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郁落本只是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无意瞥见路边张贴的花店开业广告,她心念一动,想去给祁颂挑选一束花。
沿着街道直走,再拐个弯。
即将进入花店所在的胡同前,她的目光一顿,不自觉被坐在路边的小女孩吸引。
已是深秋,凛风扫过街上枯黄的树叶。那小女孩竟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薄衬衣,头发也凌乱不堪,像是流浪已久。
侧面看去,小脸冻得通红,右手捏着一块干巴巴的面包。
一个男孩经过,停下了脚步。
小女孩抬头望去,歪了歪脑袋,将面包递出一点,糯声道:“你想尝?”
男孩接过面包,随即用力扔在地上。
在小女孩惊愕的目光里,他扮了个鬼脸,“你这个流浪鬼,又脏又邋遢,谁想要你的面包。”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要离开,却走不动路——
被谁用力揪住了后领。
惊慌抬头,便见戴着口罩的女人露出一双极漂亮又冰冷的眼睛,命令的语气便如这萧肃深秋:
“向她鞠躬道歉。”
许是女人气质矜贵,或气势太足,小男孩犹豫片刻,最后哆哆嗦嗦、红着眼睛不情不愿地弯腰和小女孩道了歉,又不得不把面包捡起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郁落这才肯放他走。
她口罩下的唇紧抿。
十几年前某天,也是这般寒冷的季节。年少的她孤独地蹲在路边,想要给经过的流浪小孩分享面包,却被嬉皮笑脸地抢走。
如今这个小女孩和她遭遇相似。
她不明白这世上为何总有那么多人,毫无负担地恶劣糟蹋别人的善意。
也因这份相似,她才忍不住驻足、替小女孩出头。
小女孩正抬头望着她。
不同于脏污的肌肤和衣服,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如宝石,格外明润透亮。
无言对视了一会儿,郁落愈发觉得小女孩的目光清澈纯净,有种不谙世事的无辜和可怜。
心头哪里塌软下来。
她是对世界抱有浓重戒心的人。然而此时竟没能对小女孩生出一丝警惕,只有一种莫名的、带有宿命感的亲切。
寒风吹来,衣着单薄的小女孩抖了一下,眼眸也冻出一汪水光。
郁落感觉自己的心似也因此颤了下。
反应过来前,她已经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小女孩脏兮兮的衬衣之上。
小女孩没表现出抗拒,只糯糯地说:“谢......谢谢。”
郁落目光下移,忽然瞥到女孩左手臂处隐约有血迹,也不见有手从袖口露出。
顿时瞳孔微缩,心头一紧。
“你这里怎么了?”
她的手伸出又止住,有些小心地问:“我可以看看么?”
小女孩摇摇头。
“你会害怕。”她
软声道,小小的身体窝在郁落的外套里,左臂藏了藏。
整个人只露出一张沾染乌灰的素白小脸,和溜圆的大眼睛。
就像雏鸟藏进妈妈的羽翼里。
郁落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温柔。
“我不会害怕。”她轻轻地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察看,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伤口需要好好处理,否则感染了会很危险的。”
小女孩看着她的眼神黯了黯。
她垂眸,纤长浓密的乌黑睫羽之下,眼里显出一点与年龄不符的忧伤。
“伤口会很快痊愈,我习惯了。”
郁落顿时意识到,这个流浪的小女孩应该一直在被人欺负,并且经常受伤流血。
她的目光落在女孩左手臂处黑红色的血迹上,心里揪痛。
按理来说,这样的孩子戒心会很重,为了自保而逐渐产生小兽般的攻击性。
可是面对郁落时,小女孩总是乖顺地即问即答,声音又软又糯。
怯生生的,像缩在壳里的动物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
“不想去警察局,也不想去医院......”小女孩慢吞吞地说,“大家说我是怪物,要把我抓起来。我逃跑了。”
“我真的是怪物,所以你不要离我太近。”
“你会害怕......”小女孩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再次说出了这四个字。
很矛盾,她看起来分明有种纯净的稚嫩,说这种话时,却带了点儿沧桑的忧郁。
郁落知道,这是因为她太小就开始流浪。
然而即使沧桑而忧郁地强调自己是怪物,小女孩后来还是乖乖地起身,被她牵住了右手。
冻得通红又干燥的小手上还沾了点儿泥巴,被紧紧裹在女人温暖柔软的掌心。
小女孩抿了抿唇,一瞬不瞬地抬头看着郁落。
郁落戴了口罩,露出的那双眼睛蕴着宽阔的包容和温柔,低头朝她轻笑。
她带着小女孩走进了对面的面包店。
刚进门,一眼便看见货架上的某款面包,与小女孩方才手中拿的面包一样。
只不过显然比那更新鲜而松软。
小女孩在她手心里的手蜷了蜷,有些急切地说:“我、我没有偷。”
“是捡的。”她一汪明眸盯着郁落,像是很怕被误解。
“我相信你的。放轻松,不要害怕。”郁落捏捏她的手,“我只是带你来挑选喜欢的面包。”
可最后小女孩没能挑选出来。她站在开了暖气的面包店里,望着货架上那些精致昂贵的点心,总表现出一种局促和不自在。
郁落只好根据小女孩望向不同面包时的表情猜测她的喜好,选购了一些面包。
“你平时住在哪里?”从面包店里出来时,郁落问。
这么冷的天气,肯定有个住处。否则这么小的孩子,轻易就会冻死。
小女孩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她。
在郁落心软,有些歉意地决定收回这个问题时,小女孩忽然迈动步子,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去了那个地方——
走进胡同,经过郁落本打算去的那家葱郁鲜艳的花店,拐两个弯,来到无人在意的死角。
一个被废弃的狗窝,里面放着一个破烂的薄被。
天凉了,主人担心狗冷,接回家中住。这个小女孩却只能占用这个脏乱的、臭烘烘的狗窝,从中汲取一点温暖。
那窝里还有一点斑斓的血迹,应是她左手臂刚受伤时沾染的。
郁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脸颊有两行微凉的触感,她后知后觉,那是被寒风瞬间吹凉的泪。
她本以为自己需要深思熟虑。然而就如当年捡祁颂回家时那般毫不犹豫,此刻她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抬手小心翼翼地抚上那蓬松脏乱的发顶,“你要和我回家么?”
我家里很暖和,也很安全,不会让你再受伤。?_[(”
郁落知道自己捡回小女孩欠缺考虑。
对这么一个完全不了解、不知根知底的,路边认识的流浪小孩,她最该做的是带她去医院包扎伤口,再送去警察局为她寻找家长。
然而眼见小女孩对医院和警局流露出胆怯的抵触,说自己曾因此被伤害时,郁落相信得理所应当。
她年少时报警,也曾体会过那种势力面前孤立无援的惶恐。
.......仅仅因为感同身受么?
郁落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儿,忽然觉得世界许多事情无法冰冷地用理道尽。
人与人之间,就是存在难以言喻的吸引和缘分罢了。
私人医生上门检查,小女孩有些害怕。
郁落毫不嫌弃她身上又脏又难闻,把她抱坐在怀里,温声细语慢慢哄了几句。
最后小女孩终于愿意让医生撩起袖子。
......她的左小臂竟是被人砍断。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怎么有人那么狠心啊?”
私人医生离开时和郁落说:“而且这小女孩儿太坚强了,竟然都不带哭的。伤筋动骨,那疼痛绝非常人能忍受。”
郁落喉间哽塞,说不出话来。
方才在路边,小女孩乖顺地被她牵着,与她说话,满眼柔软的信赖,没有一瞬表现出痛苦。
......
郁落终于知道小女孩为什么强调自己是怪物。
她的体质极为特殊。
那般可怕的伤势,一周后竟已经痊愈——甚至于,连左手臂和左手都重新生长出来。
郁落和祁颂不敢再叫私人医生上门,担心医生无法保守这惊世骇俗的秘密。
“对、对不起。”小女孩坐在床上,低着头,“让你们害怕了。”
“我,我不会吃人的......”她两只小手不安地纠缠,“也不会带来厄运。”
“你们让我走,我就会马上走得很远很远。”她努力承诺,眼里已经
因为设想的难过而晃荡水光。
却听郁落清润的嗓音一如初遇时的温柔:
“你好像一直没有名字呢。我们以后还会相处很久很久,彼此总该有称呼......”
你有喜欢的字词么?”
小女孩僵愣一下,脑袋被“相处很久很久”充挤。
她用新生出不久的左手胡乱抹着泪,后来哭得太凶,鼻涕也可怜巴巴地跟着掉出来。
郁落忍俊不禁地过来给她擦鼻涕和眼泪,自己鼻尖也泛起酸来。
她曾经以为亲子关系基于血缘联结。
这一瞬间发现,从来没有这种束缚。
——也可以仅仅起于第一面,起于短暂相处的那些瞬间。
阿冉吃饭、走路、说话都有点慢吞吞的,她曾因此拘束地道歉。
而郁落给她取小名为“阿冉”,温声细语地告诉她:
“你听说过‘太阳冉冉升起’么?‘冉’的意思是缓慢地,我总觉得有种惬意、从容又坚定的优雅,很温暖。”
阿冉因此一瞬间爱上这个名字,也接纳了自己的慢吞吞。
那天,她的伤势痊愈,终于得以洗澡。
之前郁落和祁颂有给她擦过身体,初步清理了那些乌灰,但总归不算干净。
现在她被放进盛满热水的浴缸里,有些局促地捏着浴缸边沿,忐忑不安。
祁颂不知从哪里拿来两个橡胶小黄鸭,轻轻一捏,还会发出“叽”的声响。
她被吸引了注意力。
有小黄鸭们在水面上游泳作陪,她有些放松下来。
郁落在柔软的毛巾上挤了沐浴露,绵密的泡沫搓揉开,轻轻抹在阿冉的身体上,柔声说:“阿冉,有不舒服就要和我说哦。”
阿冉盯着女人近在咫尺的浓密睫羽,轻抿的唇瓣,感受着肌肤上郁落认真给她洗澡时珍惜的力度。
那是一种无边的、比海还宽广的包容和温柔。
任何人在这种感觉里都会想掉眼泪,想舒展四肢,想放松地露出肚皮。
阿冉莫名脑袋空白一瞬,一个陌生的词语脱口而出:
“......妈咪?”
小女孩软糯的声音荡在浴室氤氲的雾气里,郁落微怔了一下。
她的手指下意识捏紧毛巾,在心头难言的颤动里,回头和祁颂对视一眼。
祁颂抬手轻拭女人眼尾不自觉沁出的眼泪,偏头朝阿冉笑道:“喊她妈咪,那你可得叫我妈妈了。”
阿冉有了身份证明,也在法律上和郁落与祁颂成为了收养关系。
来人间五年,她未曾设想过这样的生活——
早上郁落叫她起床,给她穿上精致的小裙子,又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给她梳头。
梳齿穿梭在她的发间,轻轻按摩头皮,带来一种格外惬意放松的感觉。
郁落时常会忍不住戳戳她的小脸蛋,笑道:“我们阿
冉长得好漂亮可爱哦。”
或者低头亲昵地闻闻她,夸她好香。
阿冉有时候会害羞,转身钻进郁落的怀里。
有时候会认认真真地说:“妈咪和妈妈才最漂亮!”
她们会一起从房间出去,厨房里祁颂已经在做早餐。
有郁落爱吃的虾饺,也有阿冉爱喝的奶油蘑菇汤。
她小跑着撞到祁颂腿上,被祁颂弯腰抱起来。
祁颂会点点她的眉心,故意泛酸:“这么开心的样子,一看就和妈咪抱抱了。”
“我今天都还没你妈咪抱过呢!”
是了,她和祁颂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磁场。就像小狗们一边爱着对方,一边又要玩闹般向主人争宠。
阿冉笑得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小牙,骄傲点头:“和妈咪抱抱了。”
“哼,那我不要抱你了。”
祁颂轻笑着将她小心放回地面上,拍拍她的脑袋。
“两位幼稚鬼。”郁落忍俊不禁地走过来,亲亲祁颂的唇瓣,“没忘记你呢。”
那是格外寻常的,一家三口的惬意早晨。
郁落和祁颂会带阿冉玩玩具,过家家,或是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去亲子餐厅吃儿童餐。
阿冉喜欢在影音室里看哆啦A梦的动画片,她的房间里也全是郁落和祁颂给她买的各种哆啦A梦周边。
阿冉有些害怕其他人类,郁落和祁颂便亲自教她读书习字。
她偶尔会离开一阵子。
“我有自己的职责,并不属于这里,只是偷逃出来玩儿。”阿冉细声细气地说,“需要回去待一段时间。”
她分明只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声音也软糯,却因为话里的“职责”,显出矛盾的成熟。
郁落和祁颂对望一眼。
她们早已知道阿冉不同寻常,因此并不那么诧异,只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阿冉,你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几岁?”
不会表面身体五岁,实际已经千岁了吧。
“五岁呀。”阿冉无辜地眨眨眼,“我产生灵智至今,确实就是五年嘛。”
虽然对她本体和职责难免好奇,但郁落和祁颂不曾询问,担心阿冉会为难。
她们只关心:“你在那边会有危险吗?”
“不会。”阿冉糯糯地回答。
郁落抱抱阿冉,不舍地说:“那早点回来,妈咪和妈妈会想你的。”
“我现在就在想你们了。”阿冉盯着两个人瞧,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显得黏人又可怜。
郁落扑哧一声。
“和你妈妈说的情话一模一样呢。”她揉揉阿冉的脑袋,打趣道。
祁颂无辜躺枪,跟着抱了抱阿冉,玩笑道:“下次说点新鲜的,可不许学我。”
这样的分离,在一年多里发生了很多次。
阿冉有时只是离开两三天,有时却离开一两个月。
每次回来,郁落和祁
颂都一如既往地在等待和迎接她。
只是那天,有所不同——
郁落怀孕了。
自从决定要小孩那天起,祁颂就不再去医院注射Alpha避孕素。
她和郁落正常进行标记行为,慢悠悠等孩子来临。
心怀期待,却并不急切,更不强求那种缘分。
毕竟这是一个怀孕率极低的时代。
眼见肚子里迟迟没动静,两人也逐渐觉得可能怀不上小孩,只随遇而安。
遇见阿冉后,更是被转移注意,用心照顾和安抚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
然而,就在阿冉某次离开后迟迟未回的日子里,郁落有了症状。
先是嗜睡。
她每天早睡晚起。有时祁颂做好午餐,干脆把睡得浑身发软的女人抱到餐厅里,一勺一勺喂饭。
而郁落竟能吃着吃着就窝在她怀里睡过去。
就在祁颂觉得不对劲,想带郁落去医院的那天中午,郁落吃着自己最爱的红烧鱼,忽然蹙起了眉。
而后捂唇冲进了浴室。
祁颂立即抬脚跟上,心脏高高悬起。边挽着郁落的长发,边给她拍背顺气。
当天,她们拿到了怀孕报告。
在已经对怀孕不抱奢望的心态里陡然迎来这份转变,惊讶过后,盛大的欢喜随即涌来——
她们的人生会有两个心爱的女儿。
但是夜里,郁落忽然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和阿冉商量?”
本已经是一家三口,添新成员总该一起讨论的。
祁颂也觉得应该先和阿冉做思想工作,不让孩子对妹妹有抗拒心理。
毕竟当年郁落说想要孩子时,她自己的第一反应也是警惕,担心分走郁落对自己的爱。
“别担心。”她亲亲郁落,温声安抚道,“等阿冉回来,我们认真告诉她,会永远很爱她。”
“现在你只需要完全放松下来,健康地度过妊娠期。我会一直爱你、好好照顾着你。”
“嗯。”郁落渐渐放下心来。
“阿冉什么时候回来呢......”她轻抚着腹部,微微勾着唇,“她有妹妹了呢。”
“郁风。”郁落念着肚子里崽的名字,突然想起:“我们还没给阿冉取过正式的大名。”
以前是觉得“阿冉”顺嘴好听,阿冉自己也喜欢,大名可有可无。
但现在有了妹妹,为了保证孩子的心理平衡,妹妹有的,姐姐也应当有。
“要不就叫郁冉。”祁颂说,“她自己很喜欢‘冉’这个名,感觉保留下来比较好。”
郁落说:“我们的两个小孩儿,总不能都和我姓。”
“为什么不能?一个你生的,一个你捡的。”祁颂挑起眉,“拜托,我都想和姐姐姓呢。真是便宜这两个小孩儿了。”
“恋爱脑。”郁落忍俊不禁。
祁颂亲她:“恋爱脑
怎么了?你好像有意见。”
“没意见......郁颂。”
她们闹作一团。
除了刚发现怀孕那会儿有一些不适的反应,郁落的孕期过得还算舒坦。
祁颂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没怀孕时也是这般对待她的。
孕期情绪敏感,就像每天都在发热期。
祁颂也极尽耐心地陪伴和安抚。
那天郁落因为醒来时没看见祁颂而自己可怜巴巴地流了一会儿泪,等从厨房回来的祁颂急急忙忙把她抱在怀里轻哄,她有些难为情地揪着祁颂的领口衣料,哽咽道:“我孕期是不是挺烦人的?”
祁颂低头在她湿润的脸颊轻啄一口。
“胡说。姐姐黏人的样子明明可爱死了。”她温柔而真挚道,“桃桃出生后,你能不能也继续像孕期这么黏我?”
郁落弯起唇来,勾着她的脖子,被泪水濡湿的长睫浓密,微赧地“嗯”了一声。
“怎么这么可爱呢。”祁颂又忍不住夸,小心抬着她的下巴,轻柔又缠绵地吻她。
在一起好多年,还是过于心动。
她这般说着,郁落道:“不是说有七年之痒么?我们已经不止七年了。”
“我觉得七年之痒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辞。”祁颂认真道,“不爱了、腻了、移情别恋了,大可坦率承认。非要怪罪于‘七年’,仿佛情感无辜,全赖时间。”
郁落觉得她说这些话时正直诚恳得很让自己心动。
她轻揉祁颂的脑袋,闭眼笑起来:“再亲亲我。”
......
也是这天,阿冉回来了。
她走在街边,迫不及待地想奔回家。兜里有点零钱,她数了数,打算在街边栗子店买一大袋炒栗子回去。
妈咪和妈妈都爱吃这个。
栗子还在锅里炒,静静等待出锅时,她听到店员们在闲聊娱乐圈八卦:
“郁落竟然怀孕了,我还以为她和祁颂要一辈子过二人世界呢。”
“其实我以为她们不孕不育,迟早领养一个孩子。”
“哎,领养的哪比得上自己怀胎的亲呢?一个说到底就是外人,养大后转头就能做白眼狼;另一个十月怀胎,血肉相连,那感情厚度完全比不了。”
“也是。如果能怀孕,谁还愿意去领养呢?”
“说起来,我见过一个家庭。那AO迟迟没怀孕,就领养了个小孩,后来竟然怀上了。领养的小孩处境瞬间变得尴尬,我每次去他们家,都看到那小孩可怜局促极了。”
“生一对双胞胎都没办法把水端平,总避免不了有偏爱的那个。更别提领养和亲生了......”
栗子出锅,甜香醇厚,轻易能驱走深秋的寒凉。
店员将那大袋栗子递给阿冉,发现方才还满脸雀跃的小女孩此刻脸色煞白,眼尾泛起红来。
这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店员不由怜惜。
“怎么了小姑娘?”
阿冉抬手擦了下脸颊不断淌落的泪,摇摇头,边吸鼻子边将手里的钱胡乱塞给店员,拎了袋子就转身快步离开。
店员数了数钱,朝那小姑娘的背影喊道:“小姑娘,多了十块啊!”
阿冉指纹解锁了家门,站在玄关。
她打开鞋柜想要拿出自己的拖鞋,目光落在鞋柜里仍未拆掉防尘包装的,崭新的婴儿鞋。
桃子图案的,很可爱。
客厅里正播放着祁颂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将阿冉本就几不可闻的动静彻底掩过。
郁落在和陈姐打电话:“嗯,大名叫郁风,小名叫桃桃......”
“......郁风?”阿冉慢半拍地呢喃。
陌生的酸涩里,她因泪意而有点耳鸣。
反应过来前,她已经承受不住地转身离开了家。
“妈咪......”她茫然地在街头蹲下来。
来人间后,她感受过很多情绪。受伤的,不解的,快乐的,幸福的。
现在,她第一次体会到嫉妒。
而这是危险的恶魔。
“......我大女儿的大名叫郁冉,也很好听。”
郁落后面的话没有被逃出家的阿冉听到。
阿冉在深夜匆匆回到家。
郁落挽着祁颂站起,清润的眼眸光亮柔软:“阿冉,你回来了!”
“嗯。”
阿冉被郁落抱进了怀里。
女人将她抱得很紧,是真的很想念她。
可是阿冉太稚嫩,也涉世太浅。第一次被嫉妒占据心神时,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和摆脱这种感受。
只想躲避。只想保留和守着过去最美好的记忆。
“啊,你刚回来又要离开么?”
听她说又得走,郁落抱着她不放,语气有些失落和舍不得。
一旁祁颂也眉眼黯淡,“你这次离开了两个多月,下次又要去多久呢?”
“我也不知道。”阿冉埋在郁落的颈窝,哽咽道,“我会尽早回来的。”
分明已经在回家前努力把泪流干了,现在仍忍不住要哭。
她曾是妈咪和妈妈最爱的孩子,想到这里,就觉得幸福又心酸。
等她哪天对此释怀,再回来陪伴郁落和祁颂吧。到那时,她甘愿做家里不被重视的那道影子。
阿冉回来短短十几分钟就又走了。
看着阿冉离去的背影,郁落总觉得心里空得慌。
惴惴不安,像血肉被剜了一块。
仿佛这就是此生最后一眼。
午夜梦回,她流泪醒来,被祁颂紧张地抱着哄。
“怎么了姐姐?”
郁落在她怀里呜咽,半天止不住泪水,“好想阿冉......”
祁颂一顿,也跟着眼眶泛红。
她轻拍郁落的背,
压抑着心头的疼痛,温柔地说:“阿冉会回来的,她只是有自己的责任。我们慢慢等她......”
......
桃桃已经五个月了。
郁落在客厅里铺了瑜伽垫,慢慢做着拉伸运动。
祁颂在一旁陪她,生怕她哪个动作不慎,会伤到身体。
做完三组,郁落慵懒地躺着,浑身软得不想动了。
“我抱你去床上好不好?”祁颂低头亲亲她,“这样躺着有点硬。”
郁落睫羽微抬,盯着眼前女人的面部轮廓。
祁颂早已不是十几岁时那稚嫩青涩的模样。她漂亮的眉眼蕴有成熟的风情,也因阅历而愈发坚韧和可靠。
却也和十几岁那时一般,总是对她体贴入微,小狗一样热情和炽烈。
郁落慢条斯理地勾住祁颂的后颈。
“五个月,好像可以做?”她的唇瓣贴上祁颂的耳朵,气声暧/昧。
祁颂微怔。
她目光下移,落在女人刚运动后蕴着绯色的脸颊,和微张的嫣红唇瓣。
喉咙不自觉微动了一下。
“我担心......”她的目光继续往下,分明被勾得胸口发热,嘴里却犹在胡乱说些犹豫的话。
郁落轻易把她看透。
故意轻喘了一声,牵着祁颂的手往下带,“进来担心。”
桃桃八个月时,郁落挺着滚圆的孕肚,行走已经不便了。
祁颂每天给她按摩四肢,看她难受的样子,自己总忍不住背地里心疼得悄悄哭。
被郁落抓到了一次。
“啧,可怜巴巴的。”郁落勾勾手指把人喊过来,熟练地揉揉脑袋、挠挠下巴。
垂首,在祁颂泛红的眼尾轻吻一下。
想到什么,她温柔笑道:“很多年前,我频繁生病,你也总是背过身去装作忙碌,实际自己偷偷掉泪珠子。”
那时祁颂总担心她会一病不起。
她自己也觉得会短寿。
没想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她仍安稳地活着。并且摆脱了“致香因子”,活得更加健康而放松。
然而,她渐渐发现其实只有自己放松。
连续三次——她半夜醒来,看见月光下,祁颂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难掩忧郁和恐慌。
“我没事,就是做噩梦了。”祁颂总是这样说。
具体做了什么梦,却一字不肯透露。
郁落大概能猜出来。
无非是......无非是梦到她生孩子那天没能顺利下病床。
郁落不知该如何缓解祁颂的这份情绪。她只能越过生育的环节,多和祁颂聊以后的事。
比如桃桃和阿冉会不会喜欢对方,是闹一些可爱的小矛盾,还是彼此依赖。她们要如何做好平衡,让两个孩子都平等地感受到被爱。
比如对于桃桃以后的家长会,
郁落霸道且任性地宣布,必须全部都由她来开。当时祁颂忍俊不禁,郁落清晰看到她眼里松动的愉悦。
“不和你抢,都给你开。”祁颂柔声答应。
比如等孩子们长大后,她们去哪里养老。
“就在B市吧。”祁颂说,“方便你在戏剧学院当老师。”
“真是一群幸福的小孩儿。”她正在说郁落未来的学生,“有这么出色又温柔的老师。”
郁落笑道:“当年你进圈,我可是手把手给你开小灶。”
“也是。”祁颂得意起来,“谁能有我幸福。”
......
她们在这种满怀期待的讨论里,情绪都日渐昂扬起来。
时光流淌得飞快,到了临近生产的日子。
郁落提前住进了医院。
祁颂已经很久没来过医院。自从郁落当年在医院昏迷一个月不醒、她在等待中受尽磋磨,从此格外讨厌医院。
这里有太多不幸。
闻着消毒水味,她忽地有些发抖,腿脚也绵软。近几个月来,被郁落安抚下去的噩梦的余音也再度缠上她。
可是,她必须坚强起来,用最稳定和饱满的情绪鼓励郁落。
祁颂看了眼自己冒冷汗的手心,胡乱用纸巾擦了擦,深呼吸一口气。
明天是郁落的预产期。按照郁落目前的情况,应该会如期生产。
“别担心呀,祁老师。”
医生安慰道,“郁老师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健康,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孕妇都好,明天肯定会很顺利的。”
祁颂这才发现自己的唇在抖。
她吞咽了一下,艰难地点点头。
回到病房里,便见郁落有些依赖地朝她伸出手。
祁颂几步走过去,牵住她。
“感觉还好么?”祁颂柔声问。
她将自己的演技发挥到极致,惶恐压在心底,只带给郁落一种沉稳可靠的安全感。
郁落眨了眨眼,轻松地笑起来:“挺好的。”
“就是有点困了......”她轻轻打了个哈欠。
“睡吧,我在一旁陪着你呢。”祁颂哄道。
“嗯。”
郁落缓缓阖眼。
这瞬间,祁颂的心莫名皱了下。
她赶在女人彻底闭上眼前急切地说:“姐姐,我很爱你。”
郁落睫羽轻颤,睁开眼,温柔地回答了她:“我也很爱你。”
她们对视,泪光里含笑,一如十几年前郁落捡祁颂回家的那天。
而这一年,她27岁,她31岁。
......
就记录到这里。
只记录到这里。
祁颂颤抖的笔尖骤顿,过于用力,在纸面上划出触目惊心的裂痕。
黑色字迹蜿蜒,被湿润的泪水洇开,墨迹变得朦胧。
往日种种,皆停顿在那一天那一刻,后面的内容再也无法继续回忆和记录下去。
祁颂缓缓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就如同合上自己曾经全部的欢喜和幸福。
她站起身,唇瓣干燥,眼里只剩一种死寂的枯槁。
郁落逝世已经快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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