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冯陈和周恒便整装待发，朝着墓园出发。

一路上都很沉默，冯陈昨天晚上一夜未眠，但现在的她一点都没有困意，她靠着车窗看向窗外，目光不知落到了哪一处。

一夜未眠的还有周恒，昨天晚上回到家后冯陈便把自己关进房间再没有出来，周恒不放心想进去看看发现卧室的门已经被反锁了，只有冯陈闷闷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之后周恒还是不放心，一整晚都坐在沙发上处理工作，怕冯陈那边有什么动静他不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冯陈突然把头转过来看向周恒，眼睛里面带着明显的红血丝。

周恒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他想了想如实答道，“那时候刚猜到陈阿姨和你的关系，我去找她了，那个时候知道的，冯冯，我没想让你知道，我知道不该瞒你，但是那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心里焦急，周恒有些急迫的解释着，冯陈想笑一下但实在笑不出来，最后，冯陈轻声说道，“你别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怎么说呢，有点可笑。”

听到冯陈的话，周恒的面色严肃，嘴角也绷紧成了一条直线。

“虽然说不期待母爱，但心里还是挺怪她的，心里也很难过觉得不平衡，后来跟着老冯在一起生活，我知道老冯对我好，但是我也知道老冯其实是想她们的，有好多次我看见老冯把以前陈逢小时候拍的全家福拿出来看，但那个时候我其实没什么感觉，我想着，我跟着老冯，陈逢跟着她，其实也不错，现在想想我真的挺可恶的。”

许许多多的复杂情感都汇集在一起，为着自己的自私和浅薄，为着自己自以为是的善良。

“我就是一个外人，是我搅散了老冯的幸福，我是罪人啊，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周恒，你是对的，不告诉我是对的，你看，知道了这些之后的我什么都做不了，老冯到死都没有见到她们，都是因为我啊，周恒，我就是一个罪人。”

冯陈把头垂下，随着情绪的波动一点点的摆动，看的周恒心里想被刀绞一样。

“或许我没什么立场说什么，但是冯冯，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你爸爸对你的感情是真心的，你对你爸爸的感情也做不了假，抛开那道血缘关系，你们和亲生父女并没有任何区别，冯冯，我不告诉你并不是想让你背负负罪感，你不是罪人，那个时候你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说完之后周恒叹了口气，眼里的心疼像是要溢出来，“冯冯，小孩子是没有选择权的，不管是被丢弃还是被留下，对于你的爸爸，或许这么说有些现实，但他是个成年人，在选择前一定是做好了深思熟虑，他没有丢下你，相应的后果必然是他要承受的，你也没有资格去后悔去自怨自艾，如果连你都这样，那么他的选择岂不是很可笑吗？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在血缘面前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回答周恒的是深深的沉默，之后一路无话，车子一路畅通的开到了墓园。

冬天到了，墓园里面彻底没有了生机勃勃的气象，树木早已变得光秃秃，青草变成了枯叶，鸟叫虫鸣也被冻住，整座墓园，安静极了。

安静到只有脚步声在不断的回荡，周恒跟在冯陈的身后走到那座墓碑前，深深的鞠了一躬，周恒看着墓碑上面的照片，心里默默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没有丢下她，谢谢您把她养的那么好。”

冯陈在墓碑正前方直直的跪下，地面上堆积着尘灰把冯陈的黑色裤子染黑，接着冯陈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为着这么多年的父女情，为着这么多年的养恩。

这一幕落在周恒的眼里有些眼眶发热，接着他也在冯陈的旁边跪了下来，姿态如松柏一样笔直，而之后的举动让冯陈也有些错愕，周恒如冯陈一样，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周恒，你，你不必这样。”冯陈看着周恒说道。

“傻不傻，我要谢谢爸爸把你养的这么好，把你送到我身边。”周恒不在意的笑了笑。

冯陈还想对周恒再说些什么，但是周恒站了起来，他拍了拍冯陈的肩膀，“你和爸爸说说话，我去那边等你，不要着急，慢慢聊。”说完周恒就离开了。

或许是感动的情潮将冯陈淹没，以至于冯陈并没有发现周恒称呼上面的变化。

许久之后，冯陈才开始说话，“爸爸，我好像很少叫你爸爸，总是老冯老冯的叫你，你也不生气，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这一瞬间风也变得轻柔，冯陈直直的跪着，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心里的悲伤弥漫整个心房，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那么那么好，为什么老天忍心把他带走。

“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以后会替你好好照顾她们的，下次我带陈逢来看你，她也长大了，不是你照片上的那个小姑娘了，很漂亮，眼睛亮亮的很像你，她现在毕业了，正在找工作，如果有什么困难我会帮她的，你放心吧，还有陈芳，老冯，你后悔吗？你那么爱她，有没有后悔过和她分开，你们分开的原因我都知道了，以前我恨过她，现在才知道是自己太幼稚了。”

有时候我们知道了一些东西，就会放下一些东西，同时又会背负起一个新的东西。

“我也很好，老冯，谢谢你，谢谢你没有离开我，其实周恒说得对，我都明白，如果连我都开始质疑自己，那你为我付出的这些算什么，你放心吧，我会早一点走出来的，老冯，一直都没有和你说过这句话，以前以为你肯定会明白，但是现在我还是想说出来，爸爸，我真的好爱你。”

即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我还是真的很爱你，既是父女之爱，也超越了这种爱，不会被任何人任何感情替代，即便知道因为自己导致了一个家庭的破碎，可我还是很感激，感激你没有放弃我。

“对了，老冯，今天和我一起来的是我男朋友，他叫周恒，他很好，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我也很爱他，不过，老冯，他太好了，好到我有些自卑，我会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他，老冯，我想重新开始画画了，以前背负在我心里的那些沉重，我想放下了，老冯，你要保佑我啊。”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一件大衣罩在了冯陈的肩膀上，冯陈没有动，但她知道是周恒来了。大概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就会有着相同的默契与气场。

冯陈还在跪着，周恒也没有离开，他站在冯陈的身侧，一动不动的站着，目光紧紧的锁在冯陈身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风也变得凛冽起来，久跪着的冯陈身体有些僵硬，周恒没有催她，只是目光越来越深邃，眉头也皱的越来越紧。

最后，冯陈说，“老冯，我要回去了，说好了，下次带陈逢来看你，你等着我。”

说完冯陈想要站起来，但是身体的僵硬让她不受控制的像前方倒去，周恒连忙上前接住冯陈，探到冯陈手上冰凉的温度，周恒没有犹豫的把冯陈打横抱起来，然后朝着外面走去。

回到车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暖气，冯陈的脸色很不好看，周恒担心她会生病，把自己身上的棉衣也脱下来包裹住冯陈的身体，把冯陈包裹的一层又一层像是一个蚕宝宝。

车厢渐渐暖起来，冯陈看着周恒担心的面孔，微微笑了一下，“周恒，我没事啊，别担心我，现在我的心情轻松多了，周恒，我们赶快回家。”

话语明显的带着轻松，周恒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真怕冯陈又会钻进死胡同里面。

在回去的路上，冯陈睡着了，身上盖着一层又一层，冯陈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嘴巴微张，歪在一边，随着车身来回晃动。

周恒也轻松的笑了出来，他放缓了行驶的速度，尽可能平稳的开着车，让冯陈不会惊醒。

到了家之后冯陈还在睡着，周恒把车停稳之后放低了两人的座椅，然后倚着椅背，周恒也安心的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车内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睡。

是冯陈先醒的，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面爸爸还在这个世界上，那天冯陈去上学，冯父从窗户口探出头对冯陈说，“冯冯，放学早点回家啊，爸爸给你做好吃的。”

接着画面一转转到了放学后，冯陈高兴的回到家，爸爸做了一桌子的美食，冯陈开心的坐下，饭吃到一半，冯父放下了自己的筷子，用有些沉重的表情看着冯陈。

冯陈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刚想说话冯父率先说出话来，“冯冯，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爸爸也该告诉你了。”说完，冯父的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老冯，你到底要说什么啊，这么吓人。”冯陈有些开玩笑的说道。

冯父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冯冯，其实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爸爸捡回来的。”

听完冯陈笑了出来，“老冯，是不是从垃圾堆把我捡出来的啊，现在这个理由可有点过时。”

“冯冯，爸爸是认真的，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做亲子鉴定，你确实是我捡回来的。”

冯父严肃的话语让冯陈也正色起来，片刻后，冯陈带着哭声说，“你不是我爸爸吗？那我爸爸是谁，你和我说这些是不想要我了吗？你是不是嫌我麻烦了。”

“唉。”冯父叹了一口气，接着走到冯陈的面前拍拍她的脑袋，“傻孩子，说什么呢，爸爸怎么会嫌弃你呢，告诉你这些只是觉得爸爸不应该隐瞒你，你现在也大了，应该知道真相，但是爸爸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你是我的女儿，这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女儿。”

冯陈的哭声更大了，接着钻进冯父的怀里，一颤一颤的寻求着安全感，冯父的身体一僵。

自从冯陈长大一来，冯父就很少会和冯陈做一些亲密的举动，至多会像刚才一样拍拍冯陈的脑袋，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冯父用自己的言传身教来教导着，养育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冯陈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接着冯陈眨着红肿的眼睛问道，“爸爸，你真的不会不要我吗？你说的一辈子是真的吗？我不要一辈子，我要下辈子也做你的女儿。”

冯父无奈的抬手在冯陈的额前弹了一下，“那你可要乖一点，下辈子我就还做你的爸爸。”

画面再一转，是冯陈参加的一个市级比赛，要去外省封闭训练，临行前冯父检查了好几遍冯陈的行李，千叮咛万嘱咐之下把冯陈烦的不得了。

尽管自己在美术上有天赋，但在比赛前还是会有些焦虑和不自信，怕会失败。

冯父自然也察觉到了冯陈情绪的低落，只听冯父说道，“冯冯，爸爸相信你，爸爸知道你的努力，知道你的付出，冯冯，加油，在爸爸心里，你永远是最棒的！”

画面戛然而止，冯陈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脑中的画面还是冯父对自己鼓励的画面，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冯陈喃喃自语道，“爸爸，这是你给我的回答吗？”

周恒睡眠尚浅，迷糊间他听见了冯陈的喃喃自语后便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身旁的冯陈，这是现在的光线彻底暗下来，什么都看不清楚。

周恒活动了一下肩膀，要把车里的灯打开，冯陈黑暗中摸到了周恒的手，“陪我说说话。”

“好。”周恒自然不会拒绝，他重新躺会自己的座椅上，和冯陈的两只手紧紧相连。

“我梦到爸爸了，高中的时候，他和我说了身世，然后告诉我，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我永远都是他的女儿，周恒，你说人离开之后是有灵魂的吧，因为我今天的话，爸爸来我的梦里了。”

一向唯物主义的周恒自然是不相信灵魂这件事情，但是他说，“冯冯，他想让你安心。”

黑暗中，冯陈笑了，她说，“爸爸还说我是最棒的。”

周恒也笑了，低声说，“嗯，我家冯冯就是最棒的。”