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没有听说过国师的大名?
那年陛下率领兵将收复王土,国师名号不显,待在皇帝身边,就好像一个默默无闻的幕僚。
然而这人一手千里操控纸人士兵取敌军首级的本领,深深地刻在诸位将士心底。
有人说,国师手下万千纸人士兵,面容狰狞可怖,不似人形;
也有人说,那些纸人士兵一个个栩栩如生恍若活人,骁勇善战,是陛下手下最精锐的部队。
也正因如此,很快,皇帝再不许他在人前拿出这一本事。
还有另外一些闻所未闻的巫士本领,都在国师手上一一展现,令人叹服。
王大人就算抓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一尊大佛,怎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他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国师么?
还是……
他的目光游移,转到人群中央一动不敢动的小太监身上。安恬君显得乖巧极了,惶恐地睁大眼睛,大气不敢出,瞪着国师呆呆愣神。
巫琢随意一挥手,手上小纸人便轻巧跳到地上,顺着安恬君的裤腿往上爬,很快就爬到安恬君手臂上,乖巧地蹭蹭。
小太监像是被吓得回不过神来,现在还没有动静。
然而他心里震惊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纸人士兵么?
……也忒可爱了点吧!
王大人很快回过神来,前两年国师意外在宫中宿过两月,就是他做的贴身宦官,负责国师的起居,现在对巫琢的行为习惯也颇为熟悉。
看样子,国师大人该是觉得他们吵,而不是别的意思……?
该死!
国师怎么会从这么一个破落屋子里出来?
一个小小的太监,说不定还是假的,居然能搭上这样的大人物!
不过,毕竟他证据确凿,国师若要保安恬君,待他将证据捅到陛下眼前,保不准还能从天子手指头缝里得到一笔更大的好处!
他后退半步,弓着腰,恭敬道:“国师大人,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假太监,敌国探子,是宫中的……一根刺啊!”
巫琢侧过脸,墨般黑发如水般垂直落下,好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一般。
他道:“你是敌国探子么?”
安恬君还愣怔怔地望着他,下意识摇摇头:“我不是。”
王大人一皱眉:“内侍监可没有你的名字,你要不是探子,还能是什么?来人,带走!抓去验身,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随即对国师笑道:“一点内侍监的小事,不麻烦您老人家出面。”
就怕国师觉得安恬君合他眼缘,要将人强保下来。
然而侍卫抓住小太监双臂,将他按在地上的时候,巫琢也只是随意瞥一眼,便移开了眼睛。
那些小纸人纷纷往地上一跳,人群犹如被分开的海水,没有人敢碰。
那可是国师的纸人!
纵使现在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保不齐身上涂了剧毒,碰一下就得死!
小太监们被压住后背,心头发凉。
他们是最知道安恬君身世的人,当初姑姑将安恬君交给他们照顾时,就说过,这是她最看重的朋友的孩子。
现在要被拉去验身,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之前的太平日子,估计是再也回不来了。
安恬君茫然地喃喃道:“尚一尚二……国师,巫琢……?”
王大人凉凉道:“国师大人看上去可不打算救你。走!”
身体腾空,安恬君感觉自己就像只瘦弱的野猫,轻而易举就被人提起来拎着走。
他轻微挣扎两下,得来更重的桎梏。
小太监们的声音犹如狐狸的悲鸣,尖锐而凄惨:“国师大人!安恬君他是无辜的!他真的不是敌国探子!”
“国师大人!”
他们不理解,明明刚刚国师的态度平和友善,还愿意让安恬君玩他的纸人,现在却好像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避之不谈,一眼不瞧。
“……国师大人……”
穿过重重人群,小太监游若蛛丝的声音落入国师耳中,然而这黑发男子恍若不闻不问,专注地伸出掌心,让小纸人重新跳回他的手腕上。
王大人摸不准他的意思,不过,大人物有大人物自己的想法,他们小人就不多揣摩。
还是赶紧将人带走为妙。
他转动眼珠,翻了翻袖子,比了个请的手势:“各位,请吧?”
小太监们身上一松,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扯住王大人的袖子,叫道:“安恬君可是陈大人的人!”
“什么陈大人,”年长宦官凉薄道,“过了今天,宫中还有没有一个姓陈的公公,都不好说呢。”
而小太监们却没有额外反应,呆愣愣看着院落门外。
王大人轻微倒吸口气,果然在意料之中,陈侍礼匆匆赶路前来,刚迈过院落门槛,身影不算魁梧,但也绝不算瘦弱,将那道狭窄的小门堵得严严实实。
陈侍礼皱眉,哪怕只是个宦官,身形气势也能与带刀侍卫一较高下。
现下见了这一地慌乱,先是冷静行礼,道:“国师大人。”
黑发男子侧首,冷淡地颔首。
接着拱手,道:“王大人。”
王大人一扬下巴,哈一声:“陈大人,一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放开他。”陈侍礼喝道。
随即转过身,重重地说:“安恬君是陛下点名要的人,你不能,也没资格动他。”
姓王的太监一瞪眼,手指往地上散落的太监名簿上一点:“陈大人,你这话说的不对吧?就算你要保他,怎么还敢抬出陛下名头?让我看看,你是带了陛下口谕,还是有陛下的手牌?”
然而,被呵斥的侍卫听见皇帝名头,还是松开手,安恬君重新站回地面,不知所措地蹲着,仰起头来,不知道看谁是好。
尚一尚二惊喜地扑上来,用力一攥,将他搂进怀里。
“他是淑妃宫里诞生的孩子,九皇子殿下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已然默许他在这生活,至此,已过十年有余。”
意思是,别人都知道,就你多事。
陈侍礼叙述,正面迎上王大人的脸。
王姓太监脸上薄肉一阵抖动,他年岁也不小,自然在宫里经历过那段血流成河的时光,知道陈侍礼说的是什么。
但他没想到:“他是当年,私通侍卫的宫女生下的孩子?”
“是,”陈侍礼轻叹,“双亲已逝,无依无靠,自幼孤苦,在这深宫长至如今岁数——你却要凭空辱他清白。”
王大人冷笑一声,看看四周,只好自己将太监名簿捡起来。
他嘲讽道:“但他既不是太监,又为何安排他认下这假太监的身份?还谎报到内侍监?我看,恐怕有问题的不是他,而是你罢!”
被议论的少年蹲在人群最中央,埋着脑袋,小小一只。
小太监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知道这跟姑姑有关,然而在场人多嘴杂,不好说出口。
王大人道:“既然不是太监,就速速逐出宫去,以免污染宫闺。这事,他不懂,你还能不懂?陈大人?”
“你欺上瞒下,谎报身份,让陛下白养一个不知名的闲人多年,现下,还谎报陛下口谕,陈侍礼,照我看,你这脑袋,也待不安生了……”
安恬君轻轻推开尚一尚二,侧脸有些落寞。
他知道自己能待在宫中的时间不长久,但也没想到,离别的时候来的如此之快。
他无法颐养姑姑天年,无法报答陈大人恩情,或许甚至没法和小太监们勾肩搭背,吃最后一顿饭。
他努力睁大眼睛,忽然,眼眶里滚出一滴泪,啪嗒落在地上。
安恬君一怔,连忙抹掉水迹。
左看右看,生怕被人看见他居然掉眼泪。
他孤身一人在外头,肯定也可以生活的很好,干嘛这么悲观,搞得好像他活不下去了一样。
出了宫,他也可以养一只猫,养一条鱼,快快乐乐地活着。
他干嘛……干嘛……
安恬君收拢衣襟,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给陈侍礼磕了一个头,沉默地报答他这些年的关照。
纵然知道是因为对方喜爱姑姑,而对他爱屋及乌,但那么多细节的打点,总归是对方的拳拳心意。
所有人都不出声,听安恬君认认真真地说:“我知道,这些年在宫里,您多照拂恬君,恬君感激不尽……要是,要是以后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双靴子从他身侧走出。
是刚认识不久的,国师大人。
那人同他一样,轻巧地跪在地上,沉默垂首,拜服,没有其他声响。
尚一尚二也跟着跪了下去,抖着手臂,瞪大了眼睛,活活像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拼命拿眼神去试探陈侍礼。
而陈大人心知肚明,心道,这哪是他能干涉的。
一圈拿着长棍、长刀的侍卫也跪了下去,人群犹如一群被割过一茬的韭菜,凭空短了一截。
王大人张大嘴,意识到自己失态,匆匆忙忙撩开下摆,双手撑起,额头触地,那本太监名簿落在他手边,不敢去捡。
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从陈大人身后响起,恍若迈入无人之境,闲庭信步,泰然自若。
一步跨过门槛,从陈侍礼身后走出。
一步走到王大人身边,掠过他低伏的头颅。
一步走过国师,黑袍的青年沉默不语,垂着眼帘。
再一步,走到安恬君身边,将他多日不见的、柔软的小猫咪重新抱起来,拥入怀中,伏在他肩颈,像是试图通过气味,来确认他真的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含笑道:“恬君,你以后,不用跪任何人。”
小猫咪下意识抬手,绕颈而过,把自己瘫进熟悉的怀抱里。
全部动作都做完后,才一僵。
他不知所措地抬眼,是商成渊那张英俊而华美的面容,垂着眼睫,低头含笑,头戴发冠,墨发在他额边落下,恍若昨日。
商成渊轻拍他后背,轻声哄道:“好久不见,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安恬君呆愣愣道:“商,商公子……”
他越过商成渊肩膀,看见身后无数人瞪大眼睛,以及尚一尚二滑稽的“你”“我”“你”等无声手势。
王大人茫然地张嘴:“陛,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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