辈子的人都在今天丢完了!
柳长州碰了碰傅玉衡,一点没遮掩地问:“五弟,这回我可不用忍了吧?”
傅玉衡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了点,“别问我,我不知道。”
——你爱笑就笑,不关我的事。
柳长州“啧”的一声,嘀咕了句“没意思”,上前拍了拍徐辉的肩膀,“二弟,这里又没外人,五弟到底怎么欺负你了,你就直说吧,三哥给你做主。”
听见这话,徐辉猛然想起自己今天的目的,一咕噜翻身坐起,气哼哼地说:“他怎么欺负我了?当时你也在场,正好给我做个见证,当时五弟是不是说,只要我诚心诚意悔过,公主就会原谅我?”
柳长州看了傅玉衡一眼,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而且他觉得这话也没毛病呀。
徐辉与河阳公主之所以从一开始就夫妻不睦,起因就是徐辉洞房之夜便喝得烂醉。
公主是个女子,必然面皮薄些,又是金枝玉叶,有些脾气也是应该的。
既然起因是徐辉,若想他们夫妻和好,自然该徐辉先低头。
至于男人的脸面问题,只能说柳长州在东昌公主面前从来都是自卑的,徐辉的妻子同样是位公主,先低头又怎么了?
徐辉委屈巴巴,“我按照他说的做了,结果公主更气了,从前见了我好歹还说几句气话,如今是一个眼神都不给我了。”
说到这里,他没忍住抽了抽鼻子,指着傅玉衡控诉道:“你说,是不是你坑的我?”
傅玉衡一时间没理清这因果关系,沉吟了片刻才问道:“二哥,我能不能问问,你是怎么向公主表达诚意的?”
“对呀。”柳长州道,“也有可能是你的方式出了问题,说出来,咱们给你参谋参谋。”
“我的方法怎么可能有问题?”
徐辉嘴硬了一句,但下一刻就非常重新地说了,“五弟不是说了嘛,要有诚意。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用大价钱淘换来了一本前朝秘藏的避火图。”
他说到这里,傅玉衡心里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偏柳长州看出殡不嫌事大,一个劲地催问:“然后呢,然后呢?”
徐辉理所当然地说:“然后当然是带过去,与公主一同研讨了。”
就算如今提起来,他仍觉得自己的主意绝妙,得意道:“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嘛。
我与公主是因洞房不成结怨,如今我耗费财力物力,寻了这么一部珍品避火图,不是正好弥补日前的过错吗?”
傅玉衡:“…………”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而柳长州已经笑抽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一边狂笑,一边大力拍着徐辉的肩膀,“二弟呀二弟,你这个主意,真是好极了,妙极了!”
——公主没打死你,真是修养好。
徐辉怒了,“你笑得这么大声,分明就是言不由衷。”
柳长州表示:我也不想笑呀,但你分明不给我机会。
徐辉恼羞成怒,“啊”的一声扑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
傅玉衡吃了一惊,待要阻拦,却发现两人一来一往看似激烈,实际上下手都不重,分明就是在玩闹。
于是他也不拦了,干脆就在椅子上坐下,顺便让洗砚给他上了一杯茶。
他这副悠然的姿态,实在是太招人恨了。
徐柳二人对视一眼,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摩拳擦掌,一边阴笑着向他走来。
傅玉衡淡淡道:“徐二哥,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两人在他面前两步处顿住,柳长州砸了砸嘴,神色颇为遗憾。
但时机稍纵即逝,徐辉已经颠儿颠儿地拱手施礼,一脸谄媚的笑,“五弟,你可得救救哥哥呀。”
傅玉衡放下茶盏,示意两人都坐,洗砚适时给二人奉了茶来。
待三人坐定,傅玉衡才道:“其实二哥的态度是好的,只是方式过于激进了些。
女孩子毕竟脸皮薄,二哥一下子就拿出避火图,莫说是河阳公主了,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得掩面而逃。”
徐辉瞬间垂头丧气,“好吧,的确是我的方法有问题。”
其实河阳公主拂袖而走之后,他就已经隐隐意识到了。
但这个法子,是他花了一个多月想出来的,自认做足了诚意,却得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又是委屈又是恼怒,如何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
如今被傅玉衡直言点破,又是在自家兄弟面前,他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承认了。
“五弟,咱们三个里,就你一个夫妻恩爱,该送什么礼物你也最有心得,可得帮帮哥哥我呀。”
他也不指望自己与河阳公主能和傅玉衡夫妻一般,只要能如平常的相敬如宾即可。
总是这么势同水火的,两方的长辈都跟着操心。
“二哥放心,话既然说到这儿了,我肯定是有意帮你的。”傅玉衡示意他稍安勿躁,“其实也不必太过珍贵的东西,有时候越是平常,才越显心意贵重。”
柳长州看了他一眼,神情透出几分古怪,仿佛在问:你不会是自己抠,就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样吧?
傅玉衡懒得搭理他,只对徐辉道:“如今春日渐暖,百花次第盛放。二哥若真是有心,便每天早上送公主一束鲜花。
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或是粉桃,或是白梨,或是红杏,乃至杜鹃、迎春、茉莉……只要是二哥亲手送的,将来公主都会喜欢的。”
“真的吗?”徐辉有些不敢相信。
傅玉衡道:“你若信我,就先试上一个月。若是不信,就另请高明吧。”
除了花粉过敏的,谁会不爱鲜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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