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淮阳长公主从宫里出来, 整个人都垂头丧气的。
很显然,她的诉求再次被天子驳回了。
她也没回家,直接就让人驱车来了傅宅。
昨天出宫之后, 她就让人送了拜帖来,所以傅玉衡两口子今天都没出门, 都在家里等着她的消息呢。
“姑姑, 怎么样?”
双方做礼过后,来不及让人奉茶,徒南薰就迫不及待地询问。
“别提了。”淮阳长公主摆了摆手, “陛下让我往后别再去烦他了, 这件事说什么都不行。”
小丫鬟上了茶来, 淮阳长公主接过来喝了一口, 发现是滚烫的,气得把茶盅往桌上一摞,“连个茶也跟我作对!”
那小丫头吓了一跳,“扑通”一声就跪了个实在,傻呆呆的连求饶都不会。
主要是傅家的主子都宽和,上面的大丫头也不爱打骂小丫头,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哪里经过这种阵仗?
猛然来这么一回,可不就是把她给整不会了?
淮阳公主也不是那爱迁怒人的,见小姑娘吓到了,便摆了摆手, “是我自己心里有气,不关你的事,下去吧。”
又转头示意身侧的婢女。
那婢女会意,走过来, 温柔地把那小丫鬟扶了起来,好生哄着出去了,又把荷包里的桂花糖给她。
一番安抚下来,本就长于安逸环境的小丫头,很快就去掉了忐忑,并把淮阳长公主当成了大好人。
唔,一个受了委屈的大好人。
在别人家里,对着别人奴仆发火,是很失礼的。
但主子心情不好,一时控制不住,他们底下人,自然要帮着查漏补缺。
傅玉衡蹙眉,“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今天陛下突然就态度强硬了?”
“我也纳闷呢。你问我,我问谁?”淮阳公主憋了一肚子气,此时自然没有好声气。
自家夫君受了气,徒南薰心里自然不乐意,忙道:“姑姑别急,凡事总有个因由。父皇突然改变态度,必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言下之意是:当务之急,还得找到病根,才能对症下药,乱发脾气是没有用的。
淮阳公主好气又好笑地嗔了她一眼,“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夫妻情深。我不过说他一句,你就不乐意了。”
徒南薰笑了笑,低头饮茶。
二人如此夫妻情深,长公主看在眼里,欣慰之余,也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谁人不曾天真烂漫?谁人不曾期盼琴瑟和鸣?
只可惜,她没有侄女这份运道,遭遇的不是良人。
“罢了,罢了,咱们分头打探一下吧。”长公主摇了摇头,将混杂的思绪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只是宫里那边,还需要请淑妃娘娘帮忙了。”
说是请淑妃,实际上就是让徒南薰进宫去询问一番。
毕竟淑妃掌着一部分宫权,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怎么可能不知道?
徒南薰郑重地点了点头,“姑姑放心,我现在就递牌子,请求入宫拜见。”
长公主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到底心神不宁,便道:“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
既然要一起进宫,她索性就不回去了。以淑妃对女儿的疼爱,向来是上午递牌子,不到中午就有人来宣了。
傅玉衡见状,便转身出来,把空间留给了姑侄二人。
他在西院书房看了看徐柱的功课,又回答了一些他自己弄不懂的问题,润笔便进来通报,说是小马先生带了一个姑娘求见。
“义成兄来了?”傅玉衡起身,对徐柱道,“我听底下人说了,你最近读书太过废寝忘食。懂得用功是好事,但也要劳逸结合。
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若是为了读书把身子弄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你又怎么对得起你母亲的关爱呢?”
徐柱脸上一红,扭捏道:“多谢先生教诲。我只是想着明年就是大比之年,先生又有意让我下场一试,所以才更用功些,不想堕了先生的威名。”
傅玉衡失笑,“我有什么威名?”
徐柱正色道:“您是状元郎,是所有读书人都想成为的状元郎。”
真是孩子说话。
傅玉衡摇了摇头,正色道:“无论你是想做官也好,还是想做人上人也罢,科举都只是敲门砖,不必把科举当做全部。”
若当真将八股奉做圭臬,怕是要变成个思想僵化的书呆子。
便是那因中举而疯魔的范进,真的中举之后,也还是将心思更多用在了经营人脉,积累资本上。
徐柱低着头,若有所思。
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眼中多了些以往没有的东西。
“先生,我明白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傅玉衡也不清楚他到底悟出了什么,但能有所悟,自然是好的。
这说明他原本贫瘠的悟性增强了。
好事,大好事。
傅玉衡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顶,“今日就别读书了,先生做主给你放一天假,去看看你娘吧。”
“嗯。”徐柱重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虽然傅玉衡这个先生只比他大了八岁,但对一个自幼父爱缺席的孩子来说,傅玉衡的到来,无疑填补了这个空缺。
徐柱要去换出门的衣裳,傅玉衡就先去槐梦坡小书房见客。
马义成的确带了个姑娘,虽然那姑娘脸上的绒毛绞得干干净净,发髻线上的碎发也都没了,明显是个已婚的妇人。
但她梳着辫子,明显是不想承认自己已婚的身份,那傅玉衡索性就把她当成个未婚姑娘了。
“马兄,这位姑娘是谁呀?莫不是你家中姊妹?”
马义成道:“这是我的远房表妹,她母亲是皇甫家的旁支,她叫小翠。”
说着,他转头对小翠道:“小翠,这便是傅五爷,还不喊人?”
小翠上前一步,盈盈拜下,“奴家小翠,给傅五爷请安。”
“小翠姑娘。”傅玉衡还礼,心头思绪却是一阵乱窜。
他当然知道小翠,那王太常的傻儿子王元丰,之所以一夜之间变成了正常人,就是因为小翠牺牲了自己的法力。
至于小翠一个狐仙为什么会嫁给王元丰一个傻子,全因她母亲当年受雷劫时,恰巧被还在赶考的王太常庇佑,躲过了天雷加身之祸。
王太常只有一个傻儿子,自感后继无人,就想给儿子找一个好媳妇,生一个正常的继承人。
可是,但凡家里女儿资质好的,谁乐意陪给一个傻子?
就算要拿女儿做踏脚石,也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起码得是个能追求功名的正常人,日后家里才能获得更长久的好处。
而小翠的母亲为了报恩,就化身老妪,带着聪明灵秀的女儿上门自荐。
小翠长得漂亮可爱,又天生自带一股机灵劲,一看就是个很好的母体人选。
所以王太常同意了,让自己的傻儿子,娶了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可以说,这场婚姻里,小翠一开始就不被王家人信任,她只被当场一个生孩子的工具。
谁也不是天生的受虐狂,在这种环境下,小翠怎么可能待得长久安稳?
可是,母亲对她有生养之恩,她自然得遵循母命,替母亲报这救命之恩。
晚上要面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丈夫,白天又要应付王太常夫妇明里暗里的催生。
小翠只觉得身心俱疲,宁愿耗空法力,治好王元丰的呆病,也不愿意再和王家有所纠缠。
“那小翠姑娘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傅玉衡非常同情小翠的遭遇,若是力所能及,也愿意帮助对方。
小翠只有一个诉求,“不要让王家人再来找我了,我现在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安心修行。”
“这个容易。”傅玉衡一口答应,“我会修书一封,带着厚礼送给王太常,告诉他你本是我母家表妹,自幼被人拐走。如今找回来,回乡和父母团聚了。”
“多谢五爷。”小翠感激不尽,心头压着的大石头终于搬开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来自她的母亲。
不过,她自有应对之法。
傅玉衡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何必言谢?你可以写一封义绝书,到时候一并送过去。”
小翠点了点头,当即便就着书房的笔墨写了一封义绝书,交给了傅玉衡。
傅玉衡便让人领着她去后院,陪着公主说话。
等小翠走了之后,马义成再次向傅玉衡道谢。
傅玉衡佯怒道:“你若一定要这样生分,绿萝的事我可不帮忙了啊。”
马义成一惊,连忙陪笑,“五郎息怒,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这表妹的遭遇太惨,一时过于感慨了而已。”
他实在是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让儿女替自己还报恩德的。
则不是摆明了钻天道空子吗?
傅玉衡也跟着感慨了几句,心道:若不是有种种蝴蝶效应,小翠的遭遇还能更惨。
在《聊斋》原著里,小翠明明已经假死脱身了,后面却又出现在了王元丰面前,并一直住在王家的别院里。
而那个时候,王元丰已经另外娶了妻子。
小翠为什么会回来,原著里没有说,但读者看了却会自己猜测。
反正傅玉衡是不相信,小翠回来是因为对王元丰旧情难忘的。
若当真有情,一开始就不会走了。
结合方才小翠吐露的遭遇,原著里她十有八-九,是被自己母亲再次送回去的。
就像马义成说的那样,让子女替自己报恩,本来就是钻天道空子。
天道看似不存,却又无所不在,怎么会那么容易让人蒙混过关?
大概是小翠母亲身上 因果没有消除,认为是女儿半路诈死,报恩没有完成,这才把女儿又送了回去。
而且这个故事,若是去掉一切鬼神因素,不就是王元丰停妻再娶,又不想污了自己的名声,就对外声称妻子已死,而后又把原配妻子当成外室,养在别院吗?
这可真是鱼也要吃,熊掌也要是,完全不怕食物中毒呀。
更可气的是,按照原著的发展,王元丰成功偷梁换柱,并且名利与美色双手,还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世道善恶无报,这波儿蒲先生的讽刺再次拉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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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小翠去了后院,对徒南薰说她是马义成的表妹,徒南薰便知晓这也是个狐仙。
淮阳长公主见她生得标志,先就多了几分喜爱。又见她分明是个出嫁女,却还做在家的打扮,不由纳罕。
这些年她肆意惯了,很有些蔑视礼法,心里有疑惑,便直接问了。
小翠笑了笑,却没什么喜意,淡淡道:“母亲许的人家不合我心意,我便自己跑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的行径,在世俗人看来,堪称大逆不道。
但她连续在王家受了许多苦闷,也实在是懒得再花心思掩饰内心了。
却不想长公主听了她的话,非但没有露出异样神色,反而抚掌赞道:“跑得好!”
说实话,长公主很羡慕她的勇气。
因为她就不敢违背自己父亲定下的婚事,以至于都过去半辈子了,也未曾品尝过伉俪情深是个什么滋味儿。
“好姑娘,快过来,这边坐。”
她温柔地拉着小翠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了,柔声询问道:“你违背母命,又离了夫家,往后可怎么生活呢?”
这么小一个姑娘,怕是在婆家受了大委屈,一时意气用事就跑出来了。
可活在这个世上,却不是靠着一腔孤勇就可以的。
不管是她娘家还是夫家,都有权将她抓回去。
有那规矩严苛的,说不定回去之后就被病逝了。
察觉到她心意的真诚,小翠心神一松,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多谢公主挂心,不过公主不必担心,五爷已经答应帮我解决夫家的事了。”
徒南薰心中一动,看了她一眼,笑道:“既然如此,小翠妹妹就在家里安心住下。五郎既然应下了,就必然不会出差错。”
小翠虽然自有去处,却也没直接驳了徒南薰的面子,只是起身行礼,“多谢公主。”
“喊什么公主呀?妹妹若是不介意,喊我一声五嫂就是了。我最喜欢你们这些又标志又可爱的妹妹了。”
感受她的善意,小翠对她笑了笑,喊了声,“五嫂。”
曾经的小翠,是多么天真活泼的一个小姑娘,如今却是沉静温和,可见环境磋磨人。
徒南薰响亮地应了一声,便让人去备了一份表里,算作是见面礼。
长公主没防备有这一出,不曾带得表里,便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插进了小翠的发髻里。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就该好好打扮打扮。”
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不知不觉就温暖了小翠的心。
她觉得,自己更有勇气面对母亲的责问了。
人凑在一起说些闲话,又一起用了午膳。
午膳后没多久,宫里就来了人。
徒南薰亲自安排了小翠去客房休息,这才和长公主一起,进宫去了。
在玉泉宫里,她们得到一个消息:昨天下午,临安候老夫人进宫,拜见了丽妃。
而长公主的夫婿,正是临安候薛放。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趋于明朗了。
大约是这件事拖得太久,临安候府得了消息,认为长公主抛头露面学戏子,有损他们临安候府的门风。
因着这些年,临安候和长公主这对夫妻就没什么感情,他们家不敢直接来找长公主,就去找了丽妃吹枕头风。
长公主气笑了,“这时候知道要脸了?你不是要脸吗?我给你脸!”
当天下午,她就命人召见薛放,直接给了他两个选择。
“要么你去找陛下,对他说你很支持我去演电影;要么我就把养面首的事摆在明面上,给你们临安候府好好长长脸。”
薛放面色骤变,“你……”
长公主冷笑了一声,说完之后就姿态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品着上等云雾茶。
反正这个时候,该着急的不是她了。
虽然整个京城的权贵都知道淮阳长公主府里的书吏们是她养的面首,但这件事毕竟是沉在水面底下的,大家心照不宣,却又谁都不会在明面上说出来。
因而,知道这件事的,都是顶级权贵,只有一小撮人罢了。
若是长公主当真不管不顾撕破了脸,把这件事摆在台面上,肯定会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天下无人不知了。
长公主本人也就是会被御史参几本,但实质上的惩罚估计是不会有的。
但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翁——临安候薛放么……
被全天下知道自己绿云罩顶,会是什么滋味?
薛放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气得脸色铁青,厌恶地看着长公主,质问:“你终于连脸都不要了吗?上赶着去做个下九流的戏子。”
“放肆!”长公主清喝一声,手中茶盅惯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命令道:“跪下!”
薛放一惊,低头看着满地的碎片,神色惊疑不定。
长公主慢悠悠地说:“我让你跪下,你没听见吗?难不成,你想抗旨背君不成?”
薛放满脸屈辱地跪了,右边膝盖上扎进了一片细小的碎瓷,疼痛钻心,让他的脸色一下子就苍白了起来。
长公主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是君,你是臣。今日我让你跪,你得跪。哪怕我真去做了戏子之事,再让你跪,你还是得跪。”
她的地位并不会因为她做了什么事而改变,除非薛放有那个能耐,推翻大夏,改朝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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