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中药罐依旧不断的发散着浓郁的药气，药水沸开，一点点的扑腾着砂锅的顶盖。

冯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看着书房里的一大一小，心中的所有情绪因为那一个充满稚气的能字点燃。

泪水溢出升腾出了雾气，一片氤氲中冯陈再一次见证了小女孩从小到大的每一次成长。

第一次的自画像是九岁，在林老师的指点下冯陈用水彩把自己的面容画了出来。

或许是存着让自己变美的心思，画像中的女童被花瓣铺满整个发间，耳垂上缀着两粒晶莹透彻的粉色水晶，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在这片光芒中，冯陈看见小女孩高兴的把画送给了爸爸，又看到爸爸把小女孩抗在自己的肩膀上高兴的转圈。

第一次拿的奖是学校文艺汇演上发的最佳创作奖，短短的十分钟，同学们在舞台中央起舞欢唱，小女孩坐在一侧以笔为足在画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舞点。

在节目结束的那一刻小女孩也落了笔，走到舞台中央把手里的画举了起来。

画中的内容不是其他，正是刚才大家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那一幕幕，引得无数掌声。

这一年，小女孩十岁，终于不再是那个要用九天才可以画成一个完整圆弧的入门级选手。

站在舞台上的小女孩正如那幅自画像一般，眼睛里闪着耀眼的光。

那之后的小女孩像是落了尘土的璞玉，她用自己的一杆画笔得到了许多夸赞，那些毫不掩饰赞赏的目光也让这个小女孩迷失过。

彼时小女孩的老师依旧是林老师，几年的相伴让她们两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而小冯陈的天赋一点点被林老师发掘培养，她把自己的经验作为滋养学生的肥料，一点都没有吝啬的浇灌，她知道，自己的学生绝不会止步于此。

那年的冯陈十二岁，已经随着冯父离开A市好几年，林老师的身体大不如前，从一周来授课一天变成了一月授课一天。

那一天下着雪，冯陈以为林老师不会来，房间里开着暖气，冯陈抱着一袋薯片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的综艺引人发笑，冯陈坐在沙发上笑的花枝乱颤，嘴里的薯片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敲响，响三下停两秒，再敲五下。

是林老师和冯陈约定好的敲门暗号，因为冯父工作忙碌，家中常年都是冯陈一个人，冯陈不止一次被冯父教导自己在家要锁好门，谁敲都不能开门。

于是小冯陈便和林老师约定好了暗号，听到这样的声音便知道是林老师来了，可以开门。

没有犹豫，小冯陈从沙发上蹦下来踩着棉拖鞋哒哒的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室内温暖，冯陈穿着毛茸茸的睡衣，门打开，楼道里的寒风涌进房间，让房内的人登时打了个冷颤。

“老师，外面太冷了，快进来。”冯陈拉住林老师的手，下意识的林老师把手向身后藏了一下。

在寒风中赶路过来的林老师身上早就没有多少温度，她走进房间把大门关上，抬手把绕在脖子上的围巾解开。

皮肤感受到了房间内的暖意一点点舒展开，客厅里的电视还在喧嚣，主持人抛了一个梗让观众都大笑起来，沙发前的地面上还有些许薯片的残渣。

冯陈端着一杯热水从厨房里走出来，“老师，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吧。”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沙发坐下，小冯陈眼睛盯着电视里面的综艺没有注意到林老师的情绪变幻。

没一会儿广告播了出来，冯陈从面前的茶几上拿起刚才没有吃完的薯片继续享用起来。

沉默了片刻，林老师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已成少女模样的冯陈，心绪复杂。

“过五分钟我们来练习。”终是没有忍心说出口，林老师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说道。

“老师，今天我们练什么？”闻言小冯陈也放下了薯片，四下看看把遥控器找出来关闭了电视机。

“描摹，我给你带了一幅龙凤呈祥，今天你看着画在纸上把它描摹出来。”

听完老师的话小冯陈瘪了瘪嘴巴有些不情愿，只听她垂下头咕哝了一句，“又是描摹。”

“冯冯，你不想描摹了吗？”感受到一旁小冯陈的情绪，林老师有些不解，也有些恼火。

“老师，这一年来你总是带不同的画让我描摹，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教过我，我不想再描摹了，你教我些其他的吧。”

所有的情绪像一只被拆了线的布袋，起了头坏情绪便源源不断的被释放出来。

“冯冯，你年纪小，性子张扬，让你描摹不是坏事，不同的画面有不同的画法，光靠老师一张嘴是说不清楚的，只有你自己练了才能体会到，把这一年来我给你留下的作业拿出来。”

是了，虽然林老师一月授课一天，但每次临走前总是会给小冯陈留下一批作业，不过她很少会检查，因为对面前的孩子有信心。

但是如今感受到小冯陈现在的态度，她突然有些不放心了。

半晌，小冯陈都没有动静，只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没有人知道她的小脑袋里面在想些什么。

“怎么？要我自己去拿吗？”感受到小冯陈无声的抵抗，林老师加重了说话的声音。

接着小冯陈站了起来走进卧室，很快，她就从卧室里面拿了一个画夹出来。

林老师接过小冯陈的画夹快速的打开，里面零零散散的只有少许画纸，一张一张的翻看才发现这几张是很久之前布置下来的作业。

“就这些？”林老师有些不敢置信，大概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乖徒弟会这么做。

小冯陈没有说话，低着头没动，身体因为害怕有细微的抖动。

“其他的作业呢？没有画？”声音染上了几分凌厉，像是刀锋一下下落在耳边。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自己的作业老师从来没有要检查的意思，而且作业多是把描摹好的画作再描摹上许多张，所以，小冯陈偷懒了。

“为什么没有画。”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女生耸着肩膀面如菜色，终是不忍心，林老师放轻了自己的声音。

听出老师声音里面的情绪变化，小冯陈缓缓抬起头对上了老师的眼睛，想了想回答道。

“那些描摹我都会了。”

短短的一句话，那些描摹我都会了，所以我没有完成作业。

林老师本以为会有其他的千万种理由，不想画，偷懒了等等，但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冯陈所说的这个原因。

“你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不需要再练习了，是吗？”

这个原因比其他原因更让林老师动怒，整个房间的气压在此刻低了下来。

“老师，我只是想学一些新的知识，这一年里您每次都是要我描摹，我已经画的够好了。”

小冯陈低着头说，尽管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但心里总是有一些心虚。

年少时，我们在某个区域有着闪闪发光的成绩与作品，耳边遍布了称赞的声音，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总是带着欣赏与赞美。

这些声音和目光犹如一把双刃剑，捂住了我们的耳朵，蒙住了我们的眼睛。

所以小冯陈不能够理解老师的淳淳教诲，不能够明白逆耳忠言背后所蕴藏着的苦心。

林老师听完小冯陈的话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少女的目光中满是失望。

“冯冯，老师教过你的话是不是都忘记了，你是个有天赋又优秀的孩子，但是，你在绘画上的成绩不是凭空而来，没有一遍遍的练习，你又怎么会有现在的成绩。”

毕竟是自己一直教导的孩子，林老师继续说道。

“孩子，你的未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你的天赋不应该只满足于别人的赞美，不要忘记自己学美术的初心，如果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称赞，老师希望你再也不要拿起画笔，如果拿起了手里的这杆笔，要记住自己说过的不会放弃。”

那天林老师并没有逗留太久，杯中的热茶还没有凉透她就离开了。

只是那之后林老师再也没有来过，小冯陈从父亲口中得知林老师的孩子留在了国外，不放心林老师一个人便把她接了过去。

而那一节课是林老师给冯陈上过的最后一节课，那一席话则是林老师留给冯陈的最后一次忠告。

画面不断的转换穿梭，之后的冯陈再也没有一次偷懒，哪怕没有了老师的鞭策和提醒她依旧自觉的练习，认真的对待笔下的每一幅画。

辗转醒来后冯陈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房间内一片漆黑，散着淡淡的冷调香气。

隔着一道门，冯陈可以听到刻意放轻的说话声音，缓过神来，冯陈知道周恒把自己带回了家。

身上盖着一层棉被有些厚重，冯陈吞吐的气息有些发烫，她转了一下身体感受到了强烈的酸痛。

刚想掀开被子，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紧接着房间的门被打开，一道长长的影子照了进来。

周恒抬手按下灯的开关，光亮把整间卧室充盈，冯陈下意识用手臂挡在眼睛前面。

“醒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周恒快步走到窗边关心的问道。

“下车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冯陈以为自己在车上睡着到现在。

“我倒是想叫你，你发烧了，一直迷迷糊糊地发梦呓，叫不醒你，我找了家庭医生来给你输液，现在已经是夜里了，医生说留意你半夜会不会起烧。”

说话间周恒拿出一个体温计，对着冯陈的耳后按了一下，三十七度五，还是有低烧。

看见了体温计上的数字，周恒转身走出房间，没一会便端了一碗白粥，上面撒了细碎的榨菜末，飘着袅袅的热气。

闻到粥的味道，冯陈的肚子非常应景的咕噜一声，她有些窘迫的低下头。

周恒见状嘴角上扬了一个弧度，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拿勺子舀了一勺清粥送到冯陈的嘴边。

“生病了只能吃点清淡的，先喝点粥垫垫肚子，过一会儿再吃一遍药。”

冯陈有些不自在，她把双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然后想要接过周恒手里的碗。

“别动，我喂你。”周恒说完把勺子又往冯陈嘴边前进了一点。

周恒的声音里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强势，冯陈的睫毛缓缓垂了下来，然后妥协的张开嘴巴。

一勺接着一勺，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瓷器清脆碰撞的声音，很快，一碗清粥见了底。

周恒拿着碗站起来走出房间，然后回到房间对冯陈说道，“半个小时后我喂你吃药。”

冯陈点点头，脑海中还在回想着梦境中的层层画面，一幕幕仿佛发生在昨天。

“在想什么？”周恒看着冯陈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还在想白天的那副画。

夜半的风有些凛冽，银白的月光洒落在地面映着冰凉一片。

“刚才做了一个特别冗长的梦，老师生气了。”

冯陈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话，但周恒竟然诡异的听懂了。

从前恋爱时，冯陈唯一提起过的老师只有一位。

以前冯陈的成绩并不算多好，所以最不喜欢提起的就是老师。

后来有一次，冯陈在对着一张风景画描摹，一遍又一遍，周恒在一旁等的烦了便问道。

“这些画都一样，有什么好画的？”

冯陈听完楞了一下，然后特别严肃的回答，“不一样的，每一遍都有不一样的地方，只有不断的练习才可以发现细微之处的不同。”

作为门外汉的周恒并不懂冯陈话中的含义，他抓了抓头发说，“那你快点。”

其实恋爱中的冯陈很少会发脾气，但那一次冯陈直接冷下脸色。

“要是着急你就走吧，我还要练很久，不需要你等我。”

好在周恒发觉到自己女友的不开心，耐下性子等到冯陈练习完毕。

之后冯陈说起了这位林老师，一位既是老师又是亲人的老者。

所以周恒听到冯陈的话并没有太多的疑问，甚至都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此刻的冯陈需要倾诉，而自己只需要做好一个倾听者的本分就可以了。

“我梦到老师给我上最后一节课时候的场景了，那天特别冷，老师走的时候还在生气。”

那天的场景冯陈曾经也和周恒说过，她说自己始终都欠林老师一个正式的道歉。

“阿恒，你说，那杆画笔我还能拿起来吗？”冯陈有些迷茫的看着周恒。

没有一丝犹豫，周恒把冯陈的手握在手心，声音坚定。

“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