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盏茶左右的功夫,他们拐弯,隐隐从热闹的商贾人家一条街中,走到条寂静的街上。
安恬君左顾右盼,他很少出宫,也不认识这是京城的哪儿,心想,这么安静的地方,连几座酒楼都没有,恐怕偏僻极了吧。
这时,身边人微微弯腰,体贴道:“怎么,走累了?”
安恬君摇摇头,他们才走了没多久,哪累得这么快:“没。还有多久啊?”
“就在前面。”
商成渊手指微弯,松松扣住他手腕,带着人往前又走了段路,停在一处木门前,扣了扣门前铜环。
立刻有人开门,是个中年仆佣,见到商成渊后倒头就要拜,被商公子随意挥停。
“仲叔,就当我来随意住几日罢,不多礼。”
商成渊声音低沉悦耳,安恬君不由有些听得入迷。
那仆佣连连点头,迎他们进去,见安恬君脸颊有些绯红,诧异地轻声道:“这位小公子……”
商成渊道:“这位小友病气未去,尚且得休养。仲叔,麻烦你去煮点好克化的粥。”
仲叔点头道:“正是。哎,小公子等等。”
说着,他快步走到内间去,拿了张厚实斗篷,披在安恬君身上,笑道:“公子心大,哪有带病人在街上散步的,怕是又得受风寒。坐吧,老奴去煮点粥来,公子可有忌口?”
安恬君摇头,轻声道:“我都能吃。”
商成渊却大笑起来,伸手过去,贴心地给安恬君斗篷系上扣子,道:“你说得对,是我粗心。”
仲叔走出卧房,而安恬君像刺猬黏身上了似的坐立不安,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身上的斗篷厚重蓬松,不知用的什么动物毛,柔顺极了;而这卧房大而精致,无处不成景,怕是他屁股底下这张实木椅,都得大把银子才能到手。
……这怕不是陈大人给自己养老搁置的宅子?
正等他惶恐地揣摩时,听见商成渊悠然道:“等吃了粥,你再去睡一觉,捂捂汗。我去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送你回宫。”
安恬君感激地看他:“真是……太谢谢你了。”
他就像被捕获的小动物,浑身有着柔软而顺滑的皮毛,被猎人揽着腰,几乎称得上依偎在他怀里,被送上床铺,拉好被褥。
刚躺下,安恬君不舍地拉住他衣角,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依赖。
商成渊听他期期艾艾道:“我,我姑姑,还有我的朋友们……麻烦商公子跟陈大人提一句。”
“自然。”
仲叔端着托盘,将粥送了进来,还附有几碟精致小菜。
安恬君撑着想自己动手,被商成渊力度不大地按了下去,他手劲不重,但安恬君就像着了魔般松开力道,乖乖仰头等他喂。
一勺又一勺,商成渊搅了搅,觉得粥尚好温热,便喂给他吃。
很快,碗见了底。
商成渊道:“好好休息,心里别挂着事,安心睡。”
安恬君把自己埋在被子下,只露出眼睛和上半张脸。
“好。”他闷闷道,顺着商成渊的话闭上眼睛。
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他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正等他快要入睡之际,安恬君模模糊糊地想:“商公子……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随即坠入梦中,入睡不过弹指。
……
安恬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他发觉自己待在一个昏暗的环境里,长发跟着衣袍飘扬,内衫鼓动,有微弱的光线从头顶打下来,形成一条不明显的线。
安恬君下意识便想喊人,却在张嘴的瞬间,有大股水流从他口腔涌入,直直往喉咙里灌去。
怎么会!
他猛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哪怕拼了命捂住口鼻也没有用!冰冷的水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其中!
可是过了半晌松开手,发觉自己并没有淹死。
他迷茫地、毫无目的地抬起头,看见一条庞大阴影从他眼前掠过,遮挡了所有水面照向他的光线。
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那,那只怪物!
他记起来了,是那只可怖的、冷血的怪物啊!
刚过去不久的记忆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闪过,安恬君捂住嘴,伴随着溺水的濒死感,以及对怪物的恐惧,他毫不犹豫扭头就走,越走越快。
不能让怪物看见他,抓住他!
没有用!
一只冰冷的蹼爪伸了过来,轻柔地拽住他脚腕,就像一条坚固的钢索,要将他永生永世锁在这深不见底的水下……
“!!!”
安恬君骤然惊醒,感觉到脚腕冰凉,有一只手落在上面,想都没想踹了出去,啪一下打中谁的胸膛。
坐在床沿的商公子被踹这么一下,表情还有些无辜:“……怎么?做噩梦了?”
可是安恬君没有回答他。
他美貌的小猎物躺在松软被褥之中,正剧烈呼吸着,胸膛起伏格外明显。明显是被吓得不轻,额头上细细密密的薄汗出了一片,鼻头通红,怔怔地望着他。
忽然,透明眼泪无声无息地从他颊边落下。
商成渊怔住,他表情不显,快速从身边拿来手帕,轻柔抹去他的泪水:“别哭,别哭。”他略显笨拙道。
安恬君哑声道:“商公子,我快死了吗?”
商成渊听他这么说,眉眼都跟着沉了下来:“胡说什么。”
有人敲门,安恬君默不作声地拉高被褥,将自己带着泪痕的脸挡住。耳边传来商成渊和对方交谈的话语,很快,房门重新关闭,房间里寂静下来。
“喝药好不好?”
商成渊用精致小勺子敲敲碗,对被子里那坨小猫咪无可奈何:“养身体的药,喝了肯定就不做噩梦了。”
安恬君模糊道:“你放屁。”
商成渊道:“好好好,我放屁。”
但最后,安恬君还是乖乖从被子里爬出来,喝掉那碗苦苦的药。
可是没有用,不到半天的时间,他又重新发起烧。
额头滚烫,意识仍然清醒。
叫来的大夫摸不着头脑,只能简单针对发烧开了药,可对怎么发的烧,是半天没有头绪。
“不应该啊,”大夫跟一只蚂蚁般满房间转,“小公子脉象正常,哪有什么病灶……”
最后觉得可能是他思虑过重,开了安神的药方来。但这药方,也开得心里格外没底。
商成渊叫大夫去外间说话,他们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来,大概意思是,不知道病灶在哪,暂且修养一阵子。
安恬君喝了药,觉得喉间恶心感颇甚,便没有开口,重新躺下。
他心里有了个猜测,不好对着外人说出口,哪怕商公子对他极好,他也觉得对方亲切至极。无论谁也猜不到,可他自己知道,他和怪物有了亲密接触。
说不定是因为这个,他……
他是不是……
……得了治不好的绝症?
待到他们转过拐角,重新从外间进来的时候,安恬君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心绪,乖乖坐在被子里,仰着脸等大人们发话。
“不是什么大事,”商公子坐下来,果然这么对他说,“你心神不宁,思虑过重,可能是会出现这种症状。我们再养两天,慢慢会好起来的。”
安恬君道:“真的吗?”
他的目光移到大夫身上,大夫纳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决定再给他诊一次脉,确定了说法:“的确有些思虑过重。”
待大夫走后,安恬君慢慢挪到床边,诚恳地说道:“这两天,承蒙商公子照顾。但也不好总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商公子若有别的事情要做,不用顾虑我。”
他话里赶人走,眼睛却在说要你留下。
商成渊笑了,重新把手摊开,放在他面前。
这人语气格外坦荡,君子也不过如此:“商某富贵闲人一个,哪有什么要紧事。反倒是安小公子,是不是在房里待得闷了?外面阳光很不错,出去走走?”
安恬君紧张地注视那张摊开的手,惴惴不安。
片刻后,美貌的小祖宗沉默地摇摇头,重新把自己埋进了被褥中,抽了抽鼻子。
他想念自己那只柔软的小猫咪了。
“不,不了,”他鼻子有点塞,“我,我还有点不舒服,想再休息一会儿。”
商成渊注视他片刻,站起身来:“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厨房的药煎得怎么样了。”
说罢,步履轻缓,从房中离开。
而那只小猫咪埋在被褥里,身子发了颤,哪怕被床铺裹得温暖至极,仍觉得冷汗止不住地往上冒。
他按住自己的肚子,绝望地想,他要怎么对疼他的姑姑开这个口,告诉她,他很快就要没命了?
还有他的朋友们,老是吓他的尚一尚二,抢着帮他洗衣服的宫女姐姐,还有小厨房默默给他们开小灶的陈叔……他们要怎么接受,他小小年纪,却要离开他们了?
许久不动弹的被团颤抖着,响起一阵压抑的哽咽声。
他……他不想死……
房门轻轻阖上,姓商的公子脸上神情骤然冷淡,他随意往前走几步,仲叔犹如幽灵般在他身侧出现,道:“王大人还在御书房等着呢……”
“……陛下。”踌躇片刻,他称呼道。
商成渊不语,他们走过院落中不大的水上廊桥,忽然弯下腰,用手指轻拨清冽水面,引起道道波纹如云般散开。
片刻后,他的眉峰下压,竟是难得蹙起了眉:“他不信任我。”
仲叔:“谁?小公子吗?”
“他心里有了心事,却不愿意告诉我。不是说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喜欢温柔稳重的长辈么?”
湿漉漉的手指从湖中抽出,在他手指拂过的地方,聚集起大片金色的锦鲤鱼群,如同追逐太阳般从水中跃出,朝他涌来。
商成渊神情浅淡,许久,染上一丝迷茫,道:“还是说,我用错了方法?”
仲叔道:“这,追求人总是需要多些时间的,陛下。”
商成渊:“仲叔,大中午的,不要说梦话,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太抗拒我。以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追人?”
仲叔心想,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看见您握着人家手不放,还特喜欢亲自喂人家吃饭。
但免得眼珠子被人挖出来,他恭敬道:“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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