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进离开的时候已快黎明,这一夜两人交流了很多很多。
李平了解到了赵进和史明在白马渡惊险的战斗、襄阳城当夜的混乱以及左军沿汉水东下时恐怖的焦土政策等等。
同时他也搞清了武昌和汉阳在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许多曾经没太明白的疑惑也终于被一一解开。
拥有极佳城防条件的黄陂守军面对农民军轻兵进犯却不战而逃决不是简单的怯懦和意外,黄陂之战前李平在涢水以北那条件艰苦难行的广袤水泽区域意外的清收出大量船只和拖家带口的民众也更不是偶然。
李平前天夜晚逆江而上参加夜宴时看到的武昌汉阳两城为什么那么的黑暗和沉寂也终于有了答案。
左良玉的军队沿汉水而下还没到达武昌时,听到了大量恐怖风声的武昌汉阳居民就已大半逃亡。
武昌城中的官员们在左良玉到达汉阳还没过长江时就乖乖的劳军也不是他们很有觉悟,而是被逼吓的完全没了办法。
没有人想被烧杀抢掠,也没有多少人还相信左良玉有底线。
事实也证明了武昌汉阳的官民们并没有想错,城外没跑的无论官民还是宗室全都后悔了,也把他们的一切全都葬送了,只剩下城中的苟存者在瑟瑟发抖。
虽然赵进没有对细节进行过多的描述,但李平仅凭左良玉的军队将整个武昌汉阳两城之外无数的繁华完全劫掠一空、赵进都已经约束不住因耳濡目染而疯狂的部下和长江两岸的火光连续燃烧了不下十天就足以判断当时的惨况了。
甚至赵进将其军营远离民居而扎也不得不拿出便于警戒这样的理由来安抚部下,这也是他为防止其军队也彻底野兽化所能做的最后努力。
想在一群野兽中完全独善其身根本是痴人说梦。
“纵兵大掠,火光照江中。”这是明史对当时武昌汉阳惨景的描述。
而根据当时一个姓冯的亲历者记载(《明季北略》卷十八)。
当他坐船到兰溪(今属湖北黄冈)时,见到很多从上游武昌逃命而来的人,他们竞相传言,左良玉率数十万大兵压境而来,正在向武昌袭来。武昌城内部已经彻底失去秩序,一片混乱,百姓们都在慌张逃难。
由于左良玉到达汉阳县后派兵抢船渡江,造成汉阳县城外居民逃散一空,江上运行的船都没有了。
十二月十八日,亲历者乘坐着侥幸没有被抢夺走的船,在漆黑的夜晚,趁着风大顺利到达武昌,船只停留在金沙洲。
当时已经是天明,武昌城内外逃难者多如蝼蚁,他们纷纷向南方逃去,据说武昌城都已逃成了一座空城。
不过,这一说法应该更多的是夸张。
城内部分区域逃散一空是有可能的,但全部逃走或大部分都逃走并无可能,毕竟普通百姓和没老没小的可以说走就走,那些有大量家财和拖家带口的并不能做到说走就走。
而且不说半城而居的楚王仍在城中纹丝未动,随后亲历者的所见所闻的一系列左军恶行也说明很多人民还是选择了留下。
过江的左良玉士兵四处收刮抢劫。他们将抓到的小孩和妇女塞入船舱之中掳走,逼迫男子在岸上做苦力或者充军,士兵一旦发现有人不听话便立即砍掉脑袋。
奸淫掳掠更是司空见惯,大多家庭被冲散截杀,甚至有的家庭全部葬身河底或者死在乱兵的刀口之下。
到了第二天,左良玉的军队更进一步失控,一点都不再顾忌的开始蜂拥对担负漕粮交兑的金沙洲实施占据并抢劫。
至此,整个武昌和汉阳的城外再无一处可以幸免,到处都是人间地狱。
但跑掉的官民也并不就是幸运的。
明史紧跟着还有一句:“宗室士民奔窜山谷,多为土寇所害。”更残忍的道出了人民即使侥幸逃走也无法躲避灾祸的窘境。
从武昌开始,长江往下游的两岸开始进入多山区,而山区在乱世是土匪的天堂,土匪几乎多如牛毛,而且土匪们也大多不会比乱兵们仁慈半分。
这些情况,李平之前了解的很有限。
由于左良玉的军队将汉水和长江中的船只几乎劫掠一空,实际上造成了汉水南北两岸和长江东西两岸的基本隔绝,也使得这些消息大多根本无法传到位于汉水北岸的李平耳中。
而李平到达后又一直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涢水以北和黄陂县城上,也实在是没精力和人力去向南探查无关军情的闲事,当然他也不愿冒险违抗左良玉的军令就仅仅是为了看看汉水之南是什么情况。
不过,有失必有得。
如果没有左良玉军队沿汉水烧杀抢掠的恶行刺激,很多汉阳和汉口的百姓也就不会在左军未到前逃到仓皇逃窜到涢水以北的恶劣水泽地域了(大部分武昌和汉阳的官民都逃到了自然条件要好得多的南边),李平恐怕也就得不到足够的船只了,那怕这些船只大部分都是小船。
而没有足够的船只,对李平未来的行军将绝对是一场灾难。
而且,由于左良玉在汉水沿线和武昌的疯狂抢掠,很多在汉水上讨生活的纤夫也不得不跑到了涢水和滠水沿线去躲避和找饭吃,这让李平意外的获得了大量纤夫。
正是这些纤夫最终帮了李平大忙。
明代汉水上是有大量纤夫的,他们主要做无顺风季节逆江而上的活。
根据《敕建大岳太和山志》记载,永乐十年修武当山上的主要建筑群时,大量建筑材料就是由长江先运至武昌集结,然后由纤夫挽船逆汉江而上,经襄阳运抵武当山。
一月的武昌,东北风居多,而且多大风。
李平不多的需躲入滠水的大船,如果没有纤夫将根本无法逆北南流向的滠水而上。后湖虽大,但它毕竟是南接涢水的封闭性浅水湖泊,可不是危难时理想的逃避场所。
不过说起左良玉对武昌和汉阳的劫掠,赵进却也想起了一件事。
而这件事也令赵进对李平和左良玉之间的关系再不报希望。
这段时间,左良军的各军抢的很嗨,玩的也很嗨,各军营的将领几乎都是通宵达旦的有歌妓舞女相陪,不过左良玉自己却总是洁身独处。
有一次他在夜间设宴招待部下,召来了十多名军妓过来上酒,她们在房中走来走去。不一会儿,左良玉突然向左边侧着脸咳了几声,这些军妓们当即赶忙依次退出。
目睹此景,所有宾客一片安静并肃然起敬,没有哪个敢再乱说话,甚至没有人敢抬头看左良玉。
这件事看似是左良玉洁身自好,看似是左良玉还在有效控制着军队,但却也说明左良玉时刻都在找着各种机会显示他的权威,并且不希望有任何人质疑他的权威。
崇祯十六年正月十八日的清晨,武昌城外的长江江面上在一个月来第一次早早的就开始了异常喧沸,也难得一见的出现了万船汇聚待发的场景。
左良玉的二十多万军队开始准备顺江东下。
突然,长江西岸汉口镇某个码头上燃起了一片大火并冒出滚滚浓烟,然后很快汉口镇的所有码头都开始了燃烧,接着整个长江西岸的无数码头也都纷纷燃烧起来。
但没有人救火,也都没有人围观,甚至整个漫长的长江西岸都不闻人声和不见任何人影,只有一艘艘在江中带着颗颗火把冷眼相看的小船。
然而伴随着熊熊火光,对面的长江东岸却是另一番场景。
到处都是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混乱,都处都是哭声。
无数的士兵正在沿着漫长的岸边登上长江中数不清的大小和形制不一的船只,而无数的妇女和强壮男性平民也被裹挟其中。
成群的老者、病弱、大龄妇人以及孩子则跪满了长江的东岸不断乞求着,希望冷血和残暴的军队能够看在他们已经尽心侍奉了一个月的面子上发还他们的女儿、妻子、儿子或者是丈夫。
但乱兵们给予他们的只是嘻笑、冷漠和喝骂。
左良玉的军队正在带走他们抓到的全部青年妇女、少女以及壮年男性,无数的家庭在委曲求全了一个月后仍无法避免支离破碎。
只不过这一切对左良玉来说都充耳不闻,此时的他正在众将的簇拥下登上停在巡司河上的一条大船。
巡司河沿着武昌城南面由东至西流淌并注入长江,是金沙洲与长江东岸的分隔河,金沙洲的北缘就在武昌城西南的望山门外。
巡司河不大,水流也很平稳,其上平常建有多座浮桥用以连接金沙洲和武昌城的往来。
因而金沙洲在交通上还是比较便利的,此地利也是漕运交兑设于金沙洲之上的重要原因,左良玉设帐于此也非常便于他与武昌城内的官员和楚王接触。
左良玉从巡司河登船应该就是考虑到了这里的风浪和水流都最为平稳。
但上船之后的左良玉却没有进入船舱中休息,而是站在甲板上抬头看着东北方近在咫尺的武昌城发起了呆。
虽然左良玉一直在遥看着武昌城头,盯着望山门,但武昌城头却冷清的十分可怕。除了一面面旗帜外,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守卫兵丁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城门更是一如既往的紧闭。
没人知道此时的武昌官员们在干什么或在想什么,估计是躲在哪个角落里黑着脸偷瞄。
当然也没人知道左良玉在想什么,但他的脸黑着却是没跑的。
左良玉不吱声,众将们也不敢吱声,整个船队也一直稳稳的停着。
终于,远处一阵越来越猛烈的啼哭吸引了左良玉的目光,那是金沙洲上被霍霍了一个月的百姓正在为他们即将分别的亲人悲伤。
在左良玉所乘大船后面的有几条船上载满了年轻的妇人,她们一个个都在扒着船舷并拼命忍耐着悲伤看着远处的亲人。
左良玉的士兵不允许她们哭泣,谁敢哭就砍掉谁的脑袋,刚才已经有好几个妇人实在忍耐不住而被一刀砍下了头,这正是导致金沙洲上百姓哭泣陡然变猛的原因。
在左良玉往船尾方向看的时候,恰巧因后面弯曲河道而在视线中的一条船上有一个无头的妇人身影被一脚踹入河中,然后金沙洲上百姓人群中的哭声也陡然又起了一个高调。
在众将紧张的注视下,左良玉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目光移回了武昌城头。
不知过了多久,左良玉在斜了一眼太阳后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开船”,然后就走进了船舱。
但当船队路过涢水时,左良玉却又从船舱出来了。
他面色复杂的在一名亲兵的指引下看着西面陆地远方的一处车马环绕的营地继续发起了呆。
那营地炊烟袅袅、一派平静,似乎长江中混乱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说明:
关于左良玉请客时以军妓彰显威严以及其部属在撤退时发现妇人啼哭即当场砍头都是当时的史实,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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