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子?”此时的马介甫, 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歪头思索了片刻,“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若是你不嫌弃我没有经验, 就让我试一试吧。”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傅玉衡立刻拍板,“那男主角就定马兄了。”
隔壁桌的连锁跃跃欲试,“五哥,女主角呢?您看我怎么样?”
傅玉衡沉吟了片刻, 说:“这部电影主要讲的就是男主角韦公子,因放荡不羁连累儿女, 最终在悔恨中死去的故事。除他之外, 都是配角。”
若论对纨绔浪荡子的震慑, 傅玉衡认为,再没有一个故事比得上这篇《韦公子》了。
蒲松龄先生不愧是位有阅历的作者, 每当读者觉得他已经将世事讽刺尽的时候,他就会用一个新的故事告诉你:别着急, 这才到哪?还有更腌臜更黑暗的呢。
夫妻二人灯下闲话时,也曾议论过京城某些出了命爱乱来的纨绔。
有些极为过分的,真是将家中稍微有些平头正脸的仆妇全部淫遍。
别争论那些仆妇是不是自愿的。
在这种打死仆人只需要赔钱, 而且是民不告官不究的年代,主人家想要, 她们敢拒绝吗?
至于一死以保清白?
凭什么呢?
犯错的又不是她们,凭什么让她们拿命去填?
韦公子就是这样一个浪荡不堪的世家公子。
他们家祖居咸阳, 乃是郡望之家, 朝中有人,家里有钱,可谓是出生就含着金汤匙。
故事开篇就交代, 家里凡是有点姿色的奴婢,无论男女,都没有逃过他的毒手。
就这条还不知足,身怀数千金外出游历,名为游学,实际上却是立志要访遍天下名妓。
每到一个地方,他必然走遍青楼楚馆,识遍烟花之地的女校书。
姿色不出众的,睡两夜就走;特别合心意的,也只是逗留几个月。
因着他也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出手又大方爽快,不少女子在这期间对他芳心暗许。
但郎是薄情郎,又岂会为谁停留呢?
等他把钱花干净了,才收拾东西带着小厮回家。
恰巧这时候,他的叔父因年纪大了,挂印归乡。
对于这个侄子的浪荡行,叔父韦公万分痛恨。却又有几分怜惜他少年丧父,无人管束。
为了掰正他的德性,韦公就聘请名师,逼着他和堂兄弟们一起读书学礼,轻易不许出门。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若是一心想干什么事,办法总比困难多。
每每到了晚上,老师睡着之后,韦公子就会翻墙逃出去寻欢作乐,天快亮的时候再返回。
因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再加上老师从没见过这种学生,竟然也没有被发现。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终于有一次,他翻墙的时候不慎摔断了退,暴露了自己的恶行。
老师气得胡子直颤,转头就将此时禀报给了韦公。
韦公大怒,直接棍棒相加,恨不得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了。
伤养好了之后,韦公就和他定下规矩:书要比其余兄弟子侄多读一倍,诗词文章也要做好才能出门。
若是再敢私自外出,打断腿。
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禁锢住他,哪知道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这韦公子为了能出去浪也是拼了,读书的进度经常超过叔父规定的,不过用了几年时间,就考中了举人。
他觉得自己已经中举了,也算是完成和叔父的约定了。
但韦公却对他约束得更紧了,连他进京赶考,也派个忠心的老仆跟着,拿纸笔记录他的一言一行。
这使得韦公子深切地明白:若想要随心所欲地浪,还是得考上进士。
果然,等他高中之后,韦公觉得这个侄儿总算是出息了,也就稍微放松了对他的管制。
憋了几年之后,韦公子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就像是干涸的鱼急着回归大海。
为了躲避叔父的耳目,他每次出去浪,都谎称自己姓魏,从来不敢报自己的真实姓名。
有一次他路过西安,遇到了一个叫罗惠卿的戏子,不过十六七岁,生得面若好女,简直是长在韦公子的审美上了。
他当即就决定滞留在此,和罗惠卿耳鬓厮磨,并赠送了许多财物。
当时傅玉衡看到这里,还以为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这罗惠卿是个感情骗子,韦公子终于要遭报应了呢。
按照聊斋的一贯套路,韦公子肯定会被骗光钱财,流落街头,然后痛定思痛,改过自新,遭遇一个人美心善的仙女,重新走向人生巅峰。
哪曾想,蒲公套路深。韦公子不但把罗惠卿给睡了,还听说对方新娶的媳妇颇有姿色。
戏子哪有资格谈尊严呢?
韦公子稍加暗示,罗惠卿便把自己的妻子引荐了过来,不但让韦公子过足了瘾,三人还经常一起行事。
这个故事走向,让傅玉衡叹为观止,一度觉得自己这个现代人太保守了,这种玩法他想都不敢想。
然后,本篇故事的第一个炸裂点就来了。
大约罗惠卿两口子是真的很和韦公子的胃口,一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韦公子,竟破天荒地想要把罗惠卿带回家去。
于是,他就询问起了对方的身世。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竟问出了一道晴天霹雳。
却原来,这罗惠卿也不是外人。
他母亲年轻的时候,曾是咸阳韦家的奴婢,后来被卖到了罗家,四个月就生下了他。
这明显不是罗家的种,人家罗家也不做这冤大头,等他稍大些,就把他卖给了戏班子。
韦公子当即心头一颤,又问他母亲的姓氏,罗惠卿说:“家母姓吕。”
“什么?”韦公子大惊失色。
他想起来了,罗惠卿的母亲,正是因为与他私通,被他母亲卖到罗家的婢女。
也就是说,罗惠卿是他的亲生儿子。
当时他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又赠给罗惠卿许多财物,并劝他改行。
然后,就谎称自己还有别的地方要去,等回来时再带罗惠卿走,狼狈地脱身而去。
回来是不可能回来的,任谁遭遇了这种事,一时半会儿也无法面对。
后来,韦公子被派到苏州做县令,当地有个有名的乐妓,叫做沈韦娘。
此女娴雅美丽,韦公子一见便十分喜爱,当夜就把人留了下来,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情到浓处,他戏谑对方:“你小字韦娘,可是取自‘春风一曲杜韦娘’吗?”
沈韦娘告诉他,“不是。我母亲是苏州名妓,十七岁时遇到一个咸阳来的公子,和您同姓。
两人情到浓时定下婚誓,公子留下一支金鸳鸯做信物,如今还在呢。韦,其实是我的姓。”
韦公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心怀侥幸地看了那金鸳鸯,羞愧得无地自容。
因有罗惠卿这个前车之鉴,傅玉衡看到这里,还有一点欣慰。
毕竟做歌妓不是什么好营生,若是沈韦娘也能趁机得一笔钱财脱离苦海,岂不是因祸得福?
至于她和韦公子实为父女的事,反正韦公子也没脸说出来,谁又会知道呢?
哪知道,这韦公子不做人,或者说是封建时代对女子总是更加苛刻。
他竟然一杯毒酒,把沈韦娘给毒死了。
当时傅玉衡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没把手里的书给扔了,嘴里骂骂咧咧,“虎毒不食子,这姓韦的,真不是个东西!”
当时他还小,不知道封建社会的残酷,只是单纯觉得都是自己的孩子,韦公子处理得也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对罗惠卿,就给大量钱财,还悉心劝其改行;
对沈韦娘,就只是羞愧了一下,转头就定下毒计,将人鸩杀?
等他长大了明白的时候,已经把这个故事抛到脑后了。
也是如今隔世再望,才更能体会到沈韦娘身为女子,生在这个时代的悲哀。
原著里的沈韦娘结局已经注定,他作为一个看客,纵有千般心思,也是无能为力。
如今终于轮到他来书写剧本了,自然要修改一番,给这可怜的姑娘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他把那金鸳鸯改成了鸳鸯钗,给韦公子唱曲那天,沈韦娘正好戴在头上。
因着沈韦娘的母亲实在美丽,韦公子一看见旧物,就想起了旧人,当即就出声询问,避免了父女祸乱的悲剧。
韦公子虽然膈应自己的女儿成了歌妓,但想到当年温柔多情的旧人,他难得生出几分柔软心肠。
他当时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把人赎了出来,远远地找了一户清白人家,给足了钱财,充做是那一家的女儿。
无论如何,沈韦娘总算是有了一个正经的身份,不用再于欢场上强颜欢笑了。
不过,这个聪慧的姑娘却并不感激他。
因为她从韦公子的行为中,已经猜了出来,这就是那个明明许下婚誓,却又一去不回,令自己母亲郁郁而终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韦公子背诺,她本可以生来就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
如今韦公子不过是在她受尽苦楚之后,再把她应得的东西还给她,凭什么要她感激呢?
只盼日后山高水长,再不相见。
原本的故事里,他毒杀了沈韦娘,并拿钱财贿赂戏子乐工,让他们帮忙处理尸体。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沈韦娘虽身在风尘,却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女子。
她日常结交的也都是达官显贵,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就联合起来,告到了巡抚那里。
韦公子惊慌失措,拿出所有钱财行贿,但还是被罢了官,理由就是浮躁,行为不检。
改了沈韦娘的结局之后,他又不想让韦公子好过,索性就安排他误伤了知府家的公子,被知府找了个由头,罢官了。
这个时候,他才三十八岁,仕途就已经断送了一半了。
刀在身上扎了个透明窟窿之后,他才真正开始反思自己从前的丑陋行径,决心在家里闭门思过。
然后他才猛然发现,自己虽然妻妾成群,身边却连半个儿女都没有。
思及香火传承,他就想过继叔父的孙子。
但他叔父十分不齿他的行径,认为他那一脉都品行不端,不大乐意。
他好说歹说,叔父终于松口,却也明说了:过继给你可以,但要等到你老了之后。
那意思很明显,就是不相信他能把孩子给教好了。
韦公子一怒之下,想把罗惠卿给接回来。
这个时候,曾经被他用来压迫别人的封建礼教,终于像是回旋镖一样,命中他的胸口。
如韦家这般的世家大族,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做过戏子的儿孙?
他叔父作为大家长,对他都十分看不上,更何况是沦落风尘的罗惠卿?
风流半生的韦公子,后半生十分抑郁,死的竟然比他叔父还早。
要知道,当年他还未读书举业时,他叔父就因年迈而挂印辞官了。
如此短命,不可谓不是上天看不过眼,给他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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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过后,徒南薰安排众人在家里歇一夜,马介甫直接就跟着傅玉衡去了书房,提前看剧本。
只看了一个开头,这位素来宠辱不惊的狐仙,脸上已经露出了“米饭里吃出半只苍蝇”的表情。
“这……这……”他的神色一言难尽,倒是没有口出恶言,而是非常中肯地说,“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见多识广。今日方知,还是浅薄了呀。”
世上真的会有这样不管不顾,没脸没皮,甚至连羞耻之心都没有的人吗?
或许是一开始对韦公子这个人物的预期就降到了最低,等他看到后面韦公子因与亲子祸乱而羞愧时,竟然还稍微改观了一些。
“虽然已经烂透了,但总算还有些羞耻心。”
坐在一旁喝茶醒酒的傅玉衡闻言,不禁笑出了声。
马介甫抬头看他,“五郎笑什么?”
傅玉衡摇头晃脑地感叹道:“我笑世人皆不能免俗,好人做了一件坏事,就会被打做十恶不赦,往日行的善举也都变成了虚伪;
而已经坏透的人,但凡有了半个优点,就会被人单拎出来夸赞,且无限放大,美其名曰:浪子回头金不换。”
马介甫哑然了片刻,失笑着摇了摇头,“多大的人了,还是这般促狭。”
接着,他一口气把剧本看完,对于结局大感满意,“不错,像这样的人,郁郁而终,凄凉独死,才是他应得的下场。”
强行大团圆的结局,哪个年代都有人不喜欢。
马介甫本来就有几分豪侠心性,虽然称不上嫉恶如仇,但也看不惯逼着受害者原谅施害者的事。
傅玉衡道:“别说那么多了,演不演,一句话。”
马介甫合上剧本,正色道:“按照我本心来说,我是想演的。
这个人物对我的冲击极大,只是看剧本就已经让我心神震动,对我修心很有帮助。”
“那就你来演。”傅玉衡直接拍板。
可马介甫却摇了摇头,“这个人物好就好在他复杂,可是你也知道我,怕是把握不住其中的精髓。”
他是自家人知自己事。
虽然他阅历丰富,但为人正直豁达,对于那些腌臜事从来都是入眼不入心。
他只救该救的人,却不会因为见过了污浊,就在心上留下污秽的痕迹。
再加上他在演戏这条道上,实在算不上天赋型,遇到韦公子这种坏到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角色,自然就倍感抓瞎。
他觉得像自己那点演技,多半驾驭不了。
对此,傅玉衡哈哈一笑,扭头把润笔喊了进来。
“五爷,您有什么吩咐?”
傅玉衡道:“你去账上支一千银子,交给马兄。”
“是。”润笔应了一声,便低头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他便捧着一个锦盒进来了,里面装的是一叠银票,从十两到一百两不等,正好是一千两。
话说傅玉衡也是穿越之后才知道,古代的银票,根本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么大的面额。
毕竟古代技术有限,防盗版肯定不能做得十分到位。
现代纸币有那么多高科技,还顶不住前仆后继的□□呢,更何况是古代?
若是一张银票面额上千两,被人仿上三五张,对钱庄来说就是巨大的损失。
傅玉衡示意润笔把锦盒递给马介甫,笑道:“拿着吧马兄,这是我给你的经费。”
“经费?什么经费?”马介甫一脸懵逼。
这可真是难得的奇景,傅玉衡欣赏了一下下,才解释道:“马兄之所以觉得自己演不了,无非是缺乏这方面的经历。
你拿着这些银票,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到那烟花之地观摩一番浪荡子们的行径。照着那个演,多半错不了。”
“那也不用给我银子呀。”马介甫道,“我想进去,多的是法子。反正我又不害人,稍微用点法术天道也不会有限制。”
傅玉衡却坚持道:“你还是拿着吧。相信我,会用得到的。”
马介甫将信将疑,却还是决定听劝,把锦盒揣进了袖子里。
眼看天色也不早了,马介甫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便起身告辞了。
“我就听你的,先去观摩一番。如果实在不行,你再换人也使得。”
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袖子,“这些银子多半用不上,到时候有剩的,我还还给你。”
傅玉衡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
送走了马介甫之后,润笔才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五爷,我看大马先生是个正人君子,纵然进了青楼最多也就是喝喝茶,哪里用得了一千两?”
傅玉衡负手而立,淡淡道:“正因为他是个正人君子,这一千两怕是还不够呢。”
烟花之地多的是苦命女子,以马介甫的心性,怎么可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却不施以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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