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夜,广济县城外的方国安大营。
被皇帝亲令降为事官的方国安和陈可立两个难兄难弟正聚在一起迷迷糊糊的喝酒。
他们已经喝了很久,夜也已很深,翻过来掉过去的车轱辘话更是不知说了多少遍。
尽管城还未破,战事仍然胶着,但两人并不担心因酒误事。
双方不仅力量悬殊巨大,他们也谨慎的派出了足够多的探马在全天候的监视整个广济县所有的城墙段和城门,并且还把中营部署在了整个大军的最后方。
城内的农民军是不会敢出来夜袭的,也不可能成功袭击他们。
至于别处的农民军,隔着蕲州,就更不可能了。
两个人现在很郁闷,他们需要用酒精来麻醉自己。
十五日,方国安和陈可立就在左良玉的大力支持和鼓动下以他们自己都很引以为傲的绝对神速纠集了约一万五千人马兵临广济城下。
但六天来,面对小小的广济,他们却进展缓慢,什么时候能破城也似乎好像是个未知数。
虽然也算是杀场宿将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全部希望放在他们十分陌生的火药炸城上,而是多管齐下的一面部署地道掘进,一面组织兵马进行了连续多日的传统蚁附攻城。
甚至他们都没有包围广济,更没有搞什么围三阙一,而是只围了两面城墙,给城内那些基本都是刚当贼不久的土包子们留出了足够的安全逃跑空间。
他们希望那些土包子们最好能识趣的知难弃城。
但广济县的农民军似乎并不领情,他们顽强且激烈的抵抗着,并给方国安和陈可立的军队造成了巨大杀伤。
而攻城的不顺和巨大伤亡让方国安和陈可立这支拼凑起来的斗志薄弱军队迅速矛盾重重并攻击力越来越弱,同时也更加混乱。
不得已,在连续组织了三天的传统攀城攻击后,方国安和陈可立不得不在部下们崩溃之前停下这种伤亡巨大且看不到希望的攻城方式。
可火药炸城却同样也极不顺利。
六天来,他们的地下掘进速度十分缓慢,甚至还由于求快而至发生了多次坍塌,不得不多次反工和加固,目前看至少还再需要几天才有可能挖好。
更麻烦的是,城内的农民军好像猜到了他们想干什么,连日来一直在城墙上对着他们的挖掘点进行指指点点,这让方国安和陈可立的心里十分没底。
他们并没有搞假挖掘点,赵进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漏掉了这个问题。
因而目前除了咬牙继续和期待守城的农民军不知如何采取正确的应对措施外,他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你说那赵进是怎么在五天时间里就挖成的?咱们也是日夜不息,可怎么就做不到呢?”方国安喝了一口酒后再次百思不得其解的嘟囔道。
“是啊!难道是咱们这边地下的土硬或者石头多?可我看了挖出的土,也问了督工,这里的土与别处的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咱们不应该差这么多啊?”陈可立也一如既往的迷惑回应着。
“应该是赵进那小子命好,恰巧碰到了特别好挖还不易塌的地段,然后他的开挖点估计离城墙也很近,宿松的那帮井底之蛙更是傻子般的不知搞搞袭扰破坏!”方国安很不服的继续再次发泄。
“就是,就是。”陈可立继续晃着脑袋回应道。
同样的话总是反反复复,喝多的人有时也会烦,也会失去再继续下去的兴趣。
场面于是就冷不丁的突然安静了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喝着闷酒。
终于在长叹了一口气后,方国安决定说点新鲜的,他有些悲愤道:“我们两个合兵一处,昆山和贤侄又支援了我们那么多人马,我们却估计要花比那赵进多一倍的时间才能破城,咱们老哥俩这回可是丢人丢大了!”
这时,应该是突然起了一阵强风,帐篷开始轻轻的抖动起来,然后一股子淡淡的臭味顺着帐篷门帘的缝隙钻了进来。
陈可立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他的五官紧紧的挤在了一起。
攻城死去士兵的尸体很多都没有也无法被收回来,他们堆积在广济县的城墙下,然后这几天白天较高的气温让这些尸体开始腐烂,那个气味实在有够受。
虽然他们的驻营处离广济县的城墙有些距离,但也不太远,平时是闻不到什么,但只要起风并风向不对还是不可避免的被熏到。
这些气味严重打击了他们的部下,让很多人都对继续进攻广济有一种悲观和恐惧的情绪,也让部队的军纪变得更加混乱,敷衍和人浮于事的现象更加突出。
但他们又没什么好的办法。
广济的农民军并不允许他们去抢回尸体,农民军们对一切可以阻碍他们进攻的效果都很喜欢。
吸了下鼻子,陈可立换上一幅愁眉苦脸的表情说:“你还想着这个?我看只要能破城就行,我现在更担心的是我们就是把城墙炸塌了也一时半会儿都攻不下来!我们太不顺了!”
对于是否能炸塌城墙,陈可立并不怀疑。
他知道赵进虚报(赵进在自己用量的基础上加了几倍)给他们的火药用量,然后他们自己准备的又增加了很多,但陈可立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不应该这么容易。
“你这乌鸦嘴说什么呢!李平那么点人都打得过蕲州的数万贼军,我们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打不过这里的数千小贼?这里可没有献贼的精锐!更何况这些乱民几个月前也还不过是一帮只会扛锄头的泥腿子。”方国安又惊又怒道。
方国安一时没能明白陈可立这是怎么了,他并没有从空气中的臭味感悟到什么。
“贼军是泥腿子,我们手下的兵又何尝不是?你虽看不上那李平,但也不能否认那小子还是有点能耐的,尤其练兵更是很有些本领。就是赵进练出的兵也不弱,非是你我现在大多只敢杀良民的手下所能比拟。”
陈可立借着酒劲突然大胆起来,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不想再继续顺着方国安了。
方国安愕然之后更怒道:“陈可立!你怎么可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李平那小子不过一小人尔,只会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打法,次次都是乘人不备,不过就是运气好而已!哪里有什么值得称赞的本领?”
但陈可立这回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应和方国安的老调重弹,不仅不吭声,还眼神怪怪的瞅着方国安。
方国安当即眼睛瞪的溜圆,激动的指着陈可立道:“你什么意思?”
陈可立叹了口气,不得不耸着肩道:“没什么意思,喝多憋着了,我要去外面放放水。”
说完,陈可立就起身出了帐篷,只留下一脸茫然的方国安。
但出了帐篷后刚拉开裤子,陈可立又突然觉得肚子很不舒服,于是就左摇右晃的向着远处一片黑暗走去。
几个始终在帐外警卫的卫士想跟上他,都让他指着肚子然后给挥手坚决阻止了。
没人喜欢在大号的时候被围观。
繁星下,陈可立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劈了啪啦的好不舒服,可能是之前的臭味让他鼻子适应了,他对自己制造的臭味并没有更多的感觉。
于是他决定多蹲一会儿,直到自己的腿发麻的有些厉害。
刚准备提起裤子,突然他听到四周有些奇怪的声音,那是非常明显的一群人在蹑手蹑脚的声音,其中还伴有些微微的窃窃私语。
陈可立大惊。
虽然他知道他们的大营现在很乱、军纪很松弛,尤其是在整个大军最后方的中营。
但现在毕竟是战时,营内在天黑之后严禁官兵随意走动和聚众说话的铁律仍在,违者是会被毫不留情斩首的。
当然他和方国安两个主将除外。
这是他们对军队控制不可触碰的底线,除非是他们不要军队了。
甚至为此除了固定岗哨外,整个军营之中都没有流动巡逻的兵马,就是为了防止官兵在夜间因无法以判明往来人员情况而发生炸营或者被宵小利用行图谋不轨之事。
现在,那些人既没有光明正大的行走在火盆的照亮之下,他又没听方国安谈起过晚上有任何的兵力调动,这可就十分的不正常并且很可能非常凶险了。
本能让陈可立当即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的酒立刻就全醒了。
他没敢乱动,只是轻轻的提上裤子,然后继续在黑暗的角落中保持着安静。
很快,十几个人影就出现在了陈可立的视线中,一把把出鞘的兵器在月光的反射下十分耀眼。
陈可立差点叫出来,但他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里怎么这么臭,这味也太大了。”人影中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不解的吐槽了一句。虽然这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夜空中还是让陈可立听了个真切。
“大概是这里窝风。”有人回应了一句。
“也许吧!不过酒味也挺浓的。前面那个有卫士守卫并且灯火通明的营帐内一定有狗官军的将领在喝酒,而且官还不小。不往前探了!三个弟兄随我去杀了那里的狗官军将领,其余的人去四处点火,给骑兵们和大军信号。”最初那个年轻的声音继续道。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遵命!”
“遵命!”
几声轻轻的回答同样坚定而不迟疑,好像没有人觉得说话的年轻人只带三个人就足以去大杀四方。
陈可立的心完全悬到了嗓子眼,满脸全是骇然,他想喊想做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当视线中的人影开始分散,陈可立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兄弟,对不住了!”然后不再迟疑,立即轻轻的向着远离方国安营帐的方向遁去。
但很快,陈可立又在不安中回头看了一眼嘈杂声顿起的方国安营帐方向,那四周正在燃起一团团火焰。
陈可立有些失神,但马上却又惶恐的发现他的四周也在有人开始点火,他的脸都绿了。
他开始撒腿狂奔。
突然,他慌不择路的跟两个黑影撞在了一起,然后几乎是抱着一个黑影跌倒在地。
“他身上有酒气,不是我们的人!”那个被撞翻的黑影反应很快的大喊。
陈可拼命的推开那个黑影,颤颤巍巍的准备爬起来,但却猛的后背一沉,然后就狠狠的和地面贴在了一起。
“想跑?”踩住陈可立后背的那个没跌倒的黑影大喊一声。
“好汉饶命!”陈可立马上开口求饶。
“果然有酒气,还好大,应该是个大官,爷爷今天手气真好!”踩住陈可立的黑影嘿嘿笑着说。
“好汉要什么,本将…啊…啊…”陈可立说了一半的话被迫戛然而止并用惨叫代替,他的脖子正毫无征兆的被人开剁。
“俺要你的人头!”踩住陈可立的黑影先回了一句,接着麻利的对着陈可立被砍断了一半的脖子斩下第二刀。
……
二十二日清晨,满身血污的李如靖站在广济县的一段城墙上看着沿这一段城墙向内新修出的一段凹形简易城墙发呆。
这一段新修出的简易凹形城墙正是城内农民军为因应官军可能从地下埋火药炸城而采取的紧急应对办法。
也就是说官军即使成功将李如靖正站着的这一段城墙炸塌也没什么鸟用。
终于,李如靖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看了一眼身后被用两杆长枪分别挑着的方国安和陈可立的人头说:“真是废物!把它们挂到杀他们的地方去吧。”
“那官军偷回去怎么办?”一个他身后的亲卫诧异到。
李如靖扭头撇了一眼说话的亲卫,然后面无表情的说:“官军不偷回去怎么肯定他们死了?又怎么知道他们的下场?”
……
同样是这一天的清晨,马兰也正亲自带着一个侦察小队孤独的在大冶县和武昌县交界的一个小山村里发呆。
在村子里唯一算是道路的歪斜土路上,十几个插在一大排新立木杆上的狰狞头颅是那么的刺眼。
没有村里人上前对马兰他们像往常那样嘘寒问暖,甚至都没有人靠近他们,但村子里家家的炊烟却还在升起,狗也在继续叫着,好像这个村子里还活着的人当他们不存在一般。
马兰和整个侦察小队并不对此感到意外,这已经是他们碰到第三个这样的村子了。
他们知道那些被插在木杆上的人头都是平日里对他们提供过实质帮助的人,他们知道这些都是武昌县的农民军干的,那些农民军似乎突然的性情大变。
马兰的心情既压抑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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