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冉醒来时,看见郁落正坐在病床边望着她出神。
女人眼尾绯红,似是刚哭过不久。
她顿时有些慌,急急忙忙地坐起,到嘴的“妈咪”两个字堪堪憋回去,卡了一下壳才问:
“......怎么哭了?”
手指伸出,想用触碰确认对方,下一秒又意识到郁落可能会反感,便讪讪地收回了手。
郁落将她的所有动作细节看尽。
心里翻涌起涩意。
她以前不愿接近阿冉,一方面在于阿冉占据了祁颂的身体,将祁颂的事业尽数销毁;另一方面,童年经历让她对祁颂以外的所有人都疏离警惕,而阿冉突如其来,从不肯告知身份。
但她不是迟钝的人。哪怕隔着天然的抗拒,她也在这两年间逐渐感受出来——阿冉很爱她、也很尊重她。
就像一个小孩儿敬慕着母亲一般。
她并非不在意、不动容。
但她曾为这份在意和动容心惊——总觉得隔着祁颂的躯体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情感,并对那个人付出温暖,是一件不应当的事。如果祁颂知道,大概会伤心。
更何况,她怎么能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个分明言谈举止都很成熟的阿冉是小孩儿?
可是祁颂今天临走前,用尽力气强调:“不要讨厌阿冉。如果可以的话,认真抱抱她吧。”
这句话消解了她心中的全部桎梏和犹疑。
因为世界上没有比祁颂更了解她的人,也没有比祁颂更心疼她的人。
祁颂会这般说,肯定是猜到了她和阿冉现在的关系状况,并且希望她能好好对待阿冉,别留下后悔和遗憾。
那么阿冉肯定是她们未来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人,再如何亲近都不为过。
在一种难为情和自责里,郁落甚至一时都不太敢和阿冉对上视线。
她垂眸,轻声问:“分化完了,有哪里不舒服么?”
阿冉说:“没什么感觉。”
顿了顿,她笑道:“毕竟我这两年有认真照顾这具身体呢。等祁颂回来,她会发现身体比以前还健康。”
郁落抿了下唇。
“祁颂回来后,你会去哪里?”她有些小心地问,“回到未来么?”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是第一次敢问出来。
阿冉一时无言,沉默的眼眸里全部装着郁落。
须臾,她微微笑起来,“嗯。”
郁落抬眸看向阿冉,捕捉到了阿冉眸中来不及遮掩的那份心虚。
——她在撒谎。
心里发皱起来。郁落唇瓣翕合,最终说不出话。
她很清楚,阿冉不可能透露更多了。
“谢谢你今天赶来医院陪我。”阿冉起身下床,伸了个懒腰,“现在都晚上了,你快回家陪桃桃吧。”
“那小孩儿黏人得很。”说着,她轻哼一声。
张姨在陪她。”郁落说,“我带你吃顿晚饭,然后送你回家吧。”
阿冉微微怔住,有些讶异地望向她。
她眼里显而易见泛滥起来的欢喜灼痛了郁落。
喉咙哽塞一瞬,郁落捏住她的衣袖,带着人往病房外走。
而阿冉就乖顺如一条尾巴,缀在她身后。
有那么一个瞬间,郁落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
“我想吃这家店。”阿冉指着面前的亲子主题连锁自助餐厅,眸光发亮,“你们带我吃过。”
说完,她顿了一下,欲盖弥彰:“虽然亲子主题和我们的关系不符,但是这里的装饰布置特别可爱,所以别的也无所谓,对吧?”
郁落漆黑如墨的眼眸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这家商场客流量少,又已经过了饭点,自助餐厅里没什么人。
碍于公众人物的身份,郁落带阿冉到包厢入座。
这间包厢是哆啦A梦的主题,墙面和桌布都印着相关的卡通形象。阿冉很喜欢,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几眼一旁玻璃橱柜里的玩偶。
点餐时,郁落似是顺口向服务员问道:“请问橱柜里的玩偶怎么卖?”
服务员说:“需要点儿童套餐。”
郁落又问:“儿童套餐有哪些餐品?”
服务员介绍了一番,总结道:“就是一些甜甜的、可爱的食物,估计不太适合二位......”
余光里某人的眼神已经变得晶亮,郁落的唇角几不可见地轻扬,点点头:“那来两份吧。”
服务员怔了一瞬,很快应下。
等包厢里再度只剩下两人,阿冉轻咳一声,故作难为情:“我们都这么大了,还吃儿童套餐啊?”
郁落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欣赏这人的表演,“嗯”了一声,“我想尝尝,你陪我吧。”
面对这番“先斩后奏”,阿冉乖巧地点头,像是真做了让步。
实际上眼睛里的欣喜和期待掩藏不住半分。
“......”郁落心中对阿冉年龄的估计又减少几岁。
她早就猜到阿冉应该不是她和祁颂的同龄人,否则某人肯定会吃醋,哪还会提醒她抱抱阿冉。
“你自己的身体多高啊?”郁落忽然问。
阿冉眨了下眼,似是对这个问题有些措手不及。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耳朵,反问:“你多高?”
郁落顺着她回答:“一米六八。”
“咳,那我好像是一米七的样子。”阿冉接道。
“你知道吗。”郁落慢条斯理地说,“你一点都不会撒谎。”
阿冉的脸颊瞬间烧红了。
她又摸了摸耳朵,唇瓣嗫喏了一下,没能说出话。
郁落轻勾起唇,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糖水,继续漫不经心地玩笑道:“不会其实连一米三都没有吧。”
阿冉也在喝水,闻言忽然
呛到,捂唇咳得面红耳赤。
这回轮到郁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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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米三的小孩儿大概也就八九岁,以阿冉心智的成熟度,绝对不可能那么稚嫩。
喝水呛到应该只是惊讶,不是心虚。
边想着,郁落边起身走到阿冉旁边帮忙拍背顺气。
“好点儿了么?”
她关心着,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句话——
“我其实并不算是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冉这般自我介绍过,被当时陷入惶恐的她匆匆忽略了。
郁落的手上动作一顿。
阿冉仰头朝她望来,轻笑道:“没事,我已经好了。”
“......那就好。”郁落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家商场临江,她们一起吃完儿童套餐,在江畔散步消食。
短短一日之间,关系忽然打破疏远,转变得突兀却莫名顺畅。
心中那层枷锁破裂消弭后,郁落竟对阿冉感到一种理所应当的亲昵,就仿佛她这两年其实也一直这般在意阿冉,只不过被表面那层迷蒙的雾短暂遮蔽了,不曾正视那份心情。
赠送的玩偶被阿冉当做宝贝捧在怀里,她偏头看着郁落,目光轻盈地落在女人被夜风吹得飞舞的发丝间,流转到那张清泠出尘的面容上。
珍惜地看着。
“谢谢你今晚和我吃饭。”她认真地说着,眼里的笑意很清澈,“我会好好记住今晚。”
不知为何,郁落觉得鼻尖酸了一瞬,就像是要落泪的前兆。
“你如果想,我们还可以吃很多顿饭。”她轻声说,“不必特意记住今晚。”
阿冉眉眼弯弯:“也是哦。”
她对郁落的所有态度都接受得毫不迟疑。
以前的疏离,今天的忽然靠近,她都一声不吭地配合着,仿佛郁落怎样对她,她都会以满腔真挚回报。
郁落忽然有些走不动路。
她驻足,阿冉便乖巧跟着停下,静静站在她身旁等她。
郁落侧身,看向夜里如浓墨般沉郁的江水。
良久,她低低地说:“祁颂回来后,你会消失,是不是?”
所以那天阿冉才会说“你离祁颂越近,就离我越远”。
阿冉仿佛没听见这个问题。
她将手里的哆啦A梦玩偶从后扣抱在郁落的脖颈,兴冲冲地说:“你看,这只哆啦A梦还可以用作围脖诶。”
郁落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没入哆啦A梦玩偶环在她颈间的绒毛上。
“是不是?”她哽咽着倔强重复。
阿冉讷讷。
深呼吸一口,她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小心地递给郁落,“你说我不擅长撒谎,一眼就能看穿。”
“......所以我不打算回答你。”
郁落把阿冉送回了家。
她看着眼前破旧狭小的出租屋,一时没能说出话。
“我不是给你安排了住处么?”郁落哑声问,“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她给阿冉租了一套不错的房子用来暂住,装潢家具精致,地理位置也方便。此外,还定期给阿冉打了生活费。
不曾想阿冉竟空着那套房子,住在这么寒酸的地方。
阿冉说:“别忘了,我现在占据着祁颂的身体,就是一个失去财富和事业、穷困潦倒负债累累的人,我得大致按照当前境况生活。”
“况且我对物质本就没什么需求,所以住哪里都一样。”
“哎呀,干嘛用这么心酸的眼神看着我?我在吃饭上可没亏待自己。你给我的钱,我毫不客气地用来买好吃的了。”
顿了顿,阿冉说:“另外,这其实也是我答应你送我到家的原因。”
“我需要提醒你——”阿冉的面色严肃起来,“祁颂回来的时候,不一定和离开前一样。”
“她可能认为自己真的是个贫穷落魄的倒霉蛋,忘记自己、也忘记你。”
“为了她的稳定,你得完全配合她的认知和节奏,慢慢带她走出来。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后果难以预计。”
郁落抿了下唇。
“我担心做不到。”她平静地说,“你到时候能在旁边提醒我么?”
顿了顿,她补充强调:“我需要你提醒我。”
阿冉微怔,脸上的严肃骤散,化作一种酸涩的默然。
她知道郁落不是在请求。
——是在悲切地挽留。
晚上在江边的对话后,阿冉的离去已经成为了她们之间的心照不宣。
“我......”阿冉不忍郁落眼中开始摇曳的泪光,喉咙发涩,“我不确定。”
“或许有一点可能性吧......”
她也不想离去,至少,至少应该等到见证郁落和祁颂最终找到彼此。
郁落静默了片刻,缓缓点头。
“有可能性。”她语调平静地重复着,嗓音却无法掩住颤意,“有可能性就好。”
在第一滴泪掉下来前,她转过身,“我先回去了。”
“好。”阿冉巴巴地望着她的背影,“我送你吧。”
郁落抬手抹了下眼泪,努力平复了一下喉头的哽咽,才故作轻松地笑道:“你送完我,我又送你,玩过家家呢?”
阿冉摸了摸耳朵。
她也笑起来。其实,郁落真的认真又耐心地陪她玩过过家家。
郁落真好。
许是今晚郁落对她太好,阿冉忍不住贪心:“后......后天是我的生日,你可以再陪我吃一顿饭么?”
郁落停顿了两秒:“我可以陪你玩一整天。”
阿冉喜笑颜开:“好,你带上桃桃一起吧。”
“为什么?”郁落说,“我打算单独陪你。”
阿冉默了默,小心翼翼地说:“这样可以么?”
“嗯。”郁落声音含了调侃的语气,“你不是不喜欢她么?生日就不带她了。”
阿冉眼睛瞪大,有些着急地说:“我,我没有的,才不至于和小屁孩儿计较。”
“可是你从不愿意和她见面,也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生日。”郁落慢悠悠地说。
她的下一句话震得阿冉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像小孩之间对家长的爱的占有欲和嫉妒心。”
“我才没有!”阿冉的嘴比祁颂还硬。
郁落点点头,忍俊不禁地纵容道:“那好吧。那就是我想单独陪你。”
“我走了。”她回过身来,走到阿冉身边,隔着祁颂的身体抱了抱里面的灵魂。
温柔地。
许是对这个怀抱始料未及,直到郁落离开,阿冉都愣在原地没动。
郁落从楼下出来,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那个人趴在斑驳的窗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这里。
就像依依不舍目送主人离开的小狗。
郁落笑起来。
她觉得祁颂,以及家里这两个小孩儿都挺像小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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